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手机,没消息。
头巾小哥吆喝着马上好,站在厨台后头熟练地拿着筷子计时打面,装小料汁。他业务纯熟,健谈地搭着随处可见的客气话:“两位是情侣吧?实在是般配呢。”
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着脸颊,抬头看去。
店员长着一张年轻的方脸,小麦色皮肤,脸颊生着两片浅淡的雀斑;单眼皮,眼睛小却神采飞扬,相当真实地流露出诚挚的笑意。
里包恩也微微抬起头。我挑了挑眉梢,接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们一没拉手,二到目前都没讲几句话,更别说别的亲密举动。某人还神神秘秘地带着一身生人勿近露头就秒的气质。以旁人的角度可能连朋友关系都不敢猜。
“诶?啊,难不成猜错了,万分抱歉!”
小哥闻言慌忙地双手合十,解释到一半,又发现时间到了。于是连赶着捞起拉面,兜在笊篱里打散,“我没有别的意思,倒不如说二位不是情侣的话才比较让人惊讶……唔,大概是直觉这么想的。”
我说:“直觉也会有依据吧。”
店员眨眨眼,思忖道:“普通的关系通常会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但从进店到现在,客人你们不论是碰到肩膀,还是说话的时候靠近,都很自然。”
他把面盛进碗里。提勺浇上热腾腾的骨汤,声音放轻了些,“何况有些情感是即使不宣之于口,也能被人类察觉到的东西。”
结果话音刚落,旁边插过话的老顾客吸溜溜嗦完半碗面,听不下去似的补充:
“真是的,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人家的意思不就是说不是情侣吗?要么就是还没捅破窗户纸,正在暧昧期,对吧小姐?”
如果正巧真的不是,你也没放过我。
我若有所思。撑着下巴,没去看里包恩的反应,语气平稳地答复:“是啊,我正在追求他。”
店小哥和老顾客霎时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露出全球统一的吃到瓜的表情。后者的笑声爽朗,说着喜欢我的个性;前者先顾着在汤面上摆好溏心蛋,插上两片海苔,一手端一碗地呈到木桌上。
我道了声谢,拿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专心当沉默保镖的男朋友。
里包恩气定神闲地接过。他的目光从帽檐里望来,似笑非笑,却令那股过于冷静的气场隐约地、立竿见影地缓和不少。
“你很有胆量啊,新奈小姐。”杀手道。
“还行,是老师教得好。”我很谦逊。
他哼笑一声。
头巾小哥再端来一盘小煎饺。左看看右瞧瞧,紧接着抚手一笑,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营业性的谄媚。
“那这次是约会吗?我们店能被选择真是荣幸之至――”他说,视线飞速地瞥向我身边的保镖,仅一瞬又快快收回,颇怀余悸地稍微鞠了一躬,赫然一副“怪不得这种打扮得像特工一样的人会出现在我们小店”的神情。
然而职业素养使其嘴上仍保持着轻松的语调:“两位请慢用!”
招牌拉面卖相极好。薄薄的肉片、切半的流心的蛋,乃至菇笋葱花都条理清晰地摆好,伏于晶莹筋道的面条表层。汤汁也盈盈。热气与香味扑鼻而来,引人食指大动。
一旁的漆黑帽子晃低了点,毫无芥蒂地率先品尝。他吃得倒挺香。
我手拿木筷,注视着这碗拉面界的优等生片刻。
店员关切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响起:“客人最好趁热吃哦,这时候味道是最好的。”
我:“嗯,不过还有一个人没来。”
店员:“竟然是还在等人吗?”
似乎是约会的猜测又被推翻,他不掩惊讶,却也为难地再开口劝道,“让拉面因为迟到的朋友而变坨的话也太可怜了,您先用吧。”
另一边的老顾客又说:“你可真是嗦,人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呗。”
头巾小哥回道:“就算是这样……”
我则说:“我确实不希望错失最好的味道,川平先生。”
有那么一刹那,周遭如同错觉般安静。
我在人声鼎沸中抬起头,重新看向厨台后站着的店员的眼睛。
“所以请你有事说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
里包恩仍然老神在在地夹着面条和叉烧肉吃。年轻的店小哥定定看着我,随即讶异地“诶”了一声。
我没什么表情,“再演我走了。”
川平这才一顿,不着痕迹地收起故意摆出的大惊小怪的神色。
异界来客不加掩饰的模样沉静、随和又从容。放在这张年轻而健康的脸上,几乎产生一种极冷淡的反差。
我可以从中捕捉到些微的探究与了然。但他给我更多的感觉是闲适。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友寄小姐?”川平问。
边上的老食客捧着碗喝完最后一口汤,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起身结账。我跟着转头瞥去一眼。再回过头之际,眼前店员原本鲜活的皮囊的生命力在瞬间冻结,仿佛脱皮套一般被扯下。随之露出的是一个头发苍白、戴眼镜的男人的上半身。
当然,穿着墨绿色的和服。瘦削,懒散,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与事前发给我的照片一样。
第一次目睹人类蜕皮般的场面,我面无表情地保持缄默。
里包恩坐在一旁,边嗦面边当我嘴替:“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恶心。”
旧皮囊脱落,而四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里。客人们聊的聊,吃的吃;灶台边忙碌的其它店员和老板同样浑然不觉地辛勤干着活。世界犹如在这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割裂开来。我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原因。
总算彻底露出真面目的房屋中介将两手拢在袖子里,娴熟地接过杀手的话头。
“你是不是说话更不客气了一点?跟女朋友学的么?”
