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思索后厨中可还有什么即热的食物,小和尚倒是先一步提议道,“师父,还有豌豆粥在——”
“豌豆粥不成,这位姑娘吃不得豌豆——”
“师父,可否让我跟着这位小师父一道过去看看?借用一下寺中的厨具,现煮一些可行?”
“可以,切忌要好克化些的……”
床上,阿意本是微微垂着眉眼一直没有应声,此刻突然抬起了头,因为起热而有些朦胧的眸子里满是疑惑,“师父怎么会知晓我吃不得豌豆?”
慧通闻言,苍老的脸上多了些和蔼笑意,“老衲来之前倒是也没想到是姑娘,直到听到别人说姑娘姓姜才认出来……姑娘以前是不是和一位老夫人经常来这千佛寺常住?”
阿意愣愣点了点头,“您以前来给我看过病?”
“这倒是没有,以前这寺中出诊都是老衲的师弟负责的,说起来,老衲还是从师弟口中得知姑娘生来就吃不得豌豆的。”
阿意这才了然,正要问问眼前的这位慧通师父是否知晓从前后山住着的砍柴人的消息,却突然听得慧通念了一句佛语后接着道,
“姑娘是有福气之人,但要切记莫要劳心累神,伤心伤身。”
阿意有些不解,“师父懂得面相?”
“不敢称懂,只是思及往事有感而发,”说罢,见阿意仍是迷惑模样,慧通继续道,“姑娘可还记得幼时在这千佛寺险些丧命火中一事?”
第92章
险些命丧火中?
这是何时的事?阿意愣了瞬,才恍惚想起之前听说过十多年前千佛寺起过一场火,她抬起眸子来,“师父所说的是十多年前千佛寺的那场大火么?”
“正是,”思及往事,惠通面上多了些感慨,“当时那场火从寺中后院厢房烧起,那日风又大,火势短短时间就蔓延到了数排房舍,任是半途中下了雪,也折腾到了半宿时才扑灭——”
这不是阿意第一次听说那场火的状况,之前外祖父和大舅母都问询过自己此事,而且还特意派了人来千佛寺确认一二,但是无论是自己的隐约记忆中还是外祖父派来查探的人口中,都从未表明过自己和那场火之间有什么特别的牵连。
她强忍住因为起热带来的不舒服,继续追问道,“师父说我从火中死里逃生,又具体是指?”
惠通正在回忆那日晚上的情况,忽然一回神瞧见阿意迷茫中带着些惊疑的神色,当即顿住了话音,反应过来后颇有些懊恼,这姑娘当年也不过五六岁而已,经历了那般可怖的事情,忘了才是最好不过,自己何必要在她面前再提及?
倒是怪自己做了多年游僧一回来遇着了故人着了相了。
阿弥陀佛。
他暗中念了句佛语,再开口时只将此事粗略概过,“幸好后来有惊无险,并未伤亡,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适才老衲给姑娘诊脉时,发现姑娘身体根基并不好,但应是遇到了良医,多年调养,如今已是好转许多,后续若是继续巩固……”
惠通师父回去之前又多嘱咐了些日常调养注意事项,但是阿意神思早已完全跑偏——
她本就一直怀疑自己似乎忘却了许多关于千佛寺的事情,会不会这大火也是其中一项?
或者说,着火那日,自己究竟在哪儿?
她试着回想了下脑海中关于大火的场景,但是具体的画面还未浮现,眼睛就先开始刺痛起来,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揉一揉,却被小绫先一步拦住。
小绫不知她心中所想,还当阿意是因为起热烧得眼睛痛,忙又湿了块帕子过来给阿意覆在眼上,担心道,“姑娘,要不还是喊人下山去请——”
她话还未说完,阿意便已是摇了摇头,“不必,这般雨夜,山路难走。”
“可是——”
“不用可是,适才来过的这位慧通大师行医多年,医术未必输与旁的大夫。”
小绫还想再劝一劝,但是又怕惹得阿意病中尚且不痛快,便止住了话头,只是到了外面暗中嘱咐了金生几人今晚都切莫睡得太沉,万一姑娘这边有什么不舒服也好反应快些。
她满腹忧心,一直惴惴不安,直到见阿意服下药睡下没多久热就退了才稍微放心了些。
但伴着雨声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又忽然被几声呓语惊醒,她忙坐起了身子时,旁边环儿亦是已经醒了,黑暗中,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忙去点灯,一个放轻了步子就奔着里间而去。
床上的人被子依旧盖得严严实实的,只是眉头紧皱,嘴唇不时阖动,小绫俯身靠近了些,始终没能听清,便先伸手去探一探阿意额上的温度——
结果手背刚碰上去,就吓了一跳,怎得出了这样多的冷汗?
旁边,环儿已经举了灯过来,一见阿意湿漉漉的鬓角亦是惊了下,“姑娘这莫不是被梦魇住了?”
