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来找咱们东家的,可不巧了,东家去庄子上和徽商谈生意,今个儿没在铺子上。您要有要紧事,我让铺上的小子领您去?”
李妍年在一旁忽地插嘴,声音冷得似冰:“你们东家可真忙,刚刚不是还跟我说,在里头审我哥从哪家偷的纸么?怎么这会儿又和徽商谈生意去了?”
掌柜心下暗暗叫苦,竟然忘记刚刚自己拿了大少爷做筏子恐吓这个乡下丫头,这下是被捏着七寸了。
顾明远本就是冲着李妍年来的,听她突然提到这么一句,联想到前几天大哥铺上新进来的上品纸张,顿时明白了掌柜的那点小心思。他当时还听大哥有暗怪掌柜的不会做事,没留心这东西的来路,不然等和徽商谈下书局的生意,纸张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原来人家不是不会做事,而是心眼太多了,太会做事!
顾明远不由得冷下脸色,直盯着邢掌柜,目光迫人:“怎么回事,这姑娘说的可是实话,她哥呢,你把人押在哪里?邢掌柜,我们顾家可是做的正道生意,可容不下底下人冒着主子的名头,在外头胡作非为,坏了我顾家的名声!”
李妍年一听到顾家的名号,当下明白自己这是刚好撞上皇商顾家了,也不理会那面如死灰的书肆掌柜,转身朝这个看着只有十四五岁,但意外地能说上话的少年稍稍弯腰行了个礼。
“不知道顾三少爷是不是就是皇商顾家的三少爷?”
顾明远有些意外:“是我,你认得我?”
李妍年摇摇头:“家兄上次来庄子上送纸,被马车撞了,还是您出手相助。兄长回家后同我说过此事,今日竟意外遇见恩人,我便替兄长再谢谢您。大冷天的,要不是遇见三少,恐怕我兄长回到家,难免闹一场风寒。”
顾明远听她说话斯文大方,更生好感,心下倒奇怪,这小丫头看着衣着粗糙,行事做派倒不像是个乡下丫头,更像是读过书的知理人家教养出来的。被李妍年这么一提醒,他也马上想起来了那一天的事情,顿时觉着脸红。
这小丫头还是给他留着面子呢,撞她哥哥的,不正是自己的二哥顾明善吗。说来说去,还都是他们家先招惹的人。
这下不用李妍年再提,顾明远便对着邢掌柜说道:“她家哥哥是我旧识,并不是刑掌柜口中那等会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辈,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邢掌柜,看在我的面子上,赶紧把人给放出来。”
邢掌柜还能说什么,只好苦着脸进了后堂,过了一会儿,便把黑豆放了出来。
“哥,你有没有怎么样?”毕竟还在别人地盘上,再说纸的来路涉及到系统的秘密,李妍年也实在心虚,当下也不敢太追究,见着人没事,心下大安。
黑豆看着身上倒是没伤,就是脸色有些难看,目光有些深沉地盯着邢掌柜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冲妹子说道:“我没事,掌柜的留我多问了几句话,你怎么就耐不住性子找过来了?”
邢掌柜的面色顿喜,连声附和:“对对对,刚刚多问了几句,一时就忘记了……”
他这话说得苍白,在场的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李家两兄妹是想着今天这事能脱身便是大幸,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能翻篇就翻篇过去,不想再跟书肆掌柜计较。
顾明远是觉着毕竟是大哥的地盘,自己做弟弟的不好伸手太过,把小丫头的哥哥捞出来也就罢了,过后的事情就等大哥自己处理。这邢掌柜也算是他们家的老人了,临了还做出这等欺上瞒下的蠢事,也不必自己出手,大哥过后想必也不会放心留用这样的掌柜,因此也懒得费口舌再说。
他回头看看两兄妹的脸色,和善笑道:“折腾了这么些时候,两位都还未用饭吧,不如到隔壁饭庄上,由我做东,请两位好好吃一顿,算作是补偿。”
黑豆还想要回之前送的那些纸,刚想开口,被李妍年抢了先:“吃饭就不必了,家中事情杂多还等着我们回家,三少,多谢了。哥,咱们走。”
黑豆心疼那一车的纸,但看妹子脸色黑沉沉的一刻也不想在书肆里多待的样子,忍住了肉痛没有说话,被李妍年拉着出了门。
“欸小丫头……”顾明远一个反应不及,大概人生中没见过像兄妹两个这样真说走就走,一点不虚的,等回了神追出门一看,人早就套好牛车上了路,他堂堂顾家三少爷,总不好当街上去跟人拉拉扯扯的,只好作罢。
回来便有些气闷,慢三拍顾明远才琢磨过劲来,合着这两兄妹是把他们顾家当龙潭虎穴,一得了自由,生怕他们反咬一口,才连赔罪饭都不吃了,赶紧逃得远远的。顾明远越发看邢掌柜的不顺眼,顾家的名声算是被他毁得十分彻底。
晚上回了顾家大宅,顾明远便将今天中午这桩子事跟他大哥顾明德抖了个干净。顾明德一听这还了得,连忙让心腹招了书肆的两个钉子回来问话,一打听,更是了不得,除了顾明远之前说的那一桩事情之外,邢掌柜竟然还擅自将上午那少年送来的纸张运到了别处,既没有上铺子的账面入库,也没有送还给送货人的意思,分明是要瞒着上头的像自己吞下这批货,过后再慢慢出手。
一千九百张上好的宣纸,呵呵,都够他邢掌柜给顾家卖命干活三年的了。姓刑的是真心不想干了啊,敢吞东家的货!
