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她――因是蜀州长大的人,官话带着浓浓的蜀州音,又爱吃蜀州的菜肴,举手投足一股蜀州人的习性,便成了许多人不喜欢她的缘由。
其中将厌恶表在脸上的就有她的祖母镇国公老夫人。
当年,她刚回去,祖母对她还算是宠爱,但随着她一口蜀州口音改不过来,便成了罪过,稍有不顺心,就罚她跪在院门口读孝经。
她最初那般的性子怎么可能跪?直接撂挑子拎了杀猪刀就要回淮陵。又被母亲劝回来,后来也不知道劝了些什么,她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跪,就是两年,直到她出嫁。
所以,其实细细想来,她跟镇国公府一家子人关系不好,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准备回房中休息,结果刚要转身,便看见一人牵着马从风雪中而来。
他走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便到了屋舍外的马厩下。
此时将近薄暮,驿丞刚要下值,瞧见还有人来,心中暗暗叹了一句晦气,又不得不扬起笑脸过去。待问了名姓,官职,立马恭恭敬敬的:“原来是淮陵知县大人,这段日子邬阁老的信送来三四封,就等您来取了。”
谢让一身堆着积雪。他脱了披风,积雪瞬间抖落一地,笑吟吟的道:“多谢大人了。”
又笑着说:“今日风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几日,得劳烦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气气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关,里头空得很,只有镇国公府的少爷姑娘住着。不过今年这雪却早,还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谢让点点头,而后突然有所察一般抬眸,正好瞧见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经走了几步,但不知为何骤然停下,微微侧身朝他看过来,眸眼让亮,只是……看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他微微迟疑,等到了屋内,依着礼先跟她身边的姜三少爷打过招呼,道:“怕是要共住几日了。”
姜三少爷听他的口音已是不喜,“你是蜀州人?”
谢让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是,蜀州淮陵人。”
姜三少爷诧异:“倒是巧了,我们刚从淮陵回来。”
因有巧合,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上来了,忍不住道:“你这是回京述职?”
谢让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已经扫尽了身上的积雪,抬起手一边挽袖子一边微微低头道:“是,之前在淮陵任知县,前阵子收到朝堂调令――”
淮陵知县四个字一出,姜三少爷厌恶得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
他语气算不得好:“你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郎,是邬阁老的弟子。”
谢让照旧笑着道:“是我。”
姜三少爷立马没了兴致。他拉着姜姝回房,小声道:“那不是好人。”
他哼了一声,“怪道驿丞巴结得很。”
“这个谢让,听闻家境让贫,本是籍籍无名的,却恰好就碰见了被贬蜀州的邬阁老,自此跟着一块读书。邬阁老有一次跟人喝酒,说此子聪慧,学尽他的抱负,将来一定能继承他的大志。”
姜三少爷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妹妹哪里懂这些。于是定下结言:“这般的蜀州鼠目,将来怕是要做一头走狗供人差遣,下场不会好的,你且离他远些。”
姜姝听见前头的话默不作声,却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皱眉道:“我是女子,离得远或者不远,总不见得跟他打交道,倒是三哥,这张嘴巴也该警醒些,免得将来得罪了人。”
姜三少爷骤然被这么刺了一句,有些吃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姜姝半晌,突然道:“妹妹今日好像跟前段时间有些不同。”
从今天让晨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能悻悻道:“我就跟你说说罢了,还真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先休息吧,我去下头喂喂马。”
姜姝等他走了,将门关上,倒是心绪难平。
淮陵谢让,她是知晓的。
虽然只有一缕,却对她而言已经够了,恍若老天恩赐。
她想,有了这缕光,日子总是在朝好的一面去。她更加努力的活着,天可怜她,又让她在角落里摸到了一本书。
她如获至宝,急匆匆爬到窗边,举起书本,迎着那缕光,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去读。
那是一本札记。里头记着一个少年人六岁到十六岁的细碎日常,或偷懒被骂,或凌云之志,都记在了上面。
靠着这本札记,她曾渡过难熬的一个夏季。她慢慢吞吞,不舍不愿,反反复复的读完所有的字,用了三个月才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少年人离开淮陵去洛阳赶考,也落下了自己的名姓。
淮陵,谢让。
她倒是在洛阳听闻过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欺师灭祖,谈权谋利,最后被他的恩师邬阁老亲自斩首在断头台上时,姜姝还碰巧看见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相遇。
是她被捆去淮陵的前几天。
那日,也有这般的漫天大雪。
第120章
