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这个时辰,纪昭应该已经去了学堂——”
纪昭?
这是阿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她疑惑眨了下眼睛,这是五哥哥现在的名字吗?
“是哪个昭?”
这次是钟沛嘉先反应过来,立马回应道,“日召昭。”
说着,担心阿意没有听明白,还牵了阿意的手,用食指在阿意手心轻轻将这个字写了下来。
被一个目前来说陌生大于熟悉的人牵手,阿意身体本能有些排斥,但或许是钟沛嘉的动作过于轻柔,让她一时忘记了挣扎。
日召昭。
一笔一划落下时,手心有些痒痒的,阿意指间忍不住动了动。
写完昭字,钟沛嘉却没有立刻放开阿意的手,而是继续柔声道,“说起来,我还没向阿意介绍过自己呢,我叫钟沛嘉,是你三姐姐,这是二哥,叫钟玖……”
她每说一个名字,便在阿意手中将对应的字写下来,这般下来,将所有名字都说完时,也就将钟家的所有人都给阿意介绍了一遍。
除此之外,还顺带着讲了些许其他的事情。
既然已经知晓五哥哥现在并不在家,阿意也就熄了过去找人的心思,安安静静听着钟沛嘉说话,有时钟玖也会补充一两句进来。
不过总得来说,这些话她都在脑海中寻不着对应的画面,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般。
像是猜到了阿意在想什么,钟沛嘉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用着急,就是永远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只要咱们好好把身体养好就好了。”
这样吗?
阿意鼓了鼓脸颊,眼中有些不解,她还以为钟沛嘉同她说这些是希望她快些想起来呢!毕竟换个角度来思考的话,如果是别人忘记了自己,那自己肯定会有些难过和失望的。
她,还有他们,都不会这样吗?
钟沛嘉被阿意眼中明晃晃的困惑逗乐,忍不住轻轻点了点阿意的额头,“傻阿意,活着才是最大的希望呀。”
活着,才是最大的希望。
阿意无声将这句话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突然想起五哥哥之前也对她这样讲过。
那时,她因为夜里着凉连着起了两日的热,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汤药,哪怕是热退了后,口中都还全是苦味,连带着吃什么都是苦的。
一直在床上躺到第三日才恢复了些许力气,趁着孙嬷嬷不在的时候溜出去找五哥哥玩。
可是到了五哥哥那里后,却发现五哥哥根本不在,她一个人在门前等了很久很久,越等越生气,见外面起风了也赌气坐在风口处不肯回去,一直等到本来冷飕飕直往脖子里钻的风突然就停住了。
她抬起头,就看见五哥哥正站在她面前。
少年的眉头带着冷色,“不知道先到柴房里躲风?”
她是知道的,怕有时自己来了门却锁着进不去,阿伯专门在靠近的那间柴房里清理出了一片干净的位置,做了一个小摇椅放在那里,上面还铺了干净的毯子。
但是那个瞬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感觉很委屈,想要把情绪都吼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要坐在这里被风吹,最好吹成风寒,然后连药也不喝,一口都不喝,让我病死算了!”
一口气说完,站起身来就要将眼前的人推开。
但是她推了好几次,用尽了力气,少年却连脚都没被推动一下,反倒是她自己被风呛到咳得停不下来。
咳得脸上发烫,眼泪控制不住地向下掉。
开锁声,推门声,她被人拉进了屋里,眼泪被冰凉凉的手帕擦干,五哥哥低着头看着她,眉头紧蹙,神色认真,“说什么傻话,活着才会有更大的希望。”
现在回想起来,五哥哥也不过就比自己大了三岁而已,连开锁时都还得垫起脚……等下,她自己现在好像也是八岁了吧?也就是说,自己的年龄就是当时五哥哥的年龄?
像是突然发现了新事物般,阿意忍不住低着头看向自己。
别的暂且不说,仅仅是双手就好像和从前很不一样。
自己的指甲修剪得很是光滑,每一个指关节的长度都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摸样。
阿意盯着自己的手看,忽然惊讶地“咦”了声,她记得她的右手手腕处里侧有处半个铜钱大小的烫伤痕迹,每次天气一干燥时那处伤疤就总是有些痒意,怎么现在却不见了?
难道自己记错了手?阿意又向着左手看去,也没有?
正疑惑着,却听见一声轻笑,钟沛嘉用手点了点阿意的右手腕处,“可是在找那处伤疤?”
阿意点了点头,“怎么不见了?”
“你刚到顺江府时,身体好一阵不见好,一生病不舒服就爱去挠那处伤疤,还抓破过两次,请了大夫开了药也总是用处不大,后来还是姚大夫说宫中从前有个方子流传,或许有效,只是不知道还不在,祖父知道后,就亲自写信送去了京城,几经辗转才得了药……那药也果真有奇效,你瞧瞧,现在可是一点痕迹都见不到了?”
