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也不太往张悬月屋里头去,那些侍婢好像叫什么菱藕鱼蟹的, 长什么模样, 王羡都记不太清。至于慕朝游,他的确想要纳娶, 但决计不是这样的方式。
王羡眉眼微冷,神情已有些不虞。张悬月心里一个咯噔,只得将后半句话匆匆咽回了嗓子眼里,住口不提,只改说些时兴的曲谱,一杯杯劝酒。
王羡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就软了。故作冷淡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你又何必如此呢……”
实在是张悬月这个人说蠢吧也不蠢,说精明也不甚精明,是个欺软怕硬的刁滑人物,他若不装着凶些,还震不住她。
张悬月含着泪拭着眼角:“我这一切也是为郎主考虑……”
张悬月打定了主意,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哪有男人不爱美娇娘,只是这王羡与王道容父子吶,都做作得很。
这几年,王羡愈发不爱往她屋里头来了。她若不挣扎一下,日后也就只有被遗忘的宿命了!这屋里头是要变一变动一动了,那晚阿酥守着她一整晚,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她今日已经决心不论如何都要试试,明着不行,那就暗着来。王羡前次才拒绝了她,张悬月又红着眼委委屈屈的模样,他也不好再推拒她来劝酒。
一连喝了十几杯,脑子里已经晕乎乎的。张悬月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便叫王羡去屋里头的榻上歇息着。
王羡头疼欲裂地捂着额角,也未曾多想。任由着张悬月的安排。
内室的连枝灯烧得亮堂堂的,仿佛泊在汪汪的,昏黄的油光里,他跌跌撞撞走到榻前,不料手却碰到个软绵绵的物什。
王羡忙撑开眼皮一看,这一看不由吓得瞠目结舌,魂飞魄散,混沌的酒意霎时间去了一半!
那榻上正闭着眼躺着个美人,油亮亮的乌发委了一榻,她如花眉睫紧闭,衣裳单薄,胸前呼吸平静绵长。
灯火微漾,仿佛梦中的画面。王羡愣了一愣,起初还以为自己错看,但触手肌肤细腻温热。
这人不是慕朝游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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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到了别院的时候,张悬月却没现身,还是藕花来接的。
“娘子呢?娘子匆忙寻我所为何事?怎么不见娘子传召?”慕朝游不解问。
藕花伸手捻了一把她潮湿的衣角,“诶呀你衣裳怎么都湿了。”又摸她头发,“这头发还在滴水呢。”
“这不是郎主来了。”藕花朝着主屋的努努嘴说,“如今正在屋里说话呢,哪来的时间传召你。你看看你,弄得这一身的水汽,当心着凉。”
便不由分说地将慕朝游拉进了东厢房,又往她怀里塞了件柔软的干衣叫她换上。
她来不及擦头发还不是因为张悬月催得急吗?慕朝游心里困惑,却没表现出来,只默默地跪坐在榻上,揉着干布一点点绞干头上的水渍。
这屋里的灯火烧得足,灯影微黄,夜风吹来,水晶帘动,像润着油光,有些模糊的暧昧。
藕花拿来的夏衫极为柔软,薄如蝉翼,换上之后她确实凉快了不少。
她顺手将自己的湿衣服搁在熏笼上,这熏笼里也不知道点的什么熏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甜香。
她不过呆了一会儿,就闷热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头晕乎乎的,困意泛上来。
慕朝游强撑着眼皮等了好一会儿,张悬月才姗姗来迟。她身上还带着点酒气,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好长一段的话。
慕朝游大脑昏沉,思绪像浮在水面上都没太听清。
好像问了她愿不愿意伺候王羡。她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晕乎乎的无暇深思,她如今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叫她伺候主人家,她当然不可能拒绝的。更遑论她还想跟王羡培养感情,也没打算过拒绝,便道了声自是愿意的。
张悬月脸上露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又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脸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今晚若你能成事……来日可不要忘了娘子提携你的恩情吶。”
紧跟着张悬月就转身走了,慕朝游想起来行力,但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张悬月忙叫她歇着,“若是困了就去榻上躺一会儿,不碍事的。”
张悬月一走,她便迷迷糊糊地靠着榻睡着了。
好不容易将王羡跟慕朝游一一安顿妥当,走出屋里的时候,张悬月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苦笑着抻着手臂,对身边的藕花等侍婢说:“我这胳膊都还是软的。”
她脸也红,心跳得也剧烈。啜了一口浓茶,靠着凭几歇息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心里还是不安,忍不住问左右说:“你们说今夜可行吗?郎主醒来可会怪罪?”
