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摇头:“旭子哥在后头院子里呢,他下午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肯待在屋里。我怕他闹起来,只好让他去院子里待着。不过哥你放心,我隔一会儿就有去后头看他的,旭子哥一直坐院子里没动弹过呢,旭子哥很乖的。”
黑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拉着毛豆一起去了院子里头,见赵旭果真裹着条毯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先松了口气,大概真是天天坐屋子里,把人给闷着了。
说起来后头这一小块园子,也是该抽个空种点东西上去了。平白空着,也实在是浪费。
他伸手探了探赵旭的额头,确定没有着凉的迹象,才伸手将人扶起来:“旭子,天晚了,别坐这里吹风了。回屋里坐着,一会儿晚饭就得了。”
赵旭眼睛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下袖袋里的飞鸽传书真的藏牢靠了,才由着黑豆牵着他进了堂屋。
一进屋,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厨房寻找李妍年的身影。黑豆见状,笑道:“别找了,二妞今天累着了,在楼上睡觉呢。晚饭我来做,旭子,你好好在沙发上坐着,豆豆,进来帮哥烧火。”
毛豆懂事地进厨房帮忙做晚饭。在哥哥黑豆的言传身教下,这个小男子汉还来不及形成“女人天生就该伺候好男人”的直男癌病症,就已经一头扎进了厨房这块在乡间被默认为是女人才该进的“禁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家里两个男孩在厨房里忙活,而唯一应该要干活的女孩却在三楼呼呼大睡,这样的画面在李青山和李军山家,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
比如此刻,过了三月份生日刚满十三岁的荷花,尽管今早上山打柴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胳膊差一点就摔折了,也还得忍着钻心的疼,蹲在厨房里洗菜煮粥。而她的亲娘王秀妹也没闲着,正费力地切着猪草,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要不是荷包眼瞎,那么平的地也能把自己给摔了,摔坏了胳膊实在切不动猪草,她也不必这么辛苦,不得不到厨房里帮着切猪草煮猪食。
平日里家里这些活都是荷花干的,现在人摔伤了,王秀妹没办法,只能劳动自己顶上,谁让家里新买的两头小猪是祖宗,一点都饿不起呢!
两头小猪可花了她不少钱,为着这两头猪,王秀妹还遭了李氏那个老虔婆不少骂,说是规矩本分的种田人家,就不该起这个心思去养什么猪。家里人吃的都没有了,拿什么喂猪?
一想到老虔婆骂得唾沫横飞的样子,王秀妹心里就忍不住飞白眼。都已经分家了,李氏这个拎不清的还三不五时就到自己家里来摆一回婆母的威风,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还当是没分家的时候一样。自己可不是张三娘那个好说话的,由着她糟蹋!
王秀妹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李氏那天骂她骂得嘴都干了,让她把两头小猪仔给人退回去。王秀妹当时都好好地应了,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等李氏摆完婆母的谱心满意足地走了,她立时把大门一关,啐个一口,骂句什么玩意儿,回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李洪山家那几个小子问里正家卖猪的事情她可是听说过的,就两百斤出头点的一头瘦猪,连肥膘都没贴上多少,老二家的几个傻子竟然也肯出七百文买了!要知道那里正家儿媳妇买小猪仔也不过花了一百五十文!不过就是喂些猪草养了几个月,转手就赚了这么多,叫她怎么不眼红?
