又对谢蘅道:“病没好全,可能是店里人多,站久了有点儿晕,就叫阿冲扶我出来了。”
谢蘅在这儿本也非慕朝游所愿,她没打算叫谢蘅过来,是他不放心她病中,硬生生跟过来的。
定睛一看她嘴唇都是白的,谢蘅叹口气,忧心忡忡:“怎弄得如此狼狈。”
忙下了车,将她往牛车上扶。
三个人忙成一团,便也没留意到店内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追了出来。
王道容乌发蓬乱,白衣胡乱裹身,腰带也半缠半散着,乌黑的眼珠里晦暗难明,俏脸冷冷淡淡。
黝黑的双眼瞧见谢蘅与魏冲两人团团围着慕朝游转。少年面色遽变,面沉如水,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风轻云淡。
蹙紧了眉,俊秀的面容阴沉如水,深深地看了这两人一眼,方才勉强止住上前的冲动。
一转身正对上刘俭探究的目光。
就算再迟钝,刘俭这个时候也该觉察出蹊跷了。
他看看远处的慕朝游一行人,又看向王道容,“王芳之,你和慕娘子?”
王道容抿紧了唇,袖中的指尖攥紧成拳,狠掐了自己一把。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不耐应付他,下颌紧绷着一道清冷的线。面无表情说:“与其问我,不如去问谢蘅。”
少年墨眉紧皱,冷冷地傲慢开口,“堂堂谢家子,见了女人如狗见了肉一般,流着涎水只顾围着女人转,成何体统?”
这话说得,就连刘俭都觉得有些过了。
王道容不欲再多留,一转身回了酒肆。
刘俭瞧瞧远处三人,眉梢一扬。
很明显,王道容是跟慕朝游闹掰了,但这两人是因何闹掰的,刘俭心中一凛,难不成是因为谢蘅?
他整个人面色都得古怪起来。
……难不成是谢蘅插足其中?
没想到谢蘅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竟也能作出横刀夺爱这种事来?
他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两个朋友闹翻,他乐得拍掌叫好,大摇大摆跟上去,笑说:“美人裙下果然不缺追求者。咱们携美拥妓,看似风流,却输了慕娘子一大截。”
王道容自不会回应。
他身边的女伎捧哏:“郎君何出此言,难道是妾与几位姊妹哪里做得不妥?”
刘俭笑:“正是做得太过妥帖,少了几分真心。”
女伎连喊冤枉。
刘俭:“怕什么,我又没打算问罪你们,你们出来讨生活,逢场作戏也是不易。面上过得去辄罢,我要你们真心做什么?下酒吗?”
王道容回到酒肆,艳珠立刻迎上来。
少年板着一张清冷白皙的脸,使劲推开她脸,径自落座给自己倒酒喝。
第072章
艳珠愕在原地, 被王道容推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见惯了男人薄情,但像他这样用完就丢的薄情姿态就连艳珠也不仅咋舌。
再说了,人家薄情好歹也一时迷醉于她的美色, 这人看她就跟看路边的大白菜一样算什么呢?
王道容尤为注重姿态, 平日里在人前是绝不肯轻易喝醉的,但今日一杯接一杯下肚, 也不觉多,酒意漫上来, 酒气烘得他面色潮红,已露出几分醉意狂态。
刘俭拦他不住, 只能任他喝。
上好的巴乡酒,个中的滋味王道容没喝出什么名堂来, 喝酒像是在喝白水,细品之下, 舌尖还残存几分苦意。
他眉目不动地灌着酒, 眼前却反复上浮着方才谢蘅、魏冲跟慕朝游说笑有加的那一幕幕。
正在这时, 谢蘅与魏冲合力安顿了慕朝游之后, 忽然走了进来。
刘俭喜说:“子若, 你来了?来来来, 一起喝酒。”
谢蘅:“我就不喝了,我来找芳之说几句话。”
刘俭双眼微微一亮,笑而不语,眼看着谢蘅一路走到王道容面前,叫他的字, “芳之。”
王道容静静抬眸, “子若。你百忙之中仍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他两点眸子醉后如星,神态平静雍容, 倒反衬出他在这段感情中的虚弱和不安。谢蘅微微一滞,与他四目相对。
正色说:“芳之,你与朝游——”
王道容打断他:“你叫她朝游?”
谢蘅笑了一下,不答,继续说自己的,“你既与朝游分道扬镳,又何必再凑到她跟前来惹她的眼?”
王道容:“建康城这么大,我与她今日相遇,算是有缘。怎么算是特地来惹她的眼?”
谢蘅:“你平日就恶这些。子丰的约你是能推则推的。”他微顿住,目光扫了一眼面前一众女伎,“是因为他今日设宴在魏家酒肆你才过来的?”
