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手上还端着那盘点心,他轻扫一眼十八,像是在问他还有事么?
十八刚同人汇报完京燮那边的消息,本应该是没事了的,可是忍不住,指指他手上的糕点,还是问:“主子,这个要处理掉么?”
裴琅略一扬眉:“我什么时候扔过了?”
十八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多管闲事了,但这话还真有可以指摘的,他翻出一本旧账本:“赵将军的三小姐上月十八送过一次,福嘉郡主郊祭前日上门那次也送了一碟,还有……”
……
“你都记什么?”裴琅沉默片刻。
“师父说了,记录也是暗卫之责。”
裴琅往房里走:“把你那破账本收起来……”
默了片刻,他回头:“还有,我什么时候扔过姜君瑜送的了。”
十八懂了,重点不是糕点,是姜君瑜,他翻几下账本,果真没找到,脸色却越看越不好了。
他壮胆子问:“主子不觉得同姜小姐有些过了么?”
裴琅的脸色忽然一顿,他垂眸,冷冰冰地望着对方:“你要说什么?”
十八不敢说了,他脑袋一缩,利落地上了树,连头不敢露,只是说:“主子你自己有数。”
*
汴梁繁华,商贩众多,姜君瑜嘴上说着是出来给裴琅挑回礼的,实际上往知竹那边堆了好几包酥饼和蜜饯糖丸。
“小姐……”知竹欲言又止。
姜君瑜碰碰她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上去接了几袋过来。
不知道怎么柺就绕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担心有险机:“小姐别去了吧。”
姜君瑜惜命得很,同意了,刚要回头,忽然发现一个老叟在树下同自己下棋。
棋盘不知用什么木做的,发着温润乌黑的亮泽,棋子也是,通透如琉璃。
裴琅有日不是老拉自己下棋,东宫也是,棋盘随处可见,想必送这个定然不会出错。
姜君瑜眼睛一亮,走上前,同人客客气气打招呼,问他愿不愿意将棋盘高价让给自己。
老叟自然拒绝。
他头发和胡子都发白,说做这棋盘废了不少功夫和银子,怎么着都不愿意。
姜君瑜左右为难,猜测是自己出价不够诚意,也是,送太子殿下的东西也不好太寒酸,咬咬牙,正打算加到十两黄金。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文神医?”
姜君瑜寻声看去,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元越?”她惊异。
*
元越游山玩水不知道有多快活,文神医是他在一座鼠疫严重的城镇遇见的,两人携手解决了鼠疫,听闻汴梁好玩,文神医抱着行李就来了,只可惜不愿入客元府,这几日正躲着人了。
“真是许久没见了。”元越感慨:“明明上旬方收到家里的书信,说你回京了,没想到回来又见到了。”
姜君瑜:……
“是你们元府的信传太慢了!”
两人是熟人,元越同文止行说了好些,看在姜君瑜是用来送人的份上,他总算叫人同意出让自己的宝贵棋盘。
“不过这不是白给的!”他强调,随即笑开:“我有一剂新做的药,但算不准是不是太苦了,若是姜小姐愿意亲自给我试试,我就答应让给你。”
姜君瑜抿唇,想想,好像也没有非要不可。
看出她面有豫色,文止行哼一声,继续:“没毒的,我死了可是要在阎王爷生死簿上写满功德的,做不出那种害人命的事。”
姜君瑜想,我这是礼尚往来,不过是不知苦甜的药,何况,郎中开药,怎么自己心里会没数。
于是她点下头,答应了。
知竹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恨不得自己以身替姜君瑜试试。
元越关切地看了默了默,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姜君瑜捧上那碗沉重的汤药,他朝她递个眼神:“文神医制的药真的很苦的。”
姜君瑜:……怎么不早说,原来真有这种郎中。
*
汴梁鲜少盗贼匪徒,入夜之后的姜府很少有这么严重的巡逻,姜君瑜好奇地多看几眼,那些侍从看到她之后,总算松口气,又说:“小姐总算回来了!快去同老爷报个平安吧。”
姜君瑜这才发现,已经戌时末了。
她跑向正堂的脚步忽然一顿,点在原地,咬咬牙,到底下了决心,让知竹去正堂替自己报平安,人往厢房那头去了。
实在是天时地利。
姜君瑜确认房内无人,得意。她藏不住事,恨不得马上将棋盘送出去,裴琅的房间这会有没人,可以吓吓他,让他高兴高兴。
姜君瑜想,又莫名觉得他脸上可能不会有太明显的表情——裴太子连笑都是轻轻的。她实在想不出裴琅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把自己逗乐了。
让守着的侍从不要出声后,她悄悄进了厢房。
房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每一盏烛火都燃起来了。
亮堂堂的还有什么意思。
姜君瑜想,打算将所有的光源灭掉,忽然又停住,到底还是留了离门窗近的那几盏。
最后,她窝在角落,安心等裴琅回来。
*
时辰已经很晚了,姜君瑜困得眯起眼,腿都要蹲麻了,终于听到门板被推动的声音。
她马上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看。
似乎没适应这么暗的光线,裴琅的脚步忽然一滞,姜君瑜为了透气,窗户忘掩了,最后几支烛火忽然被外面吹进来的风灭了个干干净净。
糟糕!姜君瑜忽然一顿。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还大。
裴琅没迈几步,猝不及防被绊到了,他背靠着墙,漆黑一片中,姜君瑜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好似在压抑什么。
片刻,他一点点垂下眼皮,拒绝毫无光亮的房间,喊外面的人进来点烛。
姜君瑜心急如焚,还麻着的腿站起来,差点又坐回去。
察觉到房内有人,裴琅声音低沉,喘息声尚且没被压住,他冷声:“谁?”