顾明德所料大概没错。中午这一场差不多是被三少爷顾明远抓了个现行,邢掌柜估摸着这李家兄妹的事情到最后一定瞒不住,反正铺面上也做不长久了,便索性把顾明远不知道的这批纸张私自扣下,就当东家给自己的遣散费。其实除了黑豆送的这批货,前头他也扣下不少,书肆库存纸张的时候总有些损耗,可又有谁知道那些纸是不是真的受潮发霉洇墨了。
顾明德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本来邢掌柜做事老练,手脚有些不干净他也就不计较了,但今天这一出,是深深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他在意的倒不是那千百张纸,五六十两银子还不够他一天开销的,而是这千百张纸背后万千张,甚至万万张的货源!可这该死的邢掌柜,就这么愚蠢地把关键人物给得罪了,还放跑了!
现在满世界的要他到哪里去找这两兄妹?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顾明德骂了一通,屋里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把向来冷静的大少爷气成这个模样,底下心里都提着,大气不敢出。
顾明远却是一阵惊愕:“乖乖,那小丫头竟然也舍得,几十两银子,够在乡下活一辈子了。”
顾明德闻声回头,面上罕见地露出些迷惑的神情,片刻后又变得清明:“该拿的银子却不敢拿,被刑有福那个老东西欺负了也不敢吭声,才隔了六七天,出手又是这么多的纸……这两兄妹有问题。”
第十八章
是祸躲不过(3)
“能有什么问题?”顾明远眼前又闪现出那似随时都包着一汪水的大眼睛,声音有些干巴巴的,“人大哥你也不是没听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乡下愣头青,一个看着还没过十的黄毛丫头,能有什么问题?”
顾明德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末了摇头笑道:“他们有什么问题我是不知道,但是明远你今天倒是有些奇怪,忽然对大哥的生意这么热心,怎么着,你是觉着饭庄的生意做着没意思,要来给我帮手?”
顾明远脸色微热,总有种被人瞧破了心思的窘迫感。
“大哥你哪里还需要我帮手,我过来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
这话却是过谦了,顾家上下,从没有谁能像顾明远一样,仅在十五岁“稚龄”,就将起手的生意做到这样的地步。饭庄生意看着小,可进项却惊人,光顾明远现在手头上的铺子,一季收入就顶的上二弟顾明善手下铺子一年的收入。全年总收和淫浸商道近十载的顾明德手下产业总收相比,也不遑多让,以三分之二的追势年年紧逼,持平之日近在眉睫。
“行了,咱们两兄弟之间就别说这些客套话了。那兄妹有什么问题我也懒得计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着人,看看他们最多能供给多少的数量,能合上我那边的要求便最好,合不上就另说了。”
顾明德眼下最着急的事情,就是和徽商谈好了合作印册子,四万册的官册《十三经》,要不是单子太大徽商那边吃不下独食,这样的好买卖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刻板师傅和油墨这些由徽商提供,而顾明德负责的就是七万册印册要用刀的纸张。一册《十三经》连前后封皮在内总共286页,四万册印册不计损耗就已经高达11万页之巨,可见所需纸张之费。
而且是官册用纸,对纸张要求更高。顾明德这两个月都在忙着找造纸作坊打听货源,但大多作坊出货量有限,各家出品的质量也参差不齐。顾明德为了拿下这个大单,在内造黄公公面上留个好印象,回乡的这个年都没好好过。
中间他倒也不是没起过向父亲顾成业求助的心思,但一来他到底是做大哥的,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抬头看着自己,便是再着急上火,面上也得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来。二来,顾家没有这样的先例,让大家长出手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毕竟按照顾家家规,未来的家主可不是看年龄长幼来挑选的,而是凭儿孙们的本事,赚下最大产业的,才能继任成为顾家家主。
而向大家长求助,那就等于是公然作弊,提早退出了对家主的竞争。
顾明德对这个位置其实没那么看重,毕竟顾家子弟从小在这种大环境中耳濡目染,就算到最后没有那点祖产,他们靠自身努力和家族人脉所攒下的钱财,就够世人仰望一辈子的了。但一件事情尚未做,便提前认了输下了战场,终归觉着十分丢人。
是故他格外看中黑豆和李妍年的出现。商人的直觉告诉他,这古怪的两兄妹背后,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须臾间,顾明德已经想了不下五种寻人的对策。一旁的顾明远见他铁了心要找人,心思一动。
“大哥,我看你要找这两兄妹说难也不难。”
顾明德瞬间被勾住心神,连声发问:“哦,你知道他们的落脚处?有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做哥哥的前几天在路上被二哥马车撞到过,大冷天就穿着一件单衣,家中必定苦寒。前一次走路,下午才到书肆,这一次赶车,中午便到了。乡下人赶路讲究赶早,他借了别人的牛车也要早还,这么一推测,两兄妹必定不是附近镇上的人,应该是李家庄附近村子里的。大哥何不派人打听打听,村子里有谁家长辈过逝或者重病,留下相近岁数的孩子。”
“这样情形的人家恐怕还有许多,罢了,就听你的,我明天就派人去附近村子里打听打听。”
顾明远笑着点头:“大哥手下的人没见过那两兄妹,我最近倒无事,在家也是闲着,便替大哥走一遭。对了,大哥,还有欠人家的六十两银子。”
顾明远摊手笑得十分坦然,顾明德摸摸腰间荷包,碎银都被小子们给卖好要走了,身上只剩了两锭金子,又气又好笑地扔出一锭来:“便是替大哥先还了又如何,你这个小饭庄老板,身上还欠这六十两银子使?给你罢,近来倒小气计较得很,五两整的,他们也该知足,已经比姓刑的给价高出不少了。”
顾明远抖手掂了掂金子的重量,确认是五两重无虞,才笑嘻嘻地塞进自己腰包里:“亲兄弟明算账,爹就是借咱们二两银子不是还要算六文钱的利钱嘛,我这是跟爹看齐。”
顾明德被幼弟逗得发笑,提起自家老爹,他倒是想起一桩事情来。
“娘和你说了没有,年后就要替你张罗婚事的事情?”