藕花宽慰说:“阿酥也是点过头的。再说男人不愿意,娘子还能逼郎主不成?成了自然怪不得娘子头上,若没成倒也无妨。阿酥只是困了在那里睡了一觉,郎主是误闯了进去。”
轰隆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洒了下来。
张悬月也觉得自己今夜的安排没什么太大问题,她顶多点了点助兴用的熏香,但那熏香别人家也是常用的。
可能是因为下雨,天边雷声不断炸得她心里发慌。
她劝慰了自己,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王道容回到屋里,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换了件寝衣,正临窗吹着山风晾头发。今夜不知何故,他心头一直在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闭上眼,满眼都是慕朝游与王羡。
思来想去,始终不得释怀,便叫上了阿笪,挑着盏灯笼,打着伞走出了院子。
他着阿笪先去问慕朝游的动向,她同寝的侍婢说被张悬月传唤过去了。
王道容心里不祥的预感登时达到了巅峰,他转了个方向,不假思索径直闯入张悬月所居的别院。
王道容强闯进来的时候,包括张悬月在内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俱都吓了一跳!
王道容面色柔静淡漠,寝衣披发闯入父妾的院子里,张悬月被吓得心几乎快从喉咙口蹿出来!
她忙奔下阶,强笑着关切问道:“小郎?小郎你怎么来了?”
“深夜怎么这样行色匆匆?可是出什么事了?”
王道容容色极为镇静平宁,乌瞳雪亮,没一点心虚不自在之色,极为狂浪不要脸。
“容今日胃口不佳,深夜馋虫作祟,饿得饥肠辘辘,辗转难免。之前机缘巧合曾尝过阿酥娘子的手艺,便厚颜来向张娘子借人。”
借人?张悬月头皮都炸开了!她哪里有人能借给他?!
谁曾想,王道容觑了一眼她容色,竟径直越过她又要强闯,“娘子似有难言之隐,既如此,那便恕容失礼,自己去要人了。”
饶是张悬月再迟钝,这时都该觉察到不对劲了。
小郎君这尊大神今日里到底发的什么疯?这面皮白净净的,眼瞳乌灵灵,瞧着也没喝醉啊。
她倒是晓得有些世家子弟是发起疯来不管不顾,极为狂浪放纵的。
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上了阶,张悬月哪里敢放行!目下还不不知晓王羡与阿酥那里状况如何,倘若这两人真成了好事,正是春宵帐暖的时候,王道容闯进去岂不要命?
张悬月慌忙张开双臂,挡在王道容面前,陪笑说,“小郎君!小郎君勿急!阿酥是吧……我这边把她叫过来。”
她慌忙向底下一群已经看呆的侍婢下人们使个眼色,“还不快把阿酥叫过来!”
菱花定了定心神,“奴婢这就过去。”她转身要走,倏地,一道白影如破空利剑一般擦着她鬓角飞过!张悬月惊叫一声,“啊!!”
菱花大脑嗡地一声,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颈,脑袋还没搬家,那道白影原来只是一支雪白的玉簪花。
王道容修长的手指还捻着一朵,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这玉簪花被他注入了些劲力,如投壶一般掷出去,贴着菱花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对上张悬月与菱花恍若见鬼的视线,王道容平静问:“容可能入内?”
张悬月重重打了个哆嗦。她一直怕王道容,并不全然因为他性格冷清不好高攀,是这人明明生得貌美,却日日与尸鬼打交道,漂亮则矣,却像一尊白玉雕成的神像,鬼气森森冷冷,没一点活人气,还会眼前这些叫人头皮发麻诡异的妖法——
她哪里再敢拦,颤抖着,沉默着,退出了一条路来。
小小的庭院里,不明所以的下人仆役们都不安地冒着雨围拢归来,彼此搀扶,噤若寒蝉。
王道容平静地踏入屋内,目光沿着屋里睃巡了一圈,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五尺汉剑。
他回身掣下那柄半人高的长剑,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
玉质的剑首,触手温润微凉,握在手里像冷清清的夜雨。
天际又炸开一串的霹雳,雪白的电光倒映出王道容玉般的面容,暴雨如珠,雨脚乱跳。
王道容提剑转身,冷淡的眼底压抑着一点疯狂。掠过面前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
连同张悬月在内的所有人,都像是大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又像是待宰的鸭鹅,敏锐地嗅到了危险,却还在东张西望。
王道容毕竟已不似幼时,他幼时杀人更多出自于好奇,他本性并不滥杀。他从张悬月左右闪躲的视线中确定了慕朝游的位置。雨脚跳上他的脚趾、袍角,他乌黑的眼清明雪亮,提着长剑下了阶梯,走入倾盆的夜雨中。
他披散着头发,越走越急,很快,木屐也被踢到了一边,他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毫不犹豫地踩过庭中铺就的碎石子路。
一道雪白的闪电撕破了墨色的天空。
庭院里此时仍不明所以的仆役,远远地瞧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惨白的月光照亮王道容雪白妖冶的眼,他抿着唇,薄薄的眼皮撩起个薄哂的弧度,青青的眼底跃动着火光一般的杀意,倒提着的长剑反射出冷冷的白芒。
他双脚被石子割碎,流淌出鲜红的血,又被雨水一冲,流丝一般渺然无踪了。
王道容似乎不觉痛,毫不停息地一路走到厢房门前,一剑劈碎了槅门。
张悬月匆匆忙忙追着他下了石阶,乍见这一幕,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嘤咛一声险些昏了过去。
屋内,王羡被这一声巨响所惊醒,吓了一跳,忙搁下慕朝游,走到门口察看情况。
一睁眼就瞧见王道容乌发被水淋湿,面皮白生生的,整个人宛如水鬼一般站在门口。
