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读着今日报刊, 勾起杯耳。温热的气流萦绕着鼻尖。他抬头,夏日的天色澄澈,霞光在边缘周旋,踟蹰着不肯暗下。
人流量逐渐变大。晚高峰到了。
街对面的株式会社本部一般傍晚六点下班, 没有使用夏令时。
尚未到点, 便有人陆陆续续从办公楼里出来。等六点半一过, 或独身或结伴的上班族一个个身着体面的正装, 步调各异地从一个地方涌出,再分散着挤向另一个地方。大多数是去搭电车。
白昼透亮得不近人情, 劈头盖脸地打在人们倦怠的面容与匆匆步履上。
一张张面孔在各自的路途里游荡。里包恩看向高楼一层的门口。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的时候,又不着痕迹地把目光收回,看向报纸。
不过一会儿,有两个男青年扯着领带,邀着一起来点咖啡。店内坐满了顾客,他们便随意地坐到外设的座椅上。
彼时,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就那样神奇地在里包恩的耳边叨叨念。
“刚出差回来就开了一下午的会,累死我了……昨晚高木说的材料你看了吗?”一个人说。
另一人道:“没。啊,那个不用做了。”
一人说:“不用?”
另一人道:“友寄君早就做完了。高木觉得没问题就说我们也不用管了。”
“诶――不是昨晚九点才要的吗?”
“她好像加班到凌晨才回去吧……”
“诶――”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
“友寄君好拼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这种充沛的精力呢。”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感慨道。
另一人笑他:“你要是知道她为什么宁愿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人惊讶地一顿,半伏到桌面,压低声音:“为什么,有情况?”
“我也只是听说。”他的同伴漫不经心道,“那家伙跳槽到这里,是因为上家那里有人排挤她,环境越来越糟糕,她就走了。发生了一些事。估计工作也是麻痹神经的一部分吧,毕竟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嘛。”
“什么什么,什么事?”
“据说哦,据说是她男朋友会去公司骚扰别人……当面骂她合作过的男同事,然后还试图直接拉她下班什么的。”
“呜哇!搞什么啊,太搞笑了吧。”
“是吧。当然友寄君那时好像也特别生气,直接报警了。只是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用。她对象背景貌似挺难搞的。”
里包恩喝了一口咖啡。
“什么鬼……那分手了吗?”全程听得直感叹的人说。
“不清楚。但肯定分了吧,留着干嘛啊。就是听说那个男的还会一直打电话,在路上堵她之类的。”
“那要是我我也不想出公司。”
“我这也都是听别人说的,你别说出去啊。之前友寄君和那位野末前辈不是有工作交接吗,后来那男的就又出现了,听说闹过一次。”
主要负责倾听的社畜露出痛苦面具的表情。
“还没完啊,”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夸张地拉着长音,“话说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吧,只是我出差了而已,半个公司都知道了吧。”
“谁知道呢。”负责传播的人耸耸肩,抿了抿咖啡,“但也就是野末前辈那一次比较严重罢了,估计是看人家长得太帅了吧。”
“友寄君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情况好多了啦,至少那男的没有像在上一个公司那样到我们这里搞些有的没的。”他说,“老实说,友寄君在工作上一直都很有效率,当同事挺不错的,上次还是她帮了我一把我才得到再面见客户的机会。据说还是九大毕业的。我在聚餐的时候找她敬酒,没想到那家伙比我还能喝……哎,所以我们都挺希望她赶紧脱离苦海吧。讲真,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差了点。”
“……”
“……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这说得,简直就像在说‘不如看看我这种好男人’一样。”他同伴鄙夷地开口,“轮得上你吗,先把你那头鸡窝头梳好再说吧。”
社畜桌霎时传来低声吵嘴的动静。
“不过,友寄君加班到那么晚才回去不会更危险吗?”一人又说。
另一人再接道:“最近倒是没再听说有什么事了,估计摆平了吧。说起来,之前我有认识一个人,也是失恋了之后太痛苦,于是拼命工作来转移注意力,连老板都担心他哪天猝死了……”
“诶……”
里包恩放下咖啡杯,重新展开报纸。
后来的后来,友寄新奈本人亲自谈起当时的加班苦旅,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失恋后怒而工作的情况,完全只是领导不做人而已。