不过就是让荷花砍柴的时候顺便割些猪草而已!这小猪仔养起来了,可就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可想着养猪赚钱是一回事,摊上自己要脏活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秀妹越想越生气,一边切猪草,一边朝荷花说道:“都是你个没用的赔钱货,打个柴都打不好,还得连累你娘这么一把大年纪了替你切猪草熬猪料!我看啊也是时候早些找个人家把你给嫁出门去,也好给大牛攒点媳妇本。”
荷花摘着菜叶子的动作便是一顿,脸色变得煞白,不是胳膊疼的,而是吓的。
但她也知道,自己家不比二叔家,女儿生来就是赔钱货,不值钱的。与其苦苦哀求亲娘不要把自己随便嫁出去,还不如换个说法拖上一拖。
“娘,我还小,我还能留家里再干两年活的,我走了,家里就少了一双手,可没人心疼娘,替娘干活了。再说以大哥这样的人才,十里八村也没个户人家闺女能配得上的,娘就算起了心,也得仔细访访,给大哥定个好人家才是啊。”
荷花说这话的时候心底都发虚,她那大哥要算是个人才,也得算游手好闲上的人才。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大牛干成过什么正经事,能躲懒逮着机会就躲懒,偏生还能给自己找一堆的借口,今天是起早了腰酸,明天是蹦高了腿疼。好好的一个人,有手有脚,都十六七了,一双眼睛还能盯着还没他零头的孩子抢食,说出来她都替她哥觉着丢人。
人说知女莫若母,在荷花这里,就成了知母莫若女。她这一番话,完完全全打在了王秀妹的七寸上,后者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十分的得意和自豪:“大牛的亲事的确是不能着急,我打眼看着,咱村里就没几个好的。尤其是胡寡妇家的那个闺女,那不正经的做派,就跟她娘一个样,妖里妖气的,这样的人给我做儿媳妇,我可是不敢要。”
像我大哥这样“能干”的女婿,人胡寡妇也不敢要吧……荷花默不作声地听着,低眉掩下眼里的嘲意,生怕亲娘会瞧见自己眼里的不屑和鄙夷,那之前的软话也就白说了。
王秀妹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当中:“你大哥要找啊,就得找镇上王秀才家的闺女那样的,清清白白的,又是读过书的人家,自然是懂道理,最守规矩的。就是那姓白的眼珠子长头顶上了,前一次我托人去问,竟然张口就是十五贯钱的彩礼。她当她家闺女是吃铜钱长大的,金肉银骨?也忒要钱!”
是啊,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最好是一分彩礼都不要,还得倒贴咱们家三五十贯,家里父母也懂事,姑娘嫁进门来,以后就跟娘家一刀两断,啥关系都没有了……
王秀妹还在继续补全她那苛刻的儿媳挑选标准,荷花低垂着脸,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快皱成一团了的脸,肚里便是一生长叹。
越长大,越发觉着自己大概不是她爹娘亲生的,不然同是一家子,怎么自己一点都不像她娘这样傻,也不像她爹那样狠,更不像她哥那样懒呢?
还是二叔家的红豆有福气。生下来就有爹娘当宝贝一样疼着,还有黑豆那样好的哥哥,有毛豆那样听话的弟弟……
一旁的亲娘还在说着冒傻气的白日梦,心事重重的荷花忍着疼,拿手戳破了水面的平静,搅碎里头那个愁眉苦脸的倒影。
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就是在家割一辈子的猪草,打一辈子的柴火,干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她也是愿意的。
哎……少女心底又是幽幽的一声叹息,没有谁能听见,却有着压塌脊梁的分量,沉重非常。
第五十七章
李妍年的预言到底还是验证了。
小饭铺开张第三天,客流量锐减,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店里一半的座位都没满。而在这些回头客当中,齐老三那帮人就显得格外惹眼。
