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时曾接触到过。”裴珏言简意赅。
顿了顿,裴珏继续道:“方才我进到屋内时,床边被褥上有药汁残留的痕迹,床脚下不远处有打翻的香炉。”
老大夫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香料里的月见草份量不多,香炉里的火星也不大,若是一点一点地燃尽,一般是难以发现的。但如果遇上了大火那么一着,那股特殊的气味登时便叫人难以忽略,一闻便知。”
李氏面色凝重,“幸而这香料只燃了不过几日。”
“那祖母可有大碍?”姜姒急急追问道。
老大夫沉吟片刻,到一旁的八仙桌前提笔“唰唰”写下了张方子。
“之前开的那方子暂且停下,老夫另外写了一幅,按这上面的抓药吃上几天,老夫人精神应能好转不少。”
没等众人脸上露出高兴,老大夫紧接着道:“但这也只是解了这月见草和麻银根的药性,要想恢复到晕厥前那样,老夫……”
老大夫摇了摇头,表示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屋内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半晌,一家之主的姜明业率先做了决定,吩咐外间候着的下人送大夫离开后,沉声道:
“查!”
“这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
姜家祖宅,西跨院。
周氏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厢房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榻旁边跪着个小丫鬟,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巴掌大的瓷碗,时不时地捻起小勺舀上一点喂过去,瞧着好不惬意。
“这一两银子一钱的燕窝吃起来就是不一般,怪不得达官贵人们都爱这一口。”周氏感叹道。
旁边跪着的小丫鬟奉承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您本就是贵人呀!”
小丫鬟的语气听起来颇为真诚,周氏却只哼了哼,并不接茬儿。
似是靠久了有些疲惫,周氏揉揉额头慢慢坐起身,余光注意到眼前的小丫鬟时不时瞟过瓷碗的眼神,似笑非笑道:“怎的?你也想尝尝?”
小丫鬟闻言一惊,忙低下头,“婢子不敢。”
“哼,这些子好东西可不是给你们这些下人糟蹋的。”
小丫鬟低垂着脑袋,讷讷不敢出声。
唯唯诺诺的蠢样子看了便心烦,周氏眉间闪过不耐,随意地摆摆手,“下去吧。”
小丫鬟连忙从地上爬起身,将手中瓷碗轻轻搁在一旁桌上,小心地瞥了瞥自进屋后便一直坐在凳子上不吭声的五小姐一眼,弯了弯腰行礼告退了。
“说吧,又是哪个惹着你了?”周氏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看向自家女儿道。
姜沁起身坐到了小榻边,摇了摇周氏的胳膊撒起了娇。
“娘,我不要嫁那个劳什子的宋六郎,看起来就呆头呆脑的样子,模样也不俊俏。”
周氏眉头拧了拧,无语道:“胡闹,找郎君哪里是光看一张脸蛋儿的?人家那是读书人的气质,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似是瞧见了姜沁脸上的不忿,周氏难得苦口婆心道:“宋六郎眼看明年就要登科入仕,宋家主君宋刺史也升职赴京在即,这汾阳哪里再寻得这般家世前途的好郎君?”
“凭什么姜姒就能找见……”姜沁低声喃喃道。
没听清楚的周氏蹙了蹙眉,“什么?”
姜沁咬了咬唇,想起白日里小花园的那一幕便犹自感到惊心,压下心底隐隐浮起的不甘,摇了摇头。
却在此时,外间传来丫鬟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未靠近便听到禀报。
“大夫人,慈和堂走水了!说是什么东西打翻才烧起来的。二老爷正招了所有的下人们过去问话,大老爷方才已先去了,让您也尽快过去。”
悠哉悠哉的夜晚被麻烦事找上门打扰,周氏神情略显不耐。
“这老太太,躺在床上还能闹出幺蛾子!”周氏暗暗骂了声,刚想起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姜沁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惶。
“娘,怎么办……”
第22章 表妹,夜深了
姜沁面露慌张,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在小花园受挫后改道去卧床不能言语的姜老太太那儿撒气的事儿吐露了个干干净净。
周氏皱眉打断,“你竟还惦记着裴家的人?就算别人迟早和离又如何?你可是有婚约在身。”
姜沁面色讪讪道:“爹不也曾打过程将军的主意么,只不过人家压根儿没理咱们。”
“你爹那是……”向来了解自家夫君的周氏顿了顿,似是有所顾忌,将话咽了回去。
姜沁绞着手里的绣帕,不忿道:“娘,我就是憋气,凭什么她们一个个占着嫡系的名头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明明爹现在才是姜家最有前途的人。”
周氏深吸了口气,“所以你便跑老太太房里头撒泼儿?”
“谁让那死老太太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一副爱答不理瞧不起人的模样?女儿就是气不过踢了下床边的矮几,哪里晓得那香炉一碰就倒还会引火。而且女儿也没想到那些个下人之后就真没进去收拾啊,总不能让我去碰那些脏兮兮的炉灰吧……”
周氏闻言一惊,连忙直起身追问道:“你说你打翻了香炉?”