简直是危言耸听。我根本不想承担这个莫须有的责任,“怎么可能。这是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发出的感慨而已。”
川平:“我就说吧。”
我觉得他不一定看过NARUTO,因此只转头和里包恩说:“说实话,我刚才还以为他是大蛇丸。”
里包恩吞下一口面条,欣然点头:“他确实很像。”
我:“连我都有点吓到了。”
里包恩:“罪不可赦,我帮你做了他。”
川平的声音平静得惊人:“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不过这么旁若无人也很失礼喔。”
第80章
早在之前, 我就从里包恩的描述以及短暂的线上接触中,对这位异于常人的房屋中介兼异世界上古种族有过初步的了解和猜测。
没想到本尊比我预料中的更像一个普通的拉面爱好者。
店员摇身一变成顾客。川平不知怎么处理了皮囊,坐到我左手边的空位置上, 举手点了一碗味噌拉面。
当厨的老板热情接话:“好嘞~请稍等!”
我看里包恩嗦面也早馋了。仿佛空了点什么的饥饿感在肠胃游弋, 我着手动筷,爽爽吃了两口面――的确美味, 口味偏淡一些,但配着叉烧也正正好。随即才侧头看向白发男人。
“给我们推荐了豚骨, 自己却点了别的啊。”
川平道:“因为我已经尝过很多次这家的豚骨拉面了。”
果然不是第一次来。
“被你假扮的那个店员呢?”
“他今天请假, 我就向他稍微借了一下身份。”川平戴着纤细的圆框眼镜,以我的视角看过去正巧有些反光, “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友寄新奈。”
我单吃一口脆香的海苔, 原话奉还:“直觉猜的而已。”
“你知道这说服不了我吧?”川平面色不变。
“我没有必要说服你。”我同样漠无表情, “这次答应来和你见面,一是想确认你的目的,二是来看看你努力招租的房子合不合适。除此之外的话题我没有任何兴趣。”
凭他的演技和法术,加上和老食客对答如流的交谈,其实什么破绽都没露。
我也没有能看破一切的超能力, 有的话早就去跟毛利抢饭碗了。
然而要识破世上一切万变不离其宗的伪装,有时候只需要一点怀疑, 以及简单的思维逆转:
首先, 以川平这种人来说,有什么不得不迟到的理由?他既不是上了手术台的医生,又不是会接紧急任务的警察。他甚至连本来该忙活的事情都已经不用再插手。
假设真撞见某些事, 又好巧不巧在这个时间点被绊住脚,也有数不清的方式可以脱身赶来。
其次, 里包恩跟我聊时提过,川平起初就是神出鬼没地突然坐在他家里,不仅没礼貌,还会耍人。那我也可以姑且断定这个人实际上并没有迟到,相反撒了谎,早就身在店中。
“我想不会太久”这个说辞,则是针对我什么时候能发觉不对劲这一点,由川平自己下的推测。
最后就是店员的态度。如果川平提前抵达,多半是想借此看看我和里包恩的反应,那必然会直接或间接地来接触我们。在此期间,唯二和我们产生联系的只有戴头巾的小哥和老顾客。但顾客只是插话。
在这种熟人、生人都认得全的小店,健谈而努力和客人搭话的店员并不稀罕。
可一上来就很可能闹乌龙冒犯顾客地猜情侣关系、话里暗示一进店就在观察我们、强调拉面美学的店员就不常见了。
就算能用情商和职业素质来勉强解释,我也不觉得正逢午饭点,明显人手不足,又要煮面看面又要应付客人,忙成狗一样的打工仔,能有多少富余的心思从那样微小的细节入手,判断一对食客是怎样的亲密关系并且拿来当话题。
我以前在冷饮店打工,顶多闲暇之余和同事观察观察形色各异的客人,还能听或看到不少五花八门的八卦。而旺季生意一好起来连轴转,光是维持营业的微笑都觉得自己是台机器。
只要不是像几个黑老大打扮的人一起来点草莓圣代这种情况,基本留意一眼就结束。
“原来如此。”
川平估计也明白哪里会让人心生怀疑。他本身就没有打算长时间隐瞒,“不过我还是挺想和你多聊聊的,毕竟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点燃过指环的人。”
我:“……”
里包恩喝了两口汤,“这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我选择不吐槽,转而问川平:“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白发眼镜男说道,“你身上流动的死气的能量,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秘密。”
他微微扬起唇角。眼镜在光线反射下泛起近似翡翠的亮色,令其乍一看像个狐狸般狡诈的阴险角色。
但下一秒,香喷喷的大碗拉面随着老板的招呼声端来,川平像每一位普通的食客那样转过头道谢。我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从圆圆的镜片后露出,神情稳重而平常。
他捧起热腾腾的味噌拉面就猛嗦两口。
“嗯,真是不虚此行!”又大方地夸赞一句。
这家伙人生的底色都仿佛具有欺诈性。
就在我不免多看他两眼的空档里,坐右手边的里包恩本就吃得快,如今更是喝完最后一口汤――在木桌上把碗一放,便伸手揪了揪我的衣角,“吃完了,走吧。”
我回过头,“你几岁了。”还和以前似的搞小动作。
里包恩:“你前一阵才给我庆祝过三岁生日,现在就不记得了?”
