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念忙学着她的样子对神像行了一礼。
谢沉舟站得远远的,并没有过来行礼的意思。
桑念也没勉强他,对他笑了笑:
“走,吃饭去。”
不远处的草地上摆放着长桌。
木制餐盘盛着看不出原材料的食物,一碟碟端上了桌。
大家分坐两边,双手在胸前交握,齐声祷告:
“愿神灵庇佑。”
话落,他们拿起餐具开始进食。
桑念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食物。
一根根乳白色的条状物,软塌塌的,有点像面条,闻起来却有种草木清香。
“这是用黄雚草的草籽磨成粉后做的面。”
清雨道:
“吃了它你就不会长疥疮了,皮肤会很好。”
桑念试探性吃了一口,是很特殊的草木香。
她从储物袋里拿了瓶醋出来,倒入致死量后,大快朵颐。
谢沉舟也尝了一口,默默拿走了她的醋,同样倒入致死量。
旁边还有几碟萆荔果。
桑念道:
“你们晚餐就吃果子和面?这么清淡,没有肉吗?”
明明山里有很多野兔之类的动物,不至于一点肉星儿也见不到吧。
清雨神色严肃:
“我们不能伤害它们,这是不对的。”
桑念微怔。
清雨的夫君插嘴:
“假如伤害了兔子,我们会很难过,难过到恨不得和兔子一起死去。”
“伤害其他有灵智的生灵也一样。”
桑念吃面的东西顿了顿。
当日窃脂的话犹在耳畔——
“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慈悲,更善良的生灵了。”
祝余族,神之遗脉。
拥有着一颗比肩神明的悲悯之心。
可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
太阳一点点没入远山,暮色笼罩四野。
村民们吃完饭,开始围着神像唱歌跳舞。
桑念和谢沉舟坐在一边看着,撑着下巴,惬意道:
“真好啊。”
谢沉舟认真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清雨冲出人群,强行拉走他们,热情道:
“我来教你们跳舞!”
桑念吓得不轻,慌忙摆手: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话音未落,她与谢沉舟被推到神像前。
倏地,神像亮了亮。
空中飘下两朵洁白小花,慢悠悠落到桑念与谢沉舟掌心。
桑念奇道:“这是什么?”
谢沉舟并不感兴趣,随手扔掉。
清雨兴高采烈道:
“这是白䓘花,代表神灵对你们赐下了祝福,证明祂认可你们的结合,你们会是幸福的一对!”
桑念如实翻译,谢沉舟弯腰把花捡了起来。
下一刻,周围的祝余族都涌了过来,分别簇拥着两人离开。
桑念稀里糊涂地换上了祝余族服饰,懵懵地问:
“这是要做什么?”
清雨手脚麻利的为她梳妆,笑着回道:
“按照规矩,得到了白䓘花的人,必须得立即在神像下成婚。
这样神灵的祝福才会实现,你们将会长长久久,携手一生。”
桑念:“啊??!!!”
很快,打扮一新的她被簇拥着回到神像前。
谢沉舟早已等在那里。
他同样换了祝余族的服饰,愈发显得身形修长挺拔。
听见桑念的声音,他立时回头。
两人都愣了愣。
少年散着微卷的长发,额间戴着极细的、银链似的抹额,上面坠着小小的红蓝两色琉璃珠。
两侧编了细碎的小辫子,发间挂着亮闪闪的吊坠,发尾还有几根赤鷩鸟艳丽的羽毛。
除了抹额,桑念与他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她发间的吊坠更多、更精美,衣裳也更为飘逸,胳膊上的臂钏灿烂夺目。
桑念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异族装扮,下意识屏住呼吸,连眨眼也忘了。
她呆呆夸道:“真好看。”
他也道:“真好看。”
桑念:“是呀是呀,你真好看。”
谢沉舟:“我说的是你。”
桑念本就发懵的脑袋更晕了。
祝余族人的恭贺声里,她被推到谢沉舟身边,与他并肩站在神像下。
两侧的祝余族卖力洒着花瓣。
谢沉舟红着耳垂对桑念伸手。
桑念局促道: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谢沉舟:“嗯?”