姜君瑜下意识伸手,在黑暗中抓住了他一片冰凉的手指。
肌肤相触的感觉奇妙而陌生,兴许是黑暗之中,姜君瑜甚至可以摸到他手指关节上的薄茧。
来不及想其他的,她空出的手脚飞快将临近的几盏烛火点了。
这才往裴琅那边看过去。
他身子半蜷缩在墙角,眼睫不安地颤着,像要振翅飞了的蝶,连同他这个人,好像都沾染上了破碎。
“裴琅,是我。”姜君瑜将他的五根手指全拢进掌心,先是抿唇和他说:“灭了你的烛火,不好意思……”
而后,她终于想起灭烛火的缘由,将藏得严严实实的棋盘露出来给他,姜君瑜笑起来,在暗淡的屋子里,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这个送你。”
裴琅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因为光亮一点点平息,又因为姜君瑜的话重新乱七八糟、重重地跳着。
他没被抓住的手按了下心口,想开口,却发现喉间有些干涩。
裴琅想,自己待在很多算计和猜疑的地方,习惯揣度、喜欢滴水不漏,感情是最无用而危险的东西。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谨慎、分寸全成了筛粉。在昏暗的烛火下,他只能看到姜君瑜漂亮而生动的表情。
也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攥紧而失序的心。
第20章
“喜欢么?”姜君瑜轻声问他,忽然想到自己喝得很苦的汤药,觉得要是裴琅不喜欢的话,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了,反正狠狠骂他一顿。
这顿骂终究没说出口,裴琅好像还没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慢半拍地点了下头。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姜君瑜干巴巴:“可以起来了么?我腿有点麻。”
裴琅跟着站起来,目光追随着她,叫姜君瑜有些奇怪,下一瞬,她听到裴琅神色莫名的问:“你大晚上不回姜府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姜君瑜反问他,一双眼睛漂亮:“你不要还给我。”
裴琅手一抬,棋盘被举起,姜君瑜够了下,没拿到,发现实在是被他举得有些高,于是干脆跳了几下。
裴琅肩膀被她搭着,没想到姜君瑜会跳起来,怕她没站稳,另一只手臂顺下去将她拦腰环住。
姜君瑜停顿了下,因为裴琅忽然之间的弯腰,鼻尖忽然离他很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混着竹香和名贵香料的味道。
铺天盖地的,好似清晨的一片花瓣,将里面的露珠包裹着,她也被无处不在的味道裹挟。
裴琅喉间微动,姜君瑜的视线跟了过去,发现之后脸上有些发烫,移开视线。
裴琅忽然将手收了回去,棋盘被他放在身后的桌上,他低头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的神色,叫姜君瑜一时看不清,只能听到他说:“天色已晚,姜小姐回房吧。”
*
等人走了之后,裴琅终于将目光落在棋盘上,他的指尖碰上棋盏的棋子,冰凉的,同他的温度一样。
十八看到厢房内灭了灯就急,碍于姜君瑜在,进去难解释,到底忍住了,看到人好不容易 走了,连忙进来,确定裴琅安危。
结果发现对方神色不明地望着一个没见过的棋盘,出声:“主子?”
裴琅将思绪拉回,视线却没有收回,他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今日下了雨,明日还会么?”