环儿去喊婆子打水过来,小绫则守在床前,急着将人从噩梦中唤醒过来,“姑娘,醒一醒——”
可连着喊了多次,也不见人睁眼,倒是偶然听清了只言片语,似是什么“着火了”“快些走”之类话,小绫一时分不清这到是因着今日后山的雷击火引起的梦,还是之前那位惠通师父说的那些话引起,只顾着先安了阿意的心,
“姑娘莫怕,火已经全部都扑灭了,没事儿……走,对对对,所有人都安全着呢,姑娘莫要害怕……“
这般柔声说了几遍,终于见阿意一直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许,但小绫半口气都还未松完,便见床上的人面色又开始挣扎起来,才擦干的额头又开始有汗沁出——
这般下去可不行,纵使梦醒了,怕是也要着凉!
她忙喊了婆子快些去找金生,让金生跑去请僧医来。
可这婆子才刚到了院门口便又慌乱折返而来,小绫本就急得心焦,余光瞧见,顿时生了怒气,低声斥道,“怎得这般——”
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一道人影径直掠过那婆子进了屋中。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纪二公子?”
说音落地,方意识到不对,要改口换称呼时,一抬眼就瞧见人已经到了床边——
婆子还在门口不知所措,小声道,“绫姑娘?”
虽说私心里的确不大喜欢这位曾经的纪二公子如今的太子殿下,但不得不说,适才见人来了第一反应的确是松了一口气,小绫先向着里侧小心看了眼,才转过头低声对着婆子招招手,“这里你不用管,且还是去让金生请——”
她正说着,忽然一抬眼瞧见院门的小灯下站了个乌漆嘛黑的人影,顿时吓了一跳,扬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影一见她问,忙低了头,“回姑娘的话,小的是——额——小的略通医术,奉命在此等候。”
得,原是里面那位带过来的。
虽说不是第一次被人抢了“贴身丫鬟”的地位,但心里的不舒坦可一点儿都没少,若是平时,小绫非要暗中瞪上两眼,但此时她根本顾不上旁的,只时刻守在床帐不远处,心里不停祈祷着姑娘可一定要快些好过来。
……
床边上——
燕昭身上的衣裳早已湿透,一半是大雨淋的,还有一半是被后山的火吓出的冷汗。
幸好,幸好火不在此处。
他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弄湿了阿意的衣裳,只隔了被子将人半拥住,柔声道,“不怕,五哥哥来了,没事了——”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刹那,怀中人被泪水浸得湿漉漉一片的眼睫就颤抖了下,泪珠顺着眼角一颗一颗向下坠落。
燕昭直看得心头一抽一抽地疼,一手将人拥得更紧了些,一手小心给她擦着眼泪,“不哭了好不好?再哭下去,明早肯定要闹眼睛疼,可就不能出去玩了——”
怀中人闻言,眼泪却反而更凶了些,连带着哽咽声都急促了几分。
燕昭弯腰将耳朵凑到她唇边认真地听,听清在抽泣声夹着的几个短句时忍了又忍才忍住去给她回应的冲动,只继续哄着她道,
“想说什么睁眼和我说好不好?这样说话我听不清,之前不是还说想去山脚下放风筝么?等雨停了就去好不好?不说话我可就当你不愿意去了?”
“姜意,别睡了,该醒来了——”
“万万在喊你呢,你听,喵呜,喵呜——“
眉心被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一路掠过眉骨,仿佛上面的沉重感也都被一道抚去,阿意挣扎了很久很久,终于睁开了眼——
泪眼朦胧中,还未看得清眼前人影,便先听的这一句僵硬的喵呜,她被逗得忍不住弯了下眼睛,哑着嗓子反驳道,“万万——咳咳咳,咳咳,万万才不会叫得这么难听,咳咳咳——”
“好好好,万万叫得好听,我比不上——”一看她睁眼,不管她说了什么,燕昭都全部应下,接过水来小心送到阿意唇边,“乖,先喝点水——”
阿意不想喝,她还有话没说完,“我,咳咳,咳咳——”
嗓子哭成了这样怎么说话?燕昭又是心疼又是心急,偏偏又不敢说半句硬话,只得抢先一步一点一点哄着她,“喝一口水我就欠你一个条件好不好?”
阿意眸中泪光闪烁了下,下意识想说她要那么多条件干什么,但一抬眸看见眼前人的侧脸,忽然想起梦境中少年抱着她从火海中冲出来的模样,鼻尖蓦得酸到发涩。
人是乖乖听话低了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可是眼泪却也一直无声地往下掉。
一盏茶的功夫,燕昭虎口处便被阿意的眼泪灼烧到酸软无力。
幼时离宫,成年方回,明枪暗箭不知遇见过多少次,阴谋阳谋几乎从未断过,但为数不多的几次手足无措却全部都是在怀中人的眼泪前。
几次欲张口,却都又停住,最后只剩下不断地重复,“莫要哭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咬我好不好?想咬哪里都行——”
他说着就伸了胳膊到了阿意唇边,“咬这里可以吗?”