桑念:“他们说我们得到了花,要在神像下成婚,我们真的要……成婚吗?”
谢沉舟反问:
“我们不是早就成过婚了吗?”
桑念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可是那次……那次不算呀。”
谢沉舟抿了抿嘴角,问:
“那——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桑念怔住。
好一会儿,她握住他伸来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她轻轻说道:
“愿意的。”
桑念是愿意嫁给谢沉舟的。
欢呼声潮水般响起。
两人低头一笑,心如擂鼓。
……
谁也不知道,很多年后,已不再是少年的谢沉舟又一次来到了这座神像前。
彼时,他已是世人所怕、所恨、所厌的魔尊。
魔尊谢沉舟长跪于神像下,双手虔诚合十。
“神明在上,弟子谢沉舟,在此忏悔所有犯下的罪孽。”
“我愿为此堕入无间地狱,日日受烈火焚身之痛,拆骨拔筋之苦,永无宁日。”
“只求……吾妻归来。”
“我有罪。”
“我爱她。”
第97章 求求你啦,谢少侠?谢师兄?
天色渐晚。
桑念和谢沉舟一起回了小屋。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有点尴尬,
谢沉舟也不说话,脸绷得紧紧的。
空气诡异的安静。
好在,薇薇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桑念如获大赦,拿出比之前高十倍的热情:
“是薇薇啊,你来有事吗?”
小女孩儿拉拉谢沉舟衣摆:
“舟。”
谢沉舟没什么耐心地蹲下:
“又做什么?”
她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木雕小鸟,郑重放在他手心:
“它保护,舟,舟。”
谢沉舟睨了那只小鸟一眼,语气嫌弃:
“什么丑东西,我不要。”
薇薇道:“你、要!”
说完,她不给谢沉舟还回来的机会,转身哒哒跑走。
谢沉舟站起身,垂眸打量那只小鸟。
半个巴掌大,按照赤鷩鸟的外貌雕刻。
算不上精致,却线条古拙流畅,看得出来,雕刻者极为用心。
……说不出的眼熟。
桑念也凑过来仔细观察。
“像小孩子的玩具。”
她随口道:
“我小时候家里人也给我买过,不过我那只是陶瓷的,还会唱歌,可好听。”
谢沉舟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脑海中忽地涌出一幕早已遗忘的曾经。
那时他三岁,还是四岁?
记不清了,但大致是那个年龄。
幼童坐在青年宽阔的肩头,为了买集市上的两只小鸟哭闹不已。
面容模糊的年轻女子走来,温柔拭去他脸上泪珠,摊开左手掌心。
她嗓音含笑,轻声哄他:
“我们要这只木头小鸟好不好?”
三岁的谢沉舟啜泣着推开,对她发脾气:
“我不要这个丑东西,我想要活的、会跳会唱歌的小鸟!”
女子语气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悲凉:
“活物总有死去的那一日,娘亲做的木头小鸟不会死,它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永远,永远。
陪着你。
谢沉舟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桑念忙扶住他:
“你怎么了?!”
谢沉舟用力闭了闭眼,不自觉握紧双手。
木雕的棱角硌着掌心,生疼。
“没事。”他道,“大概……是我的臆想罢了。”
那个早就抛弃他的女人,怎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桑念:“真没事?”
谢沉舟瞥见她脸上的关切,唇角勾了勾,耐心为她拆头发:
“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桑念:“哦。”
过了一会儿,她鼓足勇气开口:
“今晚——”
谢沉舟淡声道:“我睡地上。”
桑念立时又活蹦乱跳起来,笑嘻嘻地开口:
“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啊。”
谢沉舟:“那你睡地上。”
桑念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好啊。”
谢沉舟:“你就不能求一求我吗?”
于是,桑念凑过去,放软语气:
“求求你啦,谢少侠?谢师兄?谢——唔!”