许是齐老三也觉着今天店里的生意冷清得不像样子,交钱的时候冲着黑豆有些尴尬地打招呼:“三文钱一顿饭也不贵啊,怎么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黑豆笑道:“这个也是正常的,我们也有准备,今天蒸的饭也不多,人多了反而供不上。开张第一个月,前头两天是大让利,接下来虽然价钱要回去了,不过也还是有优惠活动的。像你们这一桌人,三人同行,就能送一碗紫菜汤,还有一小碟酱菜。等这个月过了,要汤要菜,就得另外再交一文钱。”
齐老三不好意思占他们家的便宜,其实照他看来,自己这帮兄弟一顿就能吃掉近十斤白饭,可每人只要给三文钱就够,这个饭铺的东家可算是亏死了。尤其是这饭铺的白米饭又香又软,还一点都不掺假,比他们自己省吃俭用上米行去买的都要好很多。
而且像他们这样每天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还真别说,啃一顿黑面馍馍怎么比得上吃上一顿好的!表面上看是他们每天要多花去三文钱,可一顿热乎的下去,不仅仅是填饱了肚子,还长力气,耐抗!这两天码头上谁不是吃饱了都恨不得能多扛几包货的?一整天下来,原本午饭刚过就差不多该饿的,生生捱到近饭点的时候,肚子才有些反应。这就是肚子里有货跟没货的根本区别。
所以明知道今天小饭铺的白米饭要涨价到三文钱一个人了,齐老三这帮兄弟还是忍着肉疼,一到时候就齐刷刷地来报到。齐老三心里其实也很挣扎,一边觉着小饭铺这么下去非亏死不可,一边又心里巴望着这个铺子能长长久久开下去,多给他们带些实惠。
黑豆不知道齐老三心里的纠结,见他迟疑地没去端紫菜汤和酱菜,笑着解释道:“这些现在都是送的,放心吃。不过还得提醒你们一句,今天开始碗里可不能剩饭了,剩得多了,就得罚钱。”
齐老三从杂念中回过神来,挠挠后脑勺:“这个我明白,码头上的兄弟我也都跟他们交代过来。谁都是苦过来的,知道粮食糟蹋不得。”
黑豆放心地目送他端了东西回到自己桌上,又微笑着去招待下一位客人了。
客人少了,李妍年是松了口气,她原本就没指望这个店能挣大钱,更多的是为着让自己兜里的钱能过个明路,来处有个说法。她想过了,黑豆担心的也不无道理,店里没见着有大宗的米粮进项,却一直有白米饭蒸出来卖,日子长了,是要惹人怀疑的。
她打算等今天店里歇了,就上镇上米行进货,买中等价位的米。掺了石子麸糠的米人吃不行,喂鸡总是没什么大碍的。
张大宝和张婶两个不比黑豆和李妍年,前两天忙起来的时候,两人是高兴大过疲惫,今天店里生意突然来了个大滑坡,身为铺子一份子的他们,心里自然忐忑,但看黑豆和李妍年一个淡定,一个笑嘻嘻的,完全没事人模样,心里更是没底。
这没影的东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送走最后一位来吃饭的顾客,张大宝飞快地算了一下今天的账,让他有些吃惊的是,虽然今天来的客人少了很多,但一个中午下来,店里依然有近两百文的入账。
李妍年一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了然笑道:“舅舅,你别想太多了。赶紧收拾收拾,今天收来的钱先封帐,收起来锁好了,等月底的时候再去火销铺子兑了。”
张大宝叹气:“这一天入账看着多,可卖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连个进价成本是多少我心里都没底,这铺子到底是亏是赚,我这个做账房的,实在是说不上来,拿着东家的钱,心里有愧啊。”
李妍年是没料到自己这个大舅舅竟然这么有职业道德,拿着出纳的薪水,操着总经理的心,不由得笑了。
“舅舅你就放心吧。这铺子里的生意,东家心里有数的,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您想啊,这天底下哪有肯做亏本生意的人啊。进货的事情您也别操心,东家都有说好的铺子的,这个不归咱们管。”
张大宝被她这么一安慰,心里算是好受了些。一行人打扫了一下铺子里的卫生,正准备收摊锁门,昨天来过的邢捕头又晃悠过来了。
“欸邢捕头,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上饭?赶紧,快进来坐,”张大宝眼尖,看着邢捕头有收了脚步往回撤的打算,连忙叫住了人,热情招呼道。
李妍年也机灵地上前去迎:“今天店里没人清净,也刚打扫过,干净着呢。灶上还有一屉饭没动过,您要是不嫌弃我们手笨,再给您烫点菜来下饭。”