那会儿整个部门都要加班加点。只是她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抱着电脑敲,同时分配到的工作有很多辅助材料都在办公室。无论怎么想都是待在公司干完比较方便。
传言总是容易被添油加醋。
也是因此,杀手没有很在意话题的内容,但他不知为何记住了。他在遮阳棚下优哉游哉地读完新闻和情报,顺带拿起在这个世界买的小手机,回复印度接线人的邮件。
上班族拎着咖啡离开。晚高峰逐渐褪去。
里包恩这天不打算久留,他决定再去确认一些事情。西装革履的小不点卷起报纸,将现金放在桌上,便轻巧而敏捷地跃下靠椅。
他往夕阳沉沦的方向踱去。
黄昏给半边天的厚云渡出一层蛋黄流心般的金黄色,它把建筑、行人、车辆与路边摇着尾巴散步的小狗的影子拖得很长。
须臾,杀手缓而停住步伐。
他望见那幢办公大厦的侧门走出一道不紧不慢的身影。与前夜一样的着装让这个年轻人变得非常好认(但事实上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这么穿):修身的白衬衫,袖子捋到手肘;领带是很深的暗蓝色;黑西裤。腰线很高。
她依旧一手提着电脑包,另一手则拿着手机在说话。
长发被清爽地盘起,令人能更轻易地看清她的侧脸。余晖正不遗余力地追随着这个人的肩膀与背影。她拐向东边,随着电话的进展,脚步稍微加快。应该是还有事要办。
里包恩回过头。
他继续朝她的反方向迈去。
……
两周后,他敲响了友寄新奈租房的门。
不为别的,只为在异世界谋生,以毛遂自荐的方式讨一份工作。外加一点被烦人的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刷存在感刷腻了之后产生的好奇心――
这两个礼拜,里包恩总是陆陆续续地注意到关于某个人的消息。
包括但不限于中午又听见社畜聊天,有人表示“要帮小新奈带一杯美式”;在网上和印度人交流时偶然间浏览别的页面,发现某个无人问津的小号正在佛系地筹备创业开店的事项,不时会在博客记录一些想法和攒钱进度(这个进度非常隐蔽,隔了很久发一条只有一串整数数字的帖子,饶是里包恩也想了想才猜到指的是什么)。
他坐在咖啡馆的老位置,有时会刚好看见她下班,有几天又经常看不见。社畜加班的时间始终是不固定的。
而这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又很快被打破。
某个周五,炎炎夏日的午休。有人推开咖啡店的门。清泠悦耳的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响,里包恩在间歇的蝉鸣声中第一次听见她的嗓音:“一杯拿铁。”
店内隐约传来咖啡师惊讶的应答:“好……哎呀,这不是小友吗,感觉好久……”
门关上。但用列恩的尾巴想也知道没说完的话是类似“好久没见”的寒暄。
里包恩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但在那场雨之前也从未注意到店里有这么一个熟客。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太多事物需要在意。
于是,当他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早点注意到会怎么样”,第二个转瞬即逝的想法又是“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情挺好”的时候,杀手基本已经做好了决定。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
大约仅仅只有五步开外,拎着打包袋的上班族扶着门框,回头跟店员打招呼:“那我先走了,下回见。”
咖啡师探头道:“加油哦。”
她露出了一个颇为动容的笑脸,眉眼都慷慨地微微弯起。似乎是穹顶阳光正盛,又透着一股晴朗的少年意气。这让杀手再次感到意外。一个鲜活的人正从磨砂般的雨夜与流言蜚语里走出来。
年轻人随即提着咖啡回公司,并没有瞧见有个奇怪的小婴儿在一旁的遮阳棚下看笔记本电脑。
里包恩坐在垫高的坐垫上。
在他面前的屏幕里,一边是缩小的聊天界面,聊崩后的印度诈骗师正在苦苦哀求杀手放他一条生路;另一边是一张株式会社的电子入职表、某人的家庭构成、校园社团荣誉,以及情报贩子为了将功补过,免费提供的竹田家的信息与动向。
这种在大多数人眼中如牛皮糖一样的麻烦,对他而言正好是专业对口。
因此,流落在异界的杀手出于就业需求,出于有地方能包吃住需求,出于那一点的好奇心,出于有乐子可找,又出于某种既然有缘就干脆帮一把的心情,他做完简单的调查。
写了一封自荐邮件,再接着搞了一份简历。
带着好伙伴列恩,在一个工作日的早晨礼貌地造访潜在客户。
小朋友耐心地静候在门外。
很快,门开了。
他未来的老板握着门把手,低下头,含着膏沫的牙刷还叼在嘴里。她居家只穿着清凉的背心和五分裤,头发睡得乱,无处不流露出懒散又自在的生活气息。
里包恩与其对上目光,不由翘了翘嘴角。
年轻人则看着他陷入沉默。即使她总体而言看上去面无表情,尚且裹挟着困意的眼睛里也松懈地、真诚地展现着对奇妙景象的震惊。
一流的求职者并不介意这份无声的失礼。
他用一贯的非常可爱的声音打招呼,再一边熟练地从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掏出名片和简历。
