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与朱槿对视一眼,容色稍霁。然而远处如松风水云,不疾不徐,舒缓悠扬的琴音却在此时骤然一收。
一道清越的嗓音由远及近,横插入二人之中。
王道容终于抱琴踏月而来,他眉淡如雪,薄银的月色柔和地晒在他脸上,似真非幻,如月下仙,花中魅。
朱槿跟青雀都吃了一惊,慌忙俯身赔罪。
王道容的脚步在慕朝游跟前停下。
“拿的什么?”王道容看着她手里的食盒问,语气清亮如泉,波澜不惊,但落在青雀与朱槿耳朵里几成滔天巨浪,让两个人都骇然。
平日里除了朱槿四婢伺候起居,王道容等闲不跟其他女婢接触,其实就连朱槿几人也伺候得少,多是阿笪几个小厮在身边忙活。
朱槿心里吃惊,忍不住多看一眼。王道容站在慕朝游身前,言辞不远也不近,看起来不熟稔,却也不算陌生。
慕朝游回答得很保守:“一些吃食。”
王道容不置可否:“拿进来罢。”
慕朝游把食盒递给了朱槿,人却没动。
朱槿有点儿不安地将她看着。
王道容转身进了园内,似乎觉察到她没跟上,又补了一句,“人也进来。”
朱槿神情复杂地朝她点点头,慕朝游皱了一下眉,只得认命跟上,她不喜欢这样的特殊对待。
青雀眼珠子一转,主动帮她揭了食盒,将个中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态度十分亲昵地小声问她,“娘子看起来比我年长几岁,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慕朝游只得道:“阿酥。”
这时,王道容已经搁了琴,在案几前坐下了。
因那烧火丫头打的是桂枝的幌子,这食盒里的饭菜都算不上精美,不过一盘虾腐子,一盘红烧鳝鱼,一盘清炒豆芽,一碗菰米饭。
慕朝游看着是挺好的,但朱槿眼见着有点儿犹豫,舍不得王道容就吃这些。
王道容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若是只有清粥小菜,也能面不改色吃个精光。
慕朝游本来还警惕他把她叫进来又要折腾她什么,出乎意料的是,王道容既没让她侍菜,也没问她话。他眼睫不抬,单纯像把她这个人当成了餐厅摆设的花盆。
朱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其余侍婢走上前来,有人捧茶,有人执巾,有人捧着各色琉璃器皿。
慕朝游见王道容用了小半碗饭之后,从容地在琉璃器中漱口、净手,往口中含了一片香叶,端下去的菜肴亦如没动过一般。在这个人相食的时代,又是何其的奢靡铺张。
人前王道容倒是保持了与她的距离,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只在撤菜之后屏退了众人,命她近前说话,借着夜色昏蒙往她口中塞了一枚圆咕隆咚的东西。
口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辛辣的酒气与酸甜。
慕朝游愣了一下,下意识要吐,王道容纤长眼睫一动,牢牢将那颗东西卡入她齿间,卡着她下颌逼她吃了,这才附耳低声说:“是酒酿的青梅。朝游。人前你不必担心我待你举止亲昵。将你架在火上烤的事我不会做。”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糯米贝齿,顿了一顿,又飞快地一抚她湿软的小舌,这才凑近了脸,吐气如兰似麝,言语又多几分挑逗,“毕竟你我这一对悖逆三教的有情人委实见不得光。容胆大猜想,朝游情场老手,纵情享乐,不愿到容身边来,怕也是为了寻求这一时刺激,毕竟遮遮掩掩总比光明正大更叫人神魂颠倒。”
慕朝游额角青筋乱跳,毫不犹豫地咬了他手指头一口。
王道容拔出流血的指尖,他漆黑的眼渗人地直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当着她的面吐出一截嫣红的舌尖,将指腹含入自己口中,舐去她残存的唾液与鲜血。
偏他神情清淡,仿佛刚刚那言语间的奚落孟浪非他所为。
似乎自那一晚之后,他待她便多了几分露-骨的戏谑挑逗,那股淡淡的恶意被包裹在淡漠冷清的表象之下,转瞬即逝。
直到他放她离开水云园,自始至终他都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可慕朝游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轻松半分。一想到王道容刚刚做的变态事,她的心情就很糟,漱八百遍口也无济于事。
她前脚才回到厨房,正想找那个小丫头理论清楚,后脚便有人伸着脑袋喊她的名字,道是张娘子叫她去主屋回话。
刚一踏进主屋,就看到张悬月披着头发坐在镜子前,菱花正在给她梳头。
她像是刚起,神色懒懒的,镜子里倒映出的脸不带一点笑影。
慕朝游一看这光景,就知道是有人闻风告过了状。她走过去见了礼,张悬月头也没回,嗓音凉凉的:“阿酥。我还当你是个聪明老实的,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鉴于来之前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并未惊慌,而是先俯身贴地叩头请罪,“娘子息怒,今日之事是错全在小人,但事出有因,还望娘子能给小人一个辩解之机。”
许是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处事尚算镇定,似有内情的模样,张悬月面色稍和,“事出有因?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要作何解释?”