阿意凑近了自己的手腕看,的确半点痕迹也寻不到,用手摸也半点异样都没有。
好生神奇!
瞧着阿意瞪圆的眸子,床边的兄妹两人脸上也都泛起了笑意。
姚大夫之前嘱咐过不必一次性告诉阿意太多往事,以免阿意承受不住多思多虑引起头疼,是以此刻虽然看着阿意状态还不错,钟沛嘉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只另外说些其他的事来分散阿意的注意力,免得阿意觉得枯燥。
倒是钟玖垂着眸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不经意提起般问道,“阿意,你还记得你手腕的疤痕是怎么来的么?”
嗯?
钟沛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自家二哥,不太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阿意手腕上的疤痕不是丫鬟照顾不当打翻了茶碗……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她不由得愣了下。
旁边,阿意没注意到他们二人的神色变化,她正在慢慢的回想。
但也真是奇怪,很多四岁甚至好像才三岁多的事情她都记得的,怎么这件事却像是蒙着迷雾一样,总是想不真切。
是因为什么烫伤的呢,因为什么呢——
钟玖时刻在盯着阿意的反应,见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逐渐陷入怔愣时已经开始后悔刚问出的话,
“阿意 ,不要想了——”
“二姑姑——”
钟玖阻止的声音和阿意呓语般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意眼中还在继续回忆,“二姑姑说想要看看我的玉佛……”
跟随着语言,记忆上的迷雾也逐渐散去,场景和人物都慢慢清晰起来,二姑姑向自己伸过来的泛着凉意的手,故意弯起来的唇角,被拉扯掉落在地的玉佛,陡然泼过来的热茶,经由空气时升起的蒸腾的热气,溅到自己手上时的——
阿意下意识想要将手缩起来,来躲避记忆中的灼热——
第14章
但这次没有疼痛,她的手腕上也没有滚烫的茶水,只有一滴温热的水滴,晃动了下顺着手腕流向一旁消失不见。
阿意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抬眸看向钟沛嘉。
她其实不明白眼前这个叫钟沛嘉的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哭了,是自己的话吓到了她了吗?
阿意有些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
眼看着又是一滴眼泪将要掉下来,她下意识用手心接住了,声音带着些迟疑,“不要哭——”
泪眼朦胧中,钟沛嘉凝望着眼前小姑娘的脸庞,强自弯了弯嘴唇,“好,不哭,不哭了。”
但话语间,眼泪却滚落得更急。
从前阿意不能开口说话时,她曾多次想象过阿意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终于能够听到了,比她们兄弟姐妹任何人猜测的都要好听,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同时会这样让人难过。
她不敢去想,在阿意五岁之前,到底还经历过哪些事情。
不止是她——
门外,纪昭彷似觉得旁边老人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下,但再去看时,只看见老爷子抬手拦住了丫鬟直接将门打开的手,自己轻轻在门上敲了下,语气和蔼,“阿意醒了么?”
屋内烧着碳,比屋外要暖和许多,怕自己一身寒气带到了阿意床边,老爷子进门后还特意先在门内稍等了等,一边将双手放在炉火上烤热,一边转头对着屏风处道,“阿意,你猜猜谁来看你了?”
里间,钟沛嘉已经收拾干净了眼泪,钟玖手上破碎的木串被掩于袖下,阿意微微歪着脑袋,起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隔着屏风瞧见老爷子旁边的另一道身影,当下眼中便充满了惊喜,
“五哥哥?”
纪昭肩膀微僵,没有向着里间看,只是像着老爷子那般将手放在火炉上方。
回应声不大,但足以让里面的人听得清,
“嗯。”
……
“五哥哥,你不是去学堂读书了吗?”
阿意突然想起之前钟玖说过的话,疑惑问道。
纪昭不知前因,只按照事实回答,“今日学堂停课。”
倒是旁边钟玖面色微僵了下,无视钟沛嘉泪光未散去带着揶揄的目光,故作不经意道,“停课了?为何?”
陪着老爷子一同过来的常伯闻言,反倒是有些诧异,“二公子不知情么?”
他记得昨日有人来报时二公子也在场的,难不成是记错了?
常伯的疑惑是真情实感的疑惑,让钟玖连反驳都无从开口。
更何况,阿意已经怀疑地看向了他。
偏偏在关键时刻,老爷子看出几分端倪后,故意又给添了一把火,“怎么?小玖你是不是又骗你四妹妹了?”