我:“谁信啊!而且又不是真问你!等我吃完。”
川平在一边悠悠吃面。
“真有意思。”他难辨真假地说,“偶尔我也会挺羡慕你的,里包恩。”
杀手即刻道:“你如果等不及想早点死了,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此人言语惊悚,口吻却平淡得像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听出他没开玩笑,顿时一个无语地放下筷子,抓住那只扯在衣角的手。
“要送回你们那个世界再送。”我说着又顶着死鱼眼转头,看向左手边丝毫不受影响的中介,“你很会拱火啊。这应该不至于是你特意来一趟,还要租房子给我的动机吧。”
“当然不全是。”
“你说。”衣角顺利解脱,我也就放开手,抓紧嗦面。
只见川平满足地连面带肉夹了一口吃,才接着慢慢道:“你们,或者说里包恩,有防备心很正常,但如今大可以放松一点。我早就没有伤害谁的理由……不如说,我向来都是从保护星球与人类的立场出发,以前的事都是不得已。”
里包恩:“所以呢。”
川平:“所以,和我当时主动来异世界联系你一样,你就当我这次也只是顺手帮你们一把。毕竟我很可能过几年就不记得今天的事了。”
白发男人咕嘟嘟地端碗喝汤,旋即爽快地喟叹一声,话锋一转。
“友寄新奈,”他说,“你觉得一个人想要把手底下的房子租出去,能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我吹吹还热乎的面条,闻言眉毛也不动地奉陪接话。
“赚钱当收入。或者发生什么事了,自己不想住,因此租给别人。”我数道,“要不然就是房子多,想合理高效地利用资源。”
“那你认为我是哪一种呢?”
“你想利用资源。但不可能是嫌手里的房子太多,否则随便租出去就行了,何况你本质上还是异世界的人。”
我一口气吃完最后一口面,热汤下肚,身子也暖得多。
保镖顺手递来两张干净的面巾纸。我道谢接来,擦擦嘴。再一侧首,仍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片被热气糊得泛白的男人。
“要我猜的话,你是因为知道了还有一个曾经的人柱,也就是史卡鲁同样来到这里。既然你都说是‘帮一把’,那就可能只是以星球管理者的身份考虑,想给我这个收留穿越者的普通人一些关怀的福利。就像给内测玩家的礼包一样。”
我边思考,话音一顿,又道:“到底有什么不好直接说的,你是违背良心的事做多了,现在做好事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吗?”
“……”
川平不过是沉默两秒,里包恩的声音便从右侧无情地响起。
“为什么不讲话,被直接说中更不好意思了?”
我:“是吗?活了那么久脸皮应该没那么薄吧。”
里包恩:“你别看他这样。之前解决阿尔克巴雷诺的问题的时候,本来都有一个可行性很强的方案给他了――”
我听出言下之意,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他还不听?”
里包恩抱着臂,跟我聊道:“他因为主导权会被夺走,感到有损颜面。要不是尤尼出面指不定要发一通脾气。”
“碰上这种领导实在是倒霉。”我代入一下,发自内心地真诚评价。
“他就算做项目也没把所有的事项交代给手下,导致员工那时候还被参战人员骂了好几顿。”里包恩补充讲解。
天杀的,我雷区都被踩了一遍,“莫名其妙。”
里包恩颔首,“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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