前往姜姝姝院子的路上。许多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许是婚期将近,姜姝甚至看见有丫鬟抱着一捆红绸往她院子的方向去。
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是到了目的地――姜姝姝的花溪院。
姜府的院子大多名字都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取的,很多参照了院子的布局或者里头种植的花草树木。
像她的梨香院得名是里头栽了一棵梨树,而姜姝姝的则是因为里面种了许多的花草,只留下一条道通向廊前,这才得名花溪院。
平日里开着的院门此时正紧紧地闭着,门口有两个婆子守着,许是太过无聊,她们坐在门口檐下的石凳上,其中一个双膝上放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框,里面放了一团杂乱的丝线,此时正在整理着理不清的线团。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婆子忙将膝上的小框放在一旁,站起来拍了拍裙子的下摆,而后才看清逐渐走近的姜姝主仆三人。
张婆子见是姜姝,原本板着的脸瞬间现出笑意,微微低下头同她问好:“四姑娘来了,这天气怪闷的,怎么不去老夫人屋里坐坐,还来这里。”
另一个王婆子则忙将姜姝请到了稍微凉快一点的屋檐下,抽出帕子弯腰扫了扫她方才坐过的地方,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四姑娘先坐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们进去传话就是了。”
她们两个都是受了老夫人的吩咐,进出花溪院的人除了老夫人之外,就连大夫人都不能进去,里头的人也不能出来,有什么事情一律都由她们二人经手,除非是老夫人发话,否则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她的话语中满是失落,加上那落寞的神情,又配上她这张我见犹怜的脸,让眼前两个素来最是强硬的婆子都有些心软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的张婆子咳了一声,提醒王婆子点到为止,不能将那不光彩的事情告诉四姑娘,毕竟她已经是外嫁女,谁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跟姜府是一起的。
听见这一声咳,王婆子果然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得赔笑道:“外头的天气不好,四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我看这天气怕是快下雨了。”
姜姝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拉开了与王婆子之间的距离,然后抬手把手中的纨扇搭在额前,抬头看了一眼迟迟不见太阳的天空,心里也因为王婆子的话生出一股烦闷来。
她转头对上她们二人堆满了笑的脸,面上皮笑肉不笑道:“你们二人听从老祖宗的命令没错,可是我要见三姐姐也没错,你们若是不给我开门,我就去老祖宗那说你们两个老货欺负我。”
这话一出,王婆子立刻面露难色,她知道老夫人一向护着四姑娘,即便是她们没有做什么,可到时候不管是不是她们的错,定然也会被老夫人责罚。
沁雪看见她们两个脸上有些为难,于是趁机道:“两位妈妈也是秉公办事,府上的人哪个不说妈妈们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哪个不夸妈妈们做事厉害,我们姑娘也常常在老夫人跟前夸两位妈妈,如果不是我们姑娘嫁了,还想跟老夫人讨人呢。
我们姑娘自小就与三姑娘亲近,如今她嫁了人,眼见着三姑娘也要嫁人了,等她去了安远侯府,怕是我们姑娘想再见她也难,两位妈妈就通融通融,悄悄放了我们姑娘进去,我们保证不告诉别人,姑娘念着二位的好,自然会在老夫人跟前多美言几句。”
这一番话下来,尤其是听见沁雪承诺姜姝会在老夫人跟前美言几句,守在门口的两个人都有些心动,谁人不知道四姑娘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她在老夫人面前说的一句能顶她们做的十件好事。
这回换姜姝不着急了,她站在檐下吹着有些闷热的风,早就知道府上的这些人个个都势力得很,如果不是她嫁了出去,她们两个也不敢拦着她,现在还要沁雪低声下气地说这些话,她们才会有所动容。
最后抵不过诱惑,张婆子还是松口了,她拿出钥匙开了锁,然后推开一扇门道:“那我们只给四姑娘一炷香的时间,请四姑娘快些。”
姜姝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屋内正在作画的姜姝姝不知道是外人进来了,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还以为是身边伺候的丫鬟倚翠,她并未抬头,依旧是低头继续画着纸上的人物,柔声道:“我让你找王妈妈要的墨让她可送来了?”
“三姐姐被关在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娇软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姜姝姝手上一个激灵,笔锋一歪,在画上的男人脸上留下一道划痕,仿若被锋利的刀片在脸上划出的血痕。
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要收起那画来。
只是姜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先她一步走到了案前,目光往案上的那幅画扫了一眼,转而疑惑道:“听说三姐姐昨日与五妹妹逛庙会的途中,偷偷跑去见了一个男人?”
不等姜姝姝回答,她歪了头假装思考了一下,又道:“我瞧着这画上的人有些眼熟,看着不像是安远侯世子,倒像是......”她停顿了一下,果然看见了姜姝姝的身体因为她的话而僵住了。
她突然抚掌,吓了姜姝姝一跳,才继续道:“倒像是太子殿下,莫非昨日与三姐姐私会的人,也是太子殿下?”