“兴许?”十八试探地回答。
裴琅没说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只是拉了下嘴角,再给他下逐客令:“你出去吧。”
“宣永十七年五月十六日,殿下一夜没睡。”十八写完,看看初升的太阳,满意地收回账本。
*
搞什么。
姜君瑜觉得裴琅的情绪就像汴梁难辨的天一样,时晴时雨的。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前日还送了个棋盘,照理说应当有所改进,可是裴琅忽然好似终于结完了的冰块,任凭姜君瑜怎么说话都回的不多,脸上情绪也是。
现在连见都难见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裴琅还不是陛下,就已经这么难搞定了。
姜君瑜发愁,正巧外祖找她有事,于是同门口的侍从说不找裴公子了,叫风寒的裴公子好好休息。
她特地强调了“风寒”两个字,也不知道念给谁听的。
这裴琅这碰壁就算了,连在外祖那边也是。
“元家那小子有什么不好的?”老太爷不明白,气得不行。
“太矮,太黑,不好看,配不上我。”姜君瑜瞎说,敷衍他,又问:“不是之前还不愿意我嫁人,今天就说找媒人相看了我们的八字?”
老太爷心虚地碰碰鼻子,先前是因为不愿姜君瑜离家,现在发现外孙可能回京燮,嫁了汴梁户,离家不离家的不重要了,想叫人留在汴梁最好。
“总之今夜请了人来用晚膳。”老太爷下令:“不许不来。”
姜君瑜反对无效,只好答应了,不清不愿地离开了。
姜老爷子刚送走了一个,正堂又来一个。
十八面色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同人坐着喝了三杯茶,实在喝不下去了,才说自己同裴太子要南下寻亲,不日就离开姜府。
姜老爷子好客,自然是不情愿的。
十八没办法,一边同人说客套话一边又被留着喝了四五杯茶才将主子交的任务完成。
姜老爷子忽然灵光一闪,担心客人猜测今晚宴席不请他们,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只好委婉地同人说了,今晚是给外孙女和元家公子相看办的,此番不请,实在是家事。
十八听得迷迷糊糊,记下了,打算回去一字不差地复述给裴琅听
他捂着肚子出门,心说下次这种同殿下说,让他自己来得了。
*
今夜实在是很无聊的一顿宴席,两家人聊了半天,只有两位当事人兴致缺缺,姜君瑜同元越交换个眼神,意思是借口一起溜了算了。
元越点下头。
姜君瑜于是十分有底气地同老爷子说自己要和元公子去花园看月亮。姜老爷子以为两人有戏,大手一挥,准了。
看什么月亮,实则是各回各府。元越顾及这做戏,一路将姜君瑜送回房。
等没了眼线,姜君瑜总算松口气,同他说:“我外祖父总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实在是……”
“无事,反正我们也有数年没见了。”元越倒是不觉得浪费了一晚上,好脾气地同她回应。
“下次请你吃蜜饯。”姜君瑜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下。
正巧到了她的小院,元越也就答应了,和人拱手告辞。
姜君瑜可算松了口气,心情都轻快了点,推开院门往里走。
她同裴琅是两类人,她不喜欢燃太多烛,正巧今夜月光也暗淡,她直到走到房门才发现前面站了一个人。
姜君瑜抬起头,和他垂下的视线对上,两个人于是在不怎么明亮的月色里看了一会。
裴琅眼睫不安地颤着,不知道是因为不怎么明亮的环境还是别的什么,他长得漂亮,在昏暗的月色里,叫姜君瑜忽然想到聊斋里面写得那种总爱晚上找书生吸□□气的美艳画皮鬼。
然而画皮鬼可能还没太子殿下那么生动的漂亮。姜君瑜想,思绪又跑歪——习武之人耳目聪慧,也不知道有没听到刚刚的话。
她沉默地想了很多,对面的人却始终站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没办法,姜君瑜只好先问出来:“裴公子来这干嘛?”
第21章
然而她等了许久, 裴琅都没有回应。
傻了么?
姜君瑜朝他走近了几步,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歪着脑袋看他。
这个时候姜君瑜才发现他不同以往的潮红面色。
裴琅脸侧泛着一点粉,眼尾好像连同被染上一层薄胭脂, 艳丽勾人, 垂下的眼睫一抬,好像扫进了姜君瑜的心头。
姜君瑜一怔,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裴琅是真病了。
“病了就去请郎中。”她跟着放缓声音,同人说:“我也不能……”
然而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裴琅忽然抬起手, 指尖从姜君瑜的脸侧擦过, 最后落在了她颈侧的脉搏上。
裴琅的十指长,指根压在她下巴上, 关节处的茧落在柔嫩的肌肤上叫姜君瑜有种异样的感觉。
下一瞬, 他的指腹就亲昵地磨蹭那块肌肤,叫姜君瑜紧张得一时都忘了呼吸, 连同刚刚问到一半的问题都忘了。
她仿佛忽然失声,说不出话,并且要极力控制呼吸才能不至于显得自己太急促, 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
大抵过了多久姜君瑜也不确定,只觉得每一瞬都像将她抵在悬崖,在等她选择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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