见阿意摇头,他又忙要将衣领往下拉开些,“那咬脖子——”
但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捂住了唇,怀中人眼睛鼻尖俱是已经哭红,发丝散落大半,眸子被泪水冲刷得清亮,开口时哭腔里带着数不尽的委屈和不满,
“你自己说的,咳咳咳,就是大雪把山都封了,等我睡醒了也,也一定来看我,你骗人,你骗人!”
燕昭身子僵住,掩在他唇上的手指根本没有力道,随意便可以拿开,但是拿开之后呢,他要如何回应她的话?
说自己本是要回去找她的,但是却因身份暴露被人追杀,一路被追到滚落山崖,在坠落的途中,他还在想必须要回去接她,那样大的雪天,她一个人藏在草堆里,肯定要怕到哭鼻子。
她一向爱哭的。
可是他再次醒来时名姓家世都没忘记,却唯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人。
燕昭嗓子凝涩,不仅开不了口,而且连看怀中人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可下一瞬,便忽然被人扑过来紧紧抱住——
潮湿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耳垂被人轻轻用牙尖碰了下。
疲倦沙哑但又带着满足的声音响在他耳侧,
“五哥哥……我咬好了。”
他再低头时,伏在肩膀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眉梢舒展,呼吸清浅。
燕昭目光微微停顿,忍不住也跟着弯了下唇角——
第93章
怕再耽搁下去着了凉,燕昭小心揽住阿意,连着被子一起将人抱起来,待小绫和环儿两人将床上的枕巾被褥等全部换了一遍后,才放轻动作慢慢扶着人躺下。
阿意脸上尽是泪痕,小绫见状,忙去取了温水帕子来,但是还没靠近床边,便被人顺手接了过去。
温水帕子仔细擦拭一遍脸颊,又用热水帕子轻轻敷了敷眼角,但一低头间瞧见阿意眼睛一周晕染成一片的红,燕昭仍是忍不住又用手小心抚了抚,满眼心疼,哭成这样,明日定是要不舒服了。
他微微坐直了些身子,正要让人去将大夫喊进来,但是还未开口便被人抓住了袖角——
燕昭话头一顿,下意识先反握住阿意的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柔声道,“睡吧,我不走。”
床上的人似是听懂了般,攥紧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些许,但是却始终没有松开。
燕昭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取了干帕子过来,仔细将阿意因为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袖角而沾湿的手指擦干,然后才小心放到被子之下——
之前那人影站在院门外时只让人觉得似是很年小的模样,此刻人摘了帽子进了屋中,小绫才发现这人竟是长了一头的白发。
见这人反复看了几遍脉象,面上都未有半点波动,小绫稍稍松了口气,几乎是用气声般轻小的声音问道,“大夫,敢问我家姑娘情况如何?”
“无大碍,只是情绪波动过大,劳累疲乏,以至于身子撑不住睡着了。明日待人醒了后,且莫吹风,要多加餐饭,静养两三日再出门走动为宜。”
这边小绫忙一一记下后,又到了外间里仔仔细细再问了一遍各种细节之处。
床边上,燕昭怕灯燃着扰到了阿意睡觉,干脆直接熄了。
外面雨声还未停止,昏昏暗暗中,他握着阿意的手,就这般在床沿支着脑袋垂眸看着床上人,无声守着一方寸空间,好似守住的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天色渐亮之际,燕昭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还未回京,抱着戏谑的心态随着众人一起到了钟府——
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只迈了半边步子,便撞上了一双瞬间亮堂起来的眸子。
小姑娘从床榻上跌跌撞撞地向着他扑来,抱着他不肯松手,声音中带着埋怨但更多的是克制不住的欢喜,她说,“五哥哥,你怎么才来呀?”
当时他只嘲弄着认为不过是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的胡言乱语,现在才恍然明白,难怪要说“才”,在千佛寺时尚且是延盛十三年,在顺江府再见面时已是延盛十六年。
这中间,但凡走错一步,好似都会改变结局。
想到错过的可能性,燕昭手指无意识紧了些,反应过来忙要松开,但是已是来不及了——
阿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瞧着屋内昏暗的模样,一时有些分不清时辰,她下意识呢喃道,“五哥哥?”
燕昭忙倾了身子,轻声道,“时间还早,闭上眼再睡一会儿——”
阿意的确感觉眼皮重得很,闻言跟着乖乖闭上了眼,只是将要睡着之际突然又开始挣扎着睁开了眼,她总觉得脑子里有事情还没说,可是困意混沌,话到了嘴边一时又忘却了是什么话,呐呐半晌,反倒是把自己急得委屈起来。
燕昭看得好笑,但是却更怕人当真哭了起来,忙哄着她道,“不着急,我在这里等着,等睡好了想起来了再说,乖,现在先好好睡觉——”
被他话中的柔意引诱到,阿意虽依然有些不情不愿,但仍是“唔”了声应下,眼睫微微颤动着,视线中光亮越来越小,将要阖严的刹那,一丝灵光忽然从脑海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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