慕朝游指尖紧扣地面,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把与那烧火丫头之间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张悬月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角,叫菱花把那烧火丫头提过来一并问话。
从慕朝游进门见她起,菱花眼底便蕴着点儿真切的惊讶,像是没想到她会作出这种事来。
慕朝游想,有理由对付她的除了菱花与小燕姐妹二人之外并不作第二人想。但单看菱花瞧她极为惊讶不解的模样又不似作伪。
是另有其人?还是小燕自作主张?
想不明白,她索性就不想了,转而专心致志地思索待会儿要如何应对。
那烧火丫头很快就被带了过来,惊慌无措地瞪着眼,像只鹌鹑一样趴在地上簌簌发抖,不管人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
食盒是不知道,桂枝当然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慕朝游自作主张而她并不知情。
就连张悬月都忍不住叹了口气,顺手抄起一把扇子悠悠地扇,“阿酥。人不在物不全,这就难办了。你说你是清白的,可如今却没什么能证明你的清白啊。”
张悬月是歌姬出身,从前见多了那些个阴谋手段,鬼蜮伎俩,倒并未被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神思倒还算清明,处事也算公允。
张悬月无形中的态度对于慕朝游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想了一下,开口道,“虽然目下并未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婢子的清白,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她说得就是真相。”
“娘子,请容许婢子问她几个问题。”
菱花皱紧了眉。张悬月止住扇,淡淡一哂,“你且问。”
慕朝游飞快地爬起身,走到那烧火丫头面前,嗓音有点儿冷地开了口,“我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你为何要害我。”
她是真的含了点薄怒。但那烧火丫头只作无辜模样睁大一双含泪双眼,哭着说,“娘子你在说什么?我何时要暗害你了?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倒要问一问娘子为何要将这些事情推到我的头上来,难道仅仅只是我人微言轻吗?”
看得心烦。慕朝游索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一双乌眸不偏不倚直直望进她眼底,如冬日河面浮漾着的薄冰。
“我问你,若我有意攀附小郎君,为什么定要借桂枝名义?”
烧火丫头一口咬定,“因为你知道桂枝并不在府中!并无对证!”
慕朝游:“那其他人就不知桂枝不在府中吗?我打着她的旗号,岂不是一下子就要露馅?”
烧火丫头一时语塞。
慕朝游:“再者,我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攀附小郎君,必定要抓紧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先声夺人,给小郎君留下深刻印象。”
“或是厨艺,或是容貌,总要显露其一。但那食盒中的吃食不过是虾腐鱼干菰米,都是些寻常粗劣菜色。我为何甘愿冒着被娘子发现的风险,冒着冒犯小郎君的风险如此行事?而不是挑自己几样拿手菜式?”
“再说容貌。我样貌不过平平,小郎君身边伺候的个个都是朱槿娘子一般的神仙人物。我既存心攀附小郎君,为何既不描眉也不涂唇?穿着旧衣灰头土脸地就过去了?”
慕朝游问话的时候特地用了一连串的反问句,她口齿伶俐,眼睛眨也不眨,乌黑的大眼幽幽渗人,一迭声的反问,如狂风暴雨般密密匝匝给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足压得那烧火丫头支支吾吾,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她一急之下,便又涌出眼泪来,冲着张悬月直磕头哭泣,“娘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哇……娘子叫我回话,我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张悬月根本懒得搭理她,只皱着眉自顾自摇扇。
她又不蠢,这样的戏码早年不知见过了多少。只是出在自己院子里实在晦气,偏生还闹到了小郎君身前,小郎君好不容易待自己有几分体面。
如今全让这些只晓得窝里斗的人给搅浑了!张悬月越想越恼怒,忍不住恨恨地踹了那丫头一脚,“滚!”
“蠢东西!连个话都说不利索,便当你真全然无知,这般没出息的做派也不配待在我院子里。给我撵出府去!”
烧火丫头脸色一下子惨白如雪,浑身抖如鹌鹑,连辩驳也不敢就被人从正屋拖了出去。
轮到慕朝游,张悬月虽然知晓她大概无辜,但她此刻心烦意乱,连带着她都忍不住多几分迁怒。
哪怕她是被人算计,也是个招惹是非的体质,她撞到小郎君跟前,小郎君虽未责怪,但她不能不给个交代。
不如打发得远远得做个粗使得了。她正要开口,孰料门口却有人来报,小郎君身边的青雀姑娘求见。
张悬月一震,忙丢了扇子站起身,心里砰砰直跳。
难道是小郎君兴师问罪来的?不能吧?她虽然对王道容知之甚少,但也晓得他是个体面性子,一个昏了头的小人他总不能屈尊纡贵计较这个,主要是也太掉价了。
她左思右想,一时想不明白,挥手让菱花先将慕朝游打发了,只留了藕花几人伺候,再请了青雀入内。
青雀脸上却带着个大大的笑,张悬月先松了口气。
青雀挂着笑进门先见礼,送了一筐桃子,道是宫里的赏赐。
张悬月惊喜道:“这……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再收小郎君的东西!”