“ciao,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作里包恩。”他说,“正是为了寻找一份工作来到这里。”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
第140章 里包恩视角(四)
求职被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里包恩将名片留下, 便施施然离开。他没有去光顾咖啡馆,而是回了一次在这个世界的临时住所,收拾好行李。
他从来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 大件小件的配套家具和日用品很多。因此哪怕是(异界的)世界第一杀手也花了点时间搞定。紧接着,他去查了一下未来雇主遇到的麻烦对象的行踪, 又顺便吃了顿牛排。
接到电话之际,里包恩刚好抵达未来雇主的居民区附近。
盛夏,月色如飘荡在密林里的面纱那样清纯地充盈着。晚风徐徐渡来, 深吸一口气,可以嗅到缓解燥热感的悠然清新。
杀手站在小区围墙边的大树枝干上, 老神在在地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向楼道口跑去。手机屏幕亮起。他看了一眼备注, 来电显示冷静地跳出一个字母,A。
里包恩接起电话之际, 另一手已经举起了由列恩变成的手枪。
“你改变心意了,友寄女士。”他说。
这是必然的。
付出信任需要一定程度的魄力,而他从组成她的二十六年的简易资料里看出这是一个愿意抓住任何机会的人, 也是一个勇于面对失败从而什么都敢尝试的人。里包恩赌她会留住他的名片。他经历过无数的赌局, 他知道自己会成功。
-
友寄新奈, 他的老板,在调查档案中呈现出来的社会形象是一位勤恳努力的学生,一名令人省心又有出色的兜底能力的同事,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初次接触过后, 在里包恩看来,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又幸运又倒霉的家伙:
拥有足够聪明的脑袋和毅力, 但需要一边应付家庭矛盾, 一边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考偏差值高的学校。几次测试考都有稳上东大的希望,却在正式参加东大专业考试的时候落榜;
于是这么一个本就对自己感到不甘心的人, 在决定死也要坚持去上大学时跟双亲大吵一架。她父亲不支持女儿读大学,要她早点工作结婚,补贴家用。于是在尝试撕掉女儿录取通知书未遂(邮递员被友寄新奈提前打点好了关系)后撒手不管,从未给过经济支持。
她母亲起初想给她一点零用钱,让她给家里人道个歉就当矛盾翻篇。但这全被心里闷着一股气性的年轻人拒绝,后来便也鲜少联系。
里包恩并无意打探别人的家庭隐私,只是情报贩子尽心尽力,而友寄新奈的私人邮箱也没有把好几年前的老邮件们删除。
因而,一条来自她母亲的过时邮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资料中。里包恩潦草一扫就能看清内容。毕竟它十分简短,一目了然:“你最好想清楚了,别后悔。有本事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
谁也不知道友寄新奈是不是真的后悔过。但他觉得她始终没有后悔。
说到底,就连做梦时浑噩得厉害,这家伙含糊说的梦话也不是“我错了”或者“原谅我”。
当时里包恩已经长成十岁出头的模样,蹲在床边。他的雇主兼舍友侧躺着,睡姿缺乏安全感地微微蜷缩。他刚刚好能平视着她的睡颜。
年轻人阖着眼,稍微蹙着眉。她的长发乱蓬蓬的,以某种几近青涩的脆弱的方式垂拢在肩头、脖颈与脸颊边。
快中午了,也就只有这种在周末懈怠的家伙还会被噩梦抓住尾巴。
暖洋洋的明媚阳光正在户外探头探脑,那灿烂得不合时宜的光线被窗帘遮挡,整个卧室便沉没在晦暗不明的暖色调里。
风扇摇头晃脑地喃喃低语。
里包恩望见友寄新奈低垂的、湿漉漉的眼睫。他伸手去拨开她颊侧的发丝,一股微颤的闷热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随即戳了戳她的手。
“睁眼。”小保镖好心又体贴地叫人起床,“不要再睡了,友寄。”
沉睡的人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被她握在掌心。
不安稳的梦魇令受害者的眉头蹙得更紧。里包恩被抓着的手几乎就挨在她的鼻尖前,气息铺洒在他指背。温热的,轻浅的,近在咫尺的,隐忍似的偶尔又把自己憋着。里包恩瞧见她的鼻子都有点泛红。
他倒是不明白怎么会连做个梦都这么能忍,换个人早就惊醒了。
里包恩用了几秒钟安静地看着她,看着眉心难言的蹙痕,睫毛,和在那之间亮晶晶的平铺直叙的湿意。那几秒里他好像什么也没想。然后这位黑手党才慢悠悠地在心里开着玩笑:搞暗杀的工作经常会需要花很长时间耐心地进行渗透,此人不做杀手确实是暴殄天物。
他想起看过的资料。
十八岁的年纪长满自尊心的尖刺,在血浓于水的人眼里也不过是盛气凌人与不懂事。所有人都在等着友寄新奈低头,而她硬是靠贷款和连轴转的勤工俭学熬过难捱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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