姜沁被这反应弄得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眼神透着紧张,抓紧了周氏的胳膊小声道:“娘,怎么办呀?”
周氏瞧着这个总爱惹是生非的女儿,额角跳了跳。
真是儿女都是债。
沉吟片刻,周氏想起了什么,眉眼闪了闪,问道:“你可记得当时在老太太房外当值的是哪个丫鬟?”
————
慈和堂,外厢房。
因姜老太太暂时挪到棠梅园中休养需要安静,众人不便打搅,便就近来到了这唯一一间未被大火波及的屋内商讨。
夜已深,大家伙儿的眼睛中都泛着血丝儿,却都在为今晚的事儿强撑着精神,誓要尽快弄个水落石出。
姜明义得到消息时稍晚了些,到的时候,李氏已将姜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大体问过了一遍。
吱呀——
门被推开。
“二弟二弟妹,下人们通传说是母亲房里打翻了什么物什儿着了一场火,母亲可有受惊?现下如何了?”姜明义身上的衣衫不算整齐,一看便知是急匆匆赶来的,此时正一脸关切地询问着。
姜明业摇摇头,“幸好及时救了出来,没有大碍,只是……”
姜明业刚想把疑似有人用香料谋害姜老太太的事情和盘托出,却被一旁的李氏截过了话茬儿。
“只是还需找到起火的源头,不然难防下次还有同样的事儿发生。”李氏道。
姜明业皱了皱眉,不明白李氏为何要打断自己,刚想质问,却见对面的姜明义叹了口气,“确实,听说弟妹已将下人们问过了一遍,可有收获?”
李氏道:“收获倒是有,就怕大哥您心慈手软。”
这话说得难听,姜明义眉头一皱,却见到李氏眼神示意的方向,这才发现屋内有个姜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垂首而立。
“这是?”姜明义语气不解。
丫鬟似是也被今晚的事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见大老爷唤她,忙一个激灵躬身回道:“婢子叫霜兰,是慈和堂的一等侍女,原本贴身伺候老太太的采荷姐姐病了,便由婢子暂时顶上。”
李氏道:“把你刚才说的再和大老爷禀报一遍。”
霜兰点了点头,偷偷打量了下大老爷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今个儿约莫酉时前,正好是老太太入夜前喝药的时辰,五小姐突然来了,说是要探望老太太,还要亲自喂药。”
姜明义打断道:“这和起火有什么关系?”
霜兰求助地看向李氏,李氏道:“大哥莫急,让她继续说。”
霜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后来房里传出一阵声响,婢子正要进去的时候却被刚好从房里出来的五小姐拦下了,说老太太已经喝完药,要睡了,让婢子莫要进去打扰,婢子便在外间守候,直到发现起了火。得知是打翻的香炉惹的祸后,婢子才记起那约莫就是当时五小姐在时的那阵声响。”
姜明义眉头一动,却是哼了声,“简直一派胡言。你这刁奴自个儿偷奸耍滑没照料好人,竟然学会攀咬起主子来了?”
霜兰一惊,忙跪在地上,“大老爷明鉴!婢子说的句句实话,绝不敢胡言乱语呀!”
此时,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推开。
“哟,这是做什么呢?三堂会审呢?”
姗姗来迟的周氏伸出柔荑轻轻抚了抚胸口,似是瞧见屋内一幕时吓了一跳,语气透着讶意。
李氏似笑非笑道:“大嫂可真是贵人难请,一早我便派了丫鬟过去,大嫂现在才来。”
周氏捏着帕子咳了咳,柳步轻移挪到屋中央的凳子上,浑身写着体力不支,闻言柔声道:“弟妹误会了,我这不是身体不适么?来得晚了些莫要见怪。”
说完不等李氏继续发难,便看向跪在一旁的霜兰和声道:“大老远儿就听见吵闹了,这是在说什么?也与我说一说?”
霜兰期期艾艾地抬头,刚想说话,却见到周氏又捏起绣帕捂了捂嘴角咳了两下,帕子边角绣的兰花栩栩如生。
“哎呀,天气一冷,这身子骨是越发不行了,得叫厨房里炖蛊红枣汤来补补才行。你这丫头我好似有些眼熟,是不是那个母亲院里的炖汤手艺一绝的丫鬟?改明儿也替我做上一碗可好?”
周氏的脸上笑吟吟的,语气甚是温柔,听起来便让人觉得是位和善的主子。
李氏最是看不惯她这个大嫂装模作样,刚想说话,有人便先她一步。
“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扯什么吃食?”姜明义低声斥道。
周氏被斥了两句,眼神似是幽怨地瞥了自家夫君一眼,低头抚了抚手里的帕子不言。
看她吃瘪,李氏心中痛快了几分,转向仍旧跪在屋中央的霜兰道:“继续说吧。”
不料霜兰浑身一抖,并未抬头,反倒直接“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哭道:“是婢子偷懒没照料好老太太,心中害怕才把罪责推到五小姐身上,请二夫人责罚!”