又忙请了青雀用茶,犹豫再三,这才叹了口气,试探问,“我听说我那个婢子不懂事,今日险些冲撞了小郎君。枉小郎君今日这一番心意,唉,他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我真是羞死人了,也不知要怎么面对郎主!”
青雀抿嘴直笑,“娘子是说阿酥娘子吗?”
张悬月挂着苦笑,“娘子不知,她是前几日才进的府——”
青雀神秘一笑:“娘子且放心罢!郎君非但没有责怪,还多有褒奖呢!”
张悬月惊讶:“这……?”
青雀叹道:“这段时日郎君政务繁忙,又天热苦夏,实在没什么胃口。今日阿酥送来的那些吃食正合了郎君胃口。郎君难得多用了一些。事后还特地问了阿酥娘子姓名,赞她厨艺精湛。”
张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道容那如此淡漠的个性,从他嘴里听到夸人的话无疑比登天还难。
青雀走后,她一个人歪在凭几上,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扭脸问藕花,“这不过是寻常菜色,我一个粗人平日里都不耐吃这些的,郎君怎么还突然吃上了?”
藕花道:“说不准郎君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吃些清粥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少来。”张悬月嗤笑一声,挥手道,“你们哪里懂小郎的脾性!小郎是个真正的神仙人物,最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若非清修,亦或不得已,这些个糟糠是等闲不碰一点。”
她自己喃喃说着,脑海之中冷不丁灵光一现,忍不住坐起身问,“藕花,你觉得阿酥样貌如何呢?”
藕花一愣,审慎开口,“阿酥?虽非国色,但天然一段灵秀,自是小家碧玉,另有一番风流。”
“是啊。”张悬月回忆着慕朝游的鼻子眉毛眼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小娘子是良籍吧?也不知是什么出身?行为处事倒是难得一见的大方灵慧……”
她倒不至以为王道容是对慕朝游另起了心思,小郎君身边朱槿、青雀四婢,哪个不天香国色?
王道容的态度倒是另外提醒她一样事来。
王羡从会稽到建康,西行过钱塘诸地,至京口,再溯长江西上,估摸着船程,怎么也该到了。
阿酥厨艺不错,人长得也讨喜,便是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被她哄得心神舒畅。来了松云院之后,又脚踏实地,安分守己,念过点书,认识几个字……今日看来遇事不慌,处事机敏,父母亲朋又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她院子里的,王羡一早就见过,要动心早就动心了,从外面买来的她又不放心。她若要抬举一个,如今看来,阿酥可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张悬月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了两句,便渐渐地收了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093章
青雀的到来, 令酝酿在松云院上空的这一场风暴奇异地消弭于无形。
王家待人宽厚,那烧火丫头含泪收拾了包袱,当天下午便被家人领着往家里去了。
丢了这么一副美差, 烧火丫头流着泪, 被家里人揪着耳朵责骂了一路,内心凄惶不已, 实在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小燕她那个阿姊在娘子跟前当差,是这个院子里最得脸的侍婢, 她又允诺她不少钱财,她哪会儿被威逼利诱, 轻易说动,行差踏错呢?
慕朝游从主屋出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张悬月的责罚下来, 主子没吩咐她只得先回到厨房,刚进门正巧就跟小燕打了个照面。
乍见她安然无恙, 小燕神情有点儿僵, 目光也有些闪烁。若是平日里见着慕朝游, 哪怕私下里再多不痛快, 面子上小燕仍是要过得去, 笑吟吟打个招呼的。
这摆明了是心中有鬼。
只不过慕朝游不好在这个档口跟她起冲突, 因而不动声色与她擦肩而过,权当并不知情。
哪知到了晚间,她正照旧悄悄对着□□书研习,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喧闹,众人都拥出去看。
隔了一会儿, 阿秀回来告诉她, 小燕与菱花这俩姐妹不知何故吵了起来,小燕不服气, 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阿酥你是没看见,菱花从小燕屋里出来的时候那脸都是青的!还说要把她送回她爹娘身边去!”
慕朝游想起白天里菱花的神情变化不似作伪,难道今日这场闹剧竟是小燕瞒着菱花导演的吗?
她低下头略一思忖,如此说来就能说得通了。菱花处事倒也算稳重,应当不至于在已经握手言和的情况下,再弄得满城风雨,破绽百出只为针对她这样一个小角色。
不划算。
慕朝游本以为这事大概也就这样装聋作哑揭过了,孰料菱花竟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隔了两日竟然真的不顾小燕哀求,随便寻了个错处,冷着脸将人送回了家里。只说年纪小太过骄纵,还得回家再教育两年才能送出来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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