从衙门出来就已经过了饭点了,邢肃风其实也不是没地方去,但一上了街,他这双脚就跟有了自己意识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浅滩码头上的这家无名饭铺上来。但跟昨天店里人挤人的景象不同,今天来的点都还早些,店里就已经没人了,而且看样子,他们连卫生都打扫好了,正准备关铺子。
邢肃风的目光对上张大宝的一瞬间,便有些后悔,他完全可以在衙门边上巷子里的面摊上叫一碗面,将就着填饱肚子的,结果拖着人关不了门,还得另外招待他。
邢肃风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招人喜欢,只不过是他们都怕自己身上这层皮,怕惹了小人结下梁子。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
他到底还是跟他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耍不来那些无赖生财的伎俩。
邢肃风想走,想开口告诉他们,不必麻烦了,自己只不过是路过,并不是专程赶过来吃午饭的。但他的一双脚又一次违背了他的意志,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饭桌前,而那个跟自己说话的小姑娘动作利索的跟个穿花蝴蝶一般,不一会儿功夫,就把东西都给自己上齐了。
有饭,有汤,有咸菜,还有一碗焖透了的红烧肉。
李妍年见邢捕头抬头有些探究地看向自己,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这肉是我们自己吃的,锅里新打的,干净的没人动过,您不嫌弃就尝尝,下饭是顶好的。”
这碗用红油腐乳汁焖透的红烧肉,的确是他们吃剩的不错,不过是李妍年一早就另外打起来,准备带回去给毛豆他们尝尝味道的。现在店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她当然得先紧着伺候好,先落下个面子情,往后再慢慢结交。
邢肃风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沉默地端起饭碗吃饭。
这顿饭他吃得极慢,饭量也不比昨天,前后总共也就添了两次饭而已,但李妍年给他配的小菜,包括那碗红烧肉,他都吃得干干净净,连红烧肉的汤汁都浇到碗里,伴着饭吃完了。
“掌柜的,多少钱?”
张大宝不敢问他要钱,正想说邢爷能来他们铺子上吃饭便是极大的赏脸,李妍年却抢先说道:“三文钱,谢谢。”
邢捕头又回头看她一眼,闷声不响地从腰间掏出三枚铜钱,轻轻放在柜台上,抬腿便出了去。
见人终于走了,张大宝呼出一口长气,冲李妍年说道:“乖乖,也就你敢张嘴,杜家庄上的捕快可从来都是连吃带拿的,别说要钱了,不倒给他们就不错了。”
李妍年笑道:“这有什么,舅舅,这邢捕头跟庄子上的人一看就不一样。您忘记了,昨天也是他掏钱请的那几个捕快吃的饭。今天他谁也没带,就自己绕过来了。我看呐,这个邢捕头是个好人,所以兜里没钱,往后也要常来的。您别到时候犯糊涂了说不收钱,那人可真不敢上门来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有求别人的时候。临到用时再烧香,这香可烧不灵。”
张大宝撇了她一眼,有些纵容地笑道:“就你这孩子弯弯道道多,你娘当初要是有你一半的鬼机灵,也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先难受了起来。李妍年连忙打住:“舅舅,时候不早了,这桌就留着给你收拾了,我跟张婶他们先回去了啊,你记得锁门。”
张大宝被她这么一打岔,也没心思难过了:“这里交给我,你们赶紧上路,一会儿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李妍年应了声,黑豆已经架好了牛车,在外头等他们了。
李妍年和张婶两个照例坐车,一路上晃晃悠悠的,李妍年也摸透张婶的脾气了,晓得自己勉强拉着人聊天才是为难人家,因此只朝张婶点头笑了笑,便靠着车厢内壁合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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