王道容淡淡道:“魏家巴乡酒建康一绝,我为何不能来?”
谢蘅:“随你。我只想说,你与朝游既已结束,便不要再频频回眸顾盼的姿态。”
王道容静了一瞬,才又开了口,嗓音如初冬的薄冰,“子若。要我怎么说你,我与你相识已有十数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虚长年岁,不长心志。”
“一切众生,因缘而聚,缘尽则散。上天注定我与她有缘。非我人力可改。”王道容宽容地注视他说,“目前看来,我与她缘分还深厚得很。这话你该去对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去说,不该对我说。你如今跑到我跟前来耀武扬威说这一大通算什么呢?一直长不大,难怪袁夫人瞧不上你。”
他深深看他一眼,“你的狠话说得不错。但容只看出一个孩子的怯弱不安。”
“随便你怎么想。”谢蘅心平气和行一礼,“我言尽于此,告辞。”
谢蘅一走,王道容也站起身。
洁白的道袍拂过桌案,少年走出了酒肆,将刘俭的叫喊声远远抛在了脑后。
出了酒肆,秦淮河畔的热闹一如往常。
王道容静静地穿梭在人潮中,尚算稳当的脚步,因为酒气上涌,不觉间越走越快。大袖招展,脚下生风。
路遇行人,也不避让,直接撞了上去。
行人见他清姿狂色,宽袍博带,知他出生高贵,这样荒唐的世家子平日里多不胜数,众人也不敢惹他,纷纷避道左右。
他面对谢蘅时虽不落下风,但这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想到慕朝游,王道容微微绷紧了面皮,心中不解,心潮起伏。在酒气的激化之下,内心的郁塞也在反反复复一遍遍冲荡着心扉。
不解于为何她既将自己践踏如泥,他却总忍不住惦念,她的一举一动,却还是能轻而易举拨动他的心弦。
他方才的一举一动,未尝没有做给慕朝游看的意思。但她不吃味不关注,反衬出他跳梁小丑一般的可笑来。
他的离去,他的轻蔑,他与任何女人厮混痴缠都不曾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
刚刚慕朝游险些昏倒在地,他担忧有之,窃喜亦有之,只是没想到他刚追出店面,便瞧见谢蘅和那个魏家酒肆的小子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对你无情,无意,轻你,贱你,难不成你任由舍弃一身尊严,刮去一身傲骨巴巴凑上去,恳求她的怜悯和回心转意吗?
王道容停下脚步,遥望着斜晖脉脉的秦淮河,心中一遍遍敲打着,警醒着自己,只可惜收效甚微。
谢蘅与魏冲两人的存在,就像是眼里的沙子,实在碍眼,令他不得不在意。
慕朝游过于天真正直,王道容毫不怀疑地相信,谢蘅如他那般痴缠日久,她定会先生愧疚,既而再生怜悯,到那时被谢子若那混账吃干抹净也未尝不可能的。
王道容阖阖眼。
他知晓慕朝游招人,她身边又何止谢蘅与魏冲这两人,便如刘俭……这些人如同恼人的苍蝇,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她的血肉。
只待有朝一日,抓住机会,便无孔不入地钻营上来。
她是他的。
一个强烈的念头霎时间浮上心头。
王道容睁开眼,浓睫下一双眼乌黑如鬼。
越来越在意。
不得不在意。
怎可不在意。
她是他的。他怎可放任其他人觊觎他的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既丢不开手,那就再抢回来。
这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几乎瞬间压倒了一切,说服了一切,令他唇瓣、牙关、四肢都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生是他的,死是他的。
生生世世,她合该,她注定与他一人纠缠入血,入肉,入骨,入魂,旁人休想沾染分毫。
他并非无仪,无止,无礼。一念既定,王道容霎时心念通达,没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他只是抢回属于自己的人,算不得无脸无皮。
想到这里,王道容转身朝着佛陀里快步走去,腰间环佩琳琅有度,步履又恢复了往日的优容。
-
魏家酒肆门前。
谢蘅出了酒肆,略微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调整了柔和的神情,走到牛车前。
魏冲正站在车辕边与慕朝游说话。
毕竟是韩氏亲生的,魏冲多多少少也沾染了点儿韩氏唠叨的脾性,碎碎念抱怨说:“阿姊你病没好怎么不早说,我租个车把酒送到你店里去就是了,何必再跑这一趟!”