假装听不懂姜姝姝在变着法儿骂她不学无术,姜姝的手放在了那画上,轻轻一笑:“看姐姐画得这么用心,就连太子殿下的神态都刻画得入木三分,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早就在姐姐的心里扎了根,不然怎么能画得这样传神。”
姜姝姝尽量让自己不紧张:“四妹妹误会了,我也是为了能够让好友拿到满意地画,这才差人打听了太子一些事情。”
“是吗?”姜姝的指尖点在刚才姜姝姝歪了的一划上面,“可是我听说不能擅自画太子的画像,否则会被视为窥视皇家天颜,被人发现了是要受罚的,除非......”
姜姝姝紧张地握紧了掌心:“除非什么?”
姜姝这才好整以暇地回头看向姜姝姝,嘴角微翘:“除非三姐姐知道太子不会责怪自己。”
本以为自己眼中的姜姝是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草包,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姜姝姝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四妹妹就变得不一样了?
姜姝姝脸上勉强笑道:“四妹妹莫不是糊涂了,我已经说了我与太子之间并不相熟,四妹妹慎言。”
“不熟吗?那为何老祖宗寿辰那天,我看见你们二人从那边的小花园出来。”
她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直接将姜姝姝吓在了原地,她磕磕巴巴道:“那天是你?”
“是啊。”姜姝承认了。
本来想看看姜姝姝这一世是否也跟前世一样任由萧翊算计旁人,没想到还真是,姜姝姝与萧翊分开后回了水榭,看着柳念霜被丫鬟淋湿了裙子也无动于衷,明知道她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而失去清白,却什么也没做。
如果不是沁雪在此之前得了青堰的话,从另一个丫鬟那里拦下了柳念霜,后果不堪设想。
姜姝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对上愣住的姜姝姝,嘲讽道:“三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知道,只是你们三个人的事情,为何要牵扯一个无辜的人给你们所谓的感情当垫脚石,当真是让人恶心。”
“我有什么办法,他是太子,我只能听他的。”姜姝姝知道辩解无用,眼中盛了泪水。
姜姝嗤笑一声:“他是太子那又如何,这里是姜府,你任由他在我们府上算计外头的人,你可有想过事发之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姜府,你以为安远侯府和柳家会放过我们?还是说三姐姐不在意姜府的声誉?”
见她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姜姝没有心软,只觉得好笑:“到时候被这两家针对的是姜府,而事情的始作俑者,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却毫发无伤,你真以为这件事只是太子单纯地嫉妒谢豫,只为了不让你和安远侯府定亲?”
姜姝说的这些姜姝姝都没有想到,她那天听了萧翊的计划,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觉得对方是因为太过想要她才会做这样的事,便也没想过要阻止,甚至隐隐期待这桩婚事做不成,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和萧翊在一起。
可是今天姜姝的话却打碎了她的梦,生生将她扯到了现实,她不愿意相信萧翊是那样的人,一时之间她只能无声落泪。
过了半晌,姜姝见姜姝姝仍在轻泣,嘴里只重复着不是这样的,显然是没怎么把她的话听进去。
她面上的不高兴愈发明显,觉得姜姝姝很是拎不清:“三姐姐,太子真要想娶你,就不会私底下与你做出那等亲密的事情来,该好好珍重你才是,更不会在明知你身上有了婚约还同你见面,这事一旦被发现,名誉受损的是你,遭受他人指责的也是你,而不是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骂前世的自己,有了婚约还想去招惹谢豫。
不想继续呆在这里,她抬脚就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脚步一停,回头又补了句:“希望能看见你顺利嫁给谢豫,否则你与太子的事情我不保证不会说出去。”
话里带着明晃晃地威胁。
离开花溪院之后,姜姝又拐去裴氏的院子看望了一下裴氏,坐了没多久就辞去。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马车上没有备伞,这可愁坏了沁雪晴雨二人。
马车到的时候,姜姝掀开车帘的一角,目光望向谢家大门的时候突然呼吸一滞。
透过灰色的雨幕,身姿如松竹的青年正手执一柄三十二骨的青伞,拨开雨帘往马车的方向缓步而来。
一如前世。
第121章
苏行舟下葬之后,因着要过年了,姜姝就没有再见过谢让。
但她遣人送去了年礼。
这份年礼,不是直接送去谢家的,而是跟寿老夫人的一起送去了寿府。
她没有明说,但箱子里面的东西都准备了两份,都是她自己做的春饼,寿老夫人应该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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