她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唇被封死,手腕也按在了桌上。
以一个毫无保留的姿态接纳他。
少年单手扣着她后脑勺,动作久违的强势,不允许她向后退却一丝一毫。
他垂眸看着她的脸,在她喘不过来气的前一刻放开她,好整以暇地坐好。
桑念:“……”
她对这人模狗样的东西狠狠竖了根中指。
他眸色一深。
她早有准备,敏捷地避开他的手,飞快站起身:
“别闹,天快彻底黑了,别忘了镜弦留下的话。”
谢沉舟抓了个空,捻了捻指尖,神色有些惋惜。
桑念道:“今晚肯定会出事,我们最好打起精神来。”
他懒洋洋道:“知道了。”
桑念:“认真点。”
谢沉舟叹气,一字一顿答道:
“知——道——了。”
桑念这才满意。
天光暗了下去。
明月升起,月光自枝叶间漏下,碎如残雪。
桑念关紧了门,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儿,警惕地观察外面。
村子里很安静,连一声虫鸣也无。
“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她对谢沉舟道。
谢沉舟抱着剑靠墙静坐,双眼微闭:
“再等等。”
桑念便继续观察。
转眼已是午夜时分。
无数声尖叫划破夜幕。
快要睡着的桑念骤然惊醒,她飞快探身看向窗外,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反应过来后,她猛地推开窗,想要冲出去。
谢沉舟伸手拦住她:
“危险。”
她摇摇头,颤着手指向窗外,示意他快看。
谢沉舟彻底推开窗户,瞳孔一缩。
火光压过了月光,一切都染上了诡谲的红。
铁锈味浓稠得让人作呕。
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尖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祝余族人四散奔逃,却依旧被冰冷剑光夺去性命。
头颅骨碌碌滚到窗边。
满是鲜血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兀自大睁着,眸中一点泪光轻闪。
谢沉舟与他对视片刻,认出他是清雨的丈夫,薇薇的父亲。
他抬头望向天际。
半空,数十名衣着不凡的修士临空而立,每一个都是五百年前举世闻名的大宗师。
他们冷冷地睨着这片血色大地,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桑念嗓音颤得厉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沉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安抚:
“这只是一场幻境。”
桑念:“假的?我明明闻见了血腥味……”
他将她抱得更紧:
“这些是祝余族人的梦境,他们怨气太重,我们被拉了进来。”
痛苦从来没有被遗忘,不过是被小心藏在了另一个地方。
在梦境中,他们如同当年一般死去,夜复一夜。
永不安息。
第98章 我们等不到她回来了
桑念全身血液仿佛冰结,牙齿控制不住的磕碰在一起,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她倏地推开谢沉舟,拔腿跑了出去。
血浸透了泥,踩上去时,会留下极深的一个脚印。
桑念跌跌撞撞的走着,祝余人看不见她,修士也看不见她。
她帮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甚至不能碰到他们。
她从没有这样绝望过。
谢沉舟追上来,默默跟在她身后。
前方,伤痕累累的雏鸟猛地从空中俯冲而下。
它尖啸着撞开一名修士,张嘴吐出灼热火焰。
修士落荒而逃。
地上的女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赫然是披头散发的清雨。
她哭着问雏鸟:
“蛮蛮,窃脂呢?窃脂去了哪里?!”
雏鸟咳了两口血:
“白天有人偷走了妹妹,母亲去追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清雨环视四周,双目失神,喃喃:
“我们等不到她回来了。”
方才逃走的修士重新带着人赶了过来。
“竟敢伤我,我一定要杀了她!”
“蠢货,长这么美杀了岂非太过可惜?”
“当然是要留着她们,将来多生几个小祝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岂不美哉?”
“哈哈,好主意!”
蛮蛮急道:
“快,我带你走,我们一起逃出去!”
清雨看着遍地的尸体,擦干眼角的泪,轻轻摇头。
她把一直护在怀里的孩子交给它:
“蛮蛮,带薇薇走,你们两个,都要活下去。”
两岁的薇薇放声大哭。
蛮蛮仿佛明白了什么,眼里滚出一串泪珠,低头对她行了一礼,身形长大几倍,驮着薇薇振翅飞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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