顾明远显然没听长辈提起过,十分吃惊:“什么时候说的事?我都才十五,都还没立业,成什么家!”
顾明德听他这话音不对,嬉笑道:“难不成你是早有看好的人家了,怕娘错点鸳鸯谱?”
顾明远面上又是一红,他倒不是那般禽兽,见过李妍年一眼便对个小丫头起了婚嫁之心。应该说他的心思从来都是用在做生意赚钱上,极少有关注过年龄相近的异性,也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只是觉着中午见着个很特别的小姑娘,对她有强烈的好奇心和亲近感罢了。
但男女之间,谁不是从当初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吸引开始的呢?
顾明德是过来人,看出他神色有异,忽地十分庆幸自己顺口提了这一茬。从他听来的只言片语来看,也足够推断出家中有意拿他两个弟弟的婚事大做文章,争取能和皇室宗亲结亲家。
要在以往,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商人属贱籍,子孙都不得参加科举。但新皇登基之后,一改前朝积弊,大刀阔斧地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大大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不说,还允许商人捐出身,付出一定数量的银两,就能让子孙脱籍,以平民的身份参加科举。
这一条对顾家顾明德这一辈来说是已经来不及了,顾家三个嫡子都已经过了读书的年纪,上从顾明德自己,下至顾明远,从小跟夫子读的书页都是为着识字明理,明聪耳目,并未朝着科举的学问去做。
但就像世人常说的,女子一生有两次投胎选择的机会,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嫁人。对于顾家来说,这道理也一样行得通,全因半年前朝廷刚开始推行的“施恩令”。
第十九章
是祸躲不过(4)
前朝王孙多如牛毛,只要生下来落了地,朝廷便要出米粮田地布帛替这些王爷们养着,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这些皇室宗亲卯足了劲地生儿育女。生到新皇这个时候,朝廷不干了。重新定下规矩,几等王爷,对应几等奉供,嫡子承郡,嫡孙承爵……以此类推,传承到公便只剩虚名,再无奉养。
也就是说,朝廷从“施恩令”开始,就只养王爷以下三辈人,还仅局限于嫡子一脉。至于其他小妾通房生的,对不起了,谁生的谁养。
这下可苦了这些多产的王爷们。以前是谁家没有三四十个孩子都要被人怀疑是不是某方面功能不齐全,现在可好,多一个娃就多一张吃饭,婚丧嫁娶,过手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封地贫瘠些的王爷被逼得没法,也只能低下高贵的头颅,将自己都不记得的不知道行几的庶子庶女们高价“卖出”,“卖”给那些从来没被自己瞧进眼睛里,却殷切希望通过一场婚事提升自己地位的商人们。
庶子还好,至少能保证“正夫”的地位。庶女可就惨了,讲究点脸面的还跟人家说好是正妻之位才肯嫁女,不讲究点的呢,只要银子砸到位,续弦小妾也随意。
“施恩令”推行才半年,各地已经乱象丛生。顾明德早有耳闻,但他早已娶妻,而且和妻子感情甚笃,婚后也生了两大一小,不想家中再添个什么公主郡主来,自然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但他三弟不同。在做哥哥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三弟更懂事乖巧,又有本事能赚钱的好孩子了。这样好的三弟,当然值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来配。因此他一听爹娘有这样的心思,便极力鼓动,十分乐见其成。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向对男女之事毫不在意的弟弟,竟然不知不觉的,已经有了点开窍的苗头。
顾明德当下沉下脸色,语气中明显含了警告之意:“明远,家里有家里的考量,你可别自己悄悄地做出什么私定终生的事情,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人家姑娘。你瞧瞧咱们家,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是能随便嫁得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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