慕朝游:“总闷在家里也不利于养病,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魏冲见她说得有道理,便也没再说了,只嘱咐她多注意身体健康,酒他明日亲自给她送去。
说完,少年抬眸瞥了牛车上的谢蘅一眼,眉眼凌冽,肌肉紧绷,方才那股柔软的老母鸡一般的神态霎时间消散了无影无踪。
刚刚谢蘅去了酒肆,他未来得及细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世家子到底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游阿姊和这些世家子关系匪浅,她不愿多说,他也不好多问。
但并不代表他就不警惕这些人。
谢蘅不傻,清楚地瞧见了这少年通身的敌意。
他也不恼,知晓慕朝游看重他,反而还冲他笑了笑,姿态放得很低,“小郎放心,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已经请了我家中医师诊治过了,药材也都是不缺的,由我照顾,若你阿姊有个万一,尽管唯我是问就是了。”
魏冲面色稍霁,他又瞧了谢蘅一眼。
……这个世家子倒是比之前那个姓王的要知趣一些。
该说的都说了,他也不好再强留慕朝游了,便又替她检察了车架,确认无恙之后,这才目送着牛车远去。
慕朝游因为头昏脑涨,还不清楚刚刚这两人的眉眼官司。牛车平稳,但仍有些许颠簸,她就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休息。
牛车到了佛陀里,谢蘅不放心她,本来还想跟着她进门,却被慕朝游给拦在了外面,客气地道了句谢。
谢蘅无法,倒也真不能罔顾她的意愿跟上去。
她如今与王道容闹得那样难看。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慕朝游不说,他也无从得知。
只想尽力待她好一点罢了。
奈何女郎真是被王道容伤狠了。
又冷又犟,活像个王八,谢蘅就像是对着王八左右大转无处下嘴的大灰狼,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撬不开她这一身的龟壳。
谢蘅无奈走了之后,慕朝游强令自己别去多想王道容的生活作风问题,匆匆给自己煎了一服药,便合着眼躺回了床上挺尸。
数着羊捱了一炷香的功夫,竟真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却不安危,好几次,慕朝游感觉都像是魇住了,想睁眼但两只眼皮黏在眼睛上,死活都睁不开。
王道容站在面前这间熟悉的小院前,已经站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了。
小院还是他印象中的模样,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栽了树种了花,很是清新俏雅。
旁人来此可能看不出门道,但王道容一双眼清楚地就能瞧见门前排布的阵法。
慕朝游毕竟是个野路子,房前檐下布置的符箓与桃木,在他看来拙劣青涩得近乎可爱。
王道容往后退了几步,拖下木屐,拎在手上。
足下轻松一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围墙上的碎瓷片,翻过了院墙。
进了小院,少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轻巧巧绕开几个机关布置,来到了堂屋卧房门前。
门前落了锁,但王道容从前也玩过这些机括奇巧,少年唇角不禁抿出一个可爱的,顽皮的笑,乌眼泛亮,袖中掣出一把短剑,将门锁夹在指尖摆弄了几下。
咔哒,门锁应声而开。
少年施施然地拢了袖口,缓步入内,只见床帐落着。
就洗手架洗了手,王道容自然而然地从袖中又取出一支香来,点燃了,待淡淡的栀子芬芳盈了一室,这才上前挑开床帘,静静地凝望着床榻间昏睡的女人。
慕朝游梦中也睡得不甚安危,蹙着眉,面色苍白。
王道容唇角淡淡的笑意消散了,容色多了几分自己都未觉的郑重,他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轻了下来,他一眨不眨,紧紧凝视着她的睡颜,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皲裂的唇瓣。
这个让他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又爱又恨的人正一无所知地昏睡在榻上。
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着柔软、脆弱。
方才他在门前盯梢了许久,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这支由他亲手合成的安神香,香气绵长,足以令任何训练有素的刺客昏睡彻夜不醒。
他不必担心慕朝游会中途醒来。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她。
这同时意味着,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对她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073章
她的眉睫黑浓, 令眉眼鲜明而生动。
王道容不禁看得出了神,在她脸上同时看到了冷淡薄情、过于迂腐的正直,滥好人的形象。
他记起她掌掴他时的自大, 可恼, 可恨的嘴脸。
王道容的神情一下子冷淡下来,她的眉眼如今陌生得令他心上厌恶。
他的手不自觉地掐在她脖颈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颈间血液的流动。
温热的,脆弱的。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缓缓收紧, 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酷下来。
不如还是在此地杀了她罢。
谁曾想,他会如此爱她?
若只是心动情动, 他尚能放手还她自由。
但这是爱。爱到不能容忍她离开自己的每一秒。既然得不到,莫若就此毁掉。毁在他手里, 也好过见她日后与谢蘅,魏冲之流卿卿我我。
生者, 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 是父母。而带来死亡的死者又是什么呢?
他掌握不了她生命的起点, 却可以掌握她生命的终点。
死在他的手里, 她便彻彻底底属于他了, 他们会拥抱旁人永不能插足的最亲密, 最畸形的关系。
68/124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