李氏愕然。
在旁瞧了许久的姜姒眉头微蹙。
内宅事务一向归二婶婶掌管,故而自方才起她只是坐在一边静静旁观,并不插手多嘴。
可若是没瞧错的话,霜兰那丫头是在瞧见周氏进来之后才突然变卦改的口。
为什么?
姜姒将在场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细细思索着。
……
因着霜兰咬死了是自己渎职担下了一切过错,李氏气得牙花子酸疼却也无可奈何,干脆罚了月钱赶到庄子上眼不见为净。
至于香料的事儿……
李氏终归是身处后宅,对这些诡谲心思有着天生的嗅觉。
“能清楚老太太药方子上的内容,又能悄无声息在香料里动手脚的,必定是这宅子里经常出入慈和堂之人。要不是今个儿香炉意外被打翻,都未必能被咱们发现。”
李氏脸色凝重道:“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莫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私下里打探方为稳妥。”
姜姒当时听了便隐隐猜出了什么,姜明业更是眉头夹得死紧,“你怀疑大房的人?”
随即果断否定道:“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李氏语气凉凉,“正因为不知道才要瞒着,总归母亲对他们而言只是占了个嫡母的名头,即便告诉了,他们也不会尽心去查,还不如少进几人的耳朵。”
似是见到姜明业脸上的犹豫,李氏扔下一句话,“你若不想抓到凶手就尽管大咧咧地往外说!”
姜明业默然。
尽管很想抓住这迫害姜老太太之人,但李氏说的话毕竟在理,此事急不得。
折腾了半宿,夜已深,李氏无奈吩咐丫鬟匆匆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暂时给姜姒夫妻二人住,随后便各自散去歇息。
而姜姒这边,一早便嘱咐红蕊在老大夫临走前要了些外敷的伤药回来。
红蕊方才也跟着一同救火,可谓是累得够呛,将瓷瓶递过来时眼皮子都在打架,捂着嘴连连哈欠。
姜姒瞧着心疼便让她早点回去睡,左右客房在她身后,不用相送。
可等打发走了红蕊和其他丫鬟之后,姜姒独自转着轮椅在客房门前,却尴尬地停住了。
许是被照顾得习惯了,让她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一般的房门前是有门槛在的。
不过矮矮的一掌高度,直直地拦在面前,便让她寸步难行。
弯月的清辉如流水从檐瓦上倾泄下来,穿过院内的树木,在雕花的棕红木门上落下参差的斑驳黑影。
姜姒抬起手,指尖刚碰到门扉便觉一阵凉意,忽而记起了之前棠梅园里的那一幕,心生踌躇时,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裴珏站在门后,一袭单薄的里衣衣白胜雪,越发显得宽肩劲腰身姿颀长。
垂眸看她时,面容在稀薄的月光下隐隐约约却难掩俊美,乌黑的发丝随意垂落到肩上,微微凌乱,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疏离。
许是夜色惑人,姜姒的呼吸颤了颤,一瞬晃神。
欲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到那青年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而唇角微勾,身上的疏离宛如破冰的湖面瞬间散去,两人的距离仿佛顷刻间拉近。
姜姒瞧着递到自己身前的那略带薄茧的掌心,不知怎的喉间微紧。
“表妹——”
“夜深了。”
第23章 来日方长
许是青年的态度太过自然, 又或是她真的被沉沉夜色惑住了心神。
姜姒下意识便将手放到了那略带薄茧的掌心上。
指尖与掌心相触,如玉般的微凉,令她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 却在下一刻便被握紧, 腰间被揽住,凌空而起。
可能是深夜的寒气浸润到了空气里, 青年身上的霜白单衣也泛着些许凉意。
两相对比, 才会显得抱着她的那双臂膀格外温暖。
当然, 比臂膀更加温暖的是那坚实的怀抱。
寂静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静悄悄, 安静到姜姒恍惚听见了耳边传来的青年的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与心跳同样传来的,还有隔着衣衫也挡不住的从胸膛传递而来的滚烫热意。
靠在青年宽阔的胸膛上,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雪松清香, 那气息明明清冽得紧,不知为何却让她只觉周遭的空气都在隐隐发烫。
幸好从门前到床榻不过短短一段距离。
床沿边,姜姒被轻轻地放下。
床脚边,是一床刚被铺好的被褥。
见青年似是打算就这么睡下,她赶在烛火被吹灭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表哥, 你的伤……”
裴珏一怔,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眼中难掩关心, 握着一个白瓷药瓶犹豫地递过来时, 眸光渐渐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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