钟玖:“……祖父,您就别冤枉我了。”
他的眼睛和鼻梁其实和崔清若很是相像,但是在眉形和唇形上却多了许多硬朗,搭配上世家公子的从容气质,赞一句翩翩少年郎也不为过,哪怕是此刻故作苦相也并不滑稽,只让人觉得亲近。
更何况他又故意对着阿意央求道,“四妹妹,你就原谅二哥这一次吧,罚二哥下次替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阿意起初的确有些生气他骗自己的事情,毕竟不准自己去找五哥哥就直说嘛,为什么要骗她,现在却也不由得被逗得眼中泛起了笑意。
她一笑,房中的空气都好似立马跟着生动了起来。
此时已经大半个上午过去了,外面阳光又盛了些,阿意今日醒得早,现在已经有了乏意。
老爷子瞧见了,便让钟玖和钟沛嘉都先回去,然后又仔细嘱咐了阿意几句也跟着要起身回去。
阿意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从进来后没怎么开过口的纪昭,五哥哥,你也要回去了吗?
纪昭还没回答,老爷子爽朗的笑声已经先一步响起,“放心好了,你五哥哥留在这再陪你一会儿,但是咱们可得先说好了,今等会儿你五哥哥就得家去做功课,你可不许哭鼻子!”
阿意看看老爷子,又看看纪昭,虽然确实很想要五哥哥能一直留在这儿,但是也知道不可能。
再说了,哭鼻子,她才不会!
……
阿意有问不完的问题。
“五哥哥,你现在怎么叫纪昭了?”
“五哥哥,杨伯伯呢?”
“五哥哥,你的功课很多吗?要是做不完会怎么样?”
“五哥哥,你是怎么到了顺江府的?”
“……”
纪昭回答完一个,下一个就会很快地冒出来,耳边萦绕着数不清的“五哥哥”,让他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和刚刚在钟老爷子等人面前跟根本不怎么开口的小姑娘是不是同一个人。
有些问题他用不着撒谎,按照事实回答就可以,还有些问题,凭借着事先构建出的“事实框架”也能回答个七七八八。
比如,他本就是纪家的孩子,只是之前和纪家人走失了,机缘巧合之下才又重新相逢。
再比如,三年前,时间在阿意被接回钟家后不久,纪大富偶然得知顺江府这边布匹生意比较好做,便带着一家老小也来到了顺江府,从此常住了下来。
阿意听得认真,“那五哥哥你来到顺江府后,有没有第一天就过来找我?”
纪昭,“……那时纪家住的离这里很远。”
“哦——”阿意失望,又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我们在顺江府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提前构建好的“事实框架”根本不包含也没办法包含这样的细节,面对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纪昭面色不变,只微微垂下眸子淡定道,“你猜。”
要是搁在往常,阿意才不会猜,早就生气不理会他了,要是杨伯伯在,她就要去和杨伯伯告状!
但许是这次因为总像是太久没有见面的感觉,阿意难得的没有生气,反倒是真试着猜了起来,
“是不是你来顺江府前就和我写了信,然后等你到了后我就立马去找你了?”
纪昭摇头。
“不是我去找你,那就是你来找我嘛,只不过不是第一天来的,而是第二天才来对不对?”
纪昭又摇头。
阿意已经有些泄气,懒洋洋靠在床头,干脆乱说一气,“或者是我坐的轿子撞到了你?你迷路了走到了钟府就遇见了我?我们都去了山上烧香拜佛路上就遇见了?”
纪昭:……这都什么和什么?
阿意将脑子里能想到的各种东西都搜刮了一遍,突然“哦”了声,
“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在茶馆喝茶,嗯,而且还必须是在茶馆的二楼才行,我喝茶喝得无聊了,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下看,结果不小心把手帕啊,簪子啊,反正就是这些之类的东西掉了下去,正好砸到了你,然后五哥哥你就抬头向上看,结果就看到了我,对不对?”
这一长串的话下来,中间还夹杂着阿意忍不住时的笑声,明显是在故意搞怪,自己把自己都给逗乐了。
她本来也就没当真,只顾着乐呵,倒是纪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眸看了阿意一眼。
外间里,丫鬟小绫却听得直咂舌,这,这四姑娘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莫不是有哪个不长心的偷带话本子被四姑娘看了去?
她有些担忧,悄悄地向着里面看了一眼,紧接着自己也跟着笑了,她自己是个大人难免就想得多了些,可屋内的两个小孩子一个依旧坐得绷直,一个一脸天真笑弯了眼睛,明显是都不知道刚刚那些话都是用来形容什么的摸样嘛。
阿意先前的困乏倒也不是假的,和纪昭说着话说着话就开始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经含糊到需要仔细听才听得清的地步,
“五哥哥,如果,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你听过但是没见过的人……你也会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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