“父亲。”王道容定定地瞧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
这带给王羡的震撼太大了,让他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道容被雨淋湿过,唇淡眉淡,唯独一双点漆的眼里翻涌着薤青。
“父亲。”他雪白的脚掌下仍旧不断有鲜血流出。
王羡眼睫一动,低头踩到湿漉漉的一滩血。
这一点伤势对如今的王道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清楚地认识到今夜他的脚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回首前尘,他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克制,玄礼兼综,清静寡欲,淡静有礼,是人人口中原本雅人深致的君子。而如今的他,倒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鬼,是魔,面目全非总归不像个人。
从杀人再到退婚,再到提剑冒天下大不韪与父亲自相残杀,他清醒地,一步步坠入深渊,明日之后,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他曾苦苦经营维系的一切会不会一朝崩碎成梦幻泡影。
他都已经不太在乎了。
此时此地,今夜他只要一个人。
王道容眉眼苍白,唇瓣落了雨水,一张口便仿佛透着夜雨的寒冷,他提着剑淡淡反问说:“儿子与慕娘子,今日你选谁?”
第107章
今日王道容虽提剑而来, 但他的神志仍然很清明。他要与王羡争夺慕朝游,对父亲刀剑相对无疑是这世上最不智,不孝的畜生行径。
这将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他不会对王羡动手, 他另辟蹊径地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 将自己置于那个被选择的弱势。
哪怕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坠入深渊,直到这个地步, 他仍然在算计,仍尽量留给自己一线可供转圜的余地。
当然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王羡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个性。
在王羡震惊的视线中,王道容平静地将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儿与慕娘子,你选谁?”
王羡忍不住:“你疯了?!”
王道容:“儿子的确是疯了。”
王羡面色遽变, 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王道容压着浓长的眼睫,瞧他一眼, 面不改色地横着剑又往自己脖颈进了一寸, 少年白玉般的脖颈登时渗出一道红艳艳的血线来。
“儿子不孝, 没出息, 爱慕慕娘子已久, 求父亲成全。”
“若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儿子宁愿血溅在慕娘子脚下。”
王羡吓得懵了,面色惨白如雪: “你快把剑放下!好好说话!”
王道容:“总归这世上本无人爱我,与其茍活于世,倒不如尽早下到黄泉去寻母亲去。父亲不爱我,母亲总是爱儿子的。”
“你在说什么浑话?!“这世上哪有当爹的不爱儿子的?!”” 王羡又惊又怒, 想上手夺剑, 却见王道容心平气静的决绝模样,又怕弄巧成拙, 惊动他真抹了脖子。
他与王道容虽父子缘浅,但他到底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王羡忍不住想到阿姊,想到王道容出生的时候,夫妻二人难言的喜悦。小小的一个粉团子,小鼻子大眼睛,从小就粉雕玉琢的,漂亮得不像话,他与阿姊每日爱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两人都是初为人父母,对小小的儿子百般呵护,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
眼前一晃,又成了阿姊形容枯槁地躺在病榻上,王羡握着她的手,不敢看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阿姊虚弱地柔柔微笑,笑着叫他别哭,说着说着,自己又掉下眼泪来,说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凤奴。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儿,她求他将凤奴抱过来,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便满怀不舍地合了眼。
阿姊死后,王羡抱着怀里小小的软绵绵的孩子,下定决心一定要用生命来守候他。他渐渐长大,从小他便不怎么笑,小小的人儿,冷冷淡淡,天生冷情。
王羡还以为是他从小便失了母亲,是自己头一回当爹,没尽到当爹的责任,自己还懵懵懂懂的,哪里又拉扯得好他!他加倍地去学,去细心照料他。
再后来,他意识到他这是天生的恶,他伤心失望,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他认了命,心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性本恶,化性起伪,日后再慢慢纠正罢了。
也正因为他自觉亏欠良多,极少要求他,将王道容养得愈发无状了,父子之间不像父子,倒像是兄弟。
王羡怔怔地瞧着王道容,少年容色冷清,决绝地横剑相对。
他长大了,挺拔清俊,那冷清清的眉眼承自他的母亲,他透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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