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果用水笔回签了叶果两字,圆滚滚的,和她的脸型也有点像。
面试的次日,叶果一早去了画室。
她是兼职不存在周末加班,兴趣班的学生上午爱睡懒觉,一般都是下午两点之后来画,上午可以放空。
叶果想到了黎虹说的艺术家。
面试时宗跃和胡女士也谈到插画像设计,是符合时代的潮流文化,和艺术是两个逻辑,插画家靠美学横空出世,艺术家却可能牺牲掉一部分视觉去创作,插画设计靠眼睛,艺术作品靠通感,后者需要时间精力沉淀。
空无一人的画室,是弥足珍贵的时间和空间。
叶果打开遮光布和窗,望向窗外。画室是办公楼十八楼,窗外有一片叶子吹进来,落在教室的地上。
她望向叶子,回忆学生时代的光阴,又想到这几年的自己,忽然开始恐惧曾经引以为傲的笔力不复存在。但怀疑并未长久控制住她,衰退也不是无法依赖“复健”来恢复。
叶果决定先画肖像,没有模特儿,就从临摹照片开始。
她手机里有不少,都是叶家三口的合影,一起出去吃饭,一起看电影。望着照片里的父母,叶果难过起来,她一事无成。
叶果又上网看明星照片,也没有一张满意的,他们脸上没有真人皮肤的质感,眼神也是千篇一律的明亮,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她忽然想到了宗跃,之前搜过他,于是上网找了一张路透照,近期电影节的红毯照片,黑色西装领结,冷冷望着镜头,上相,眼神防御,是工作状态。
叶果将手机支起来,在白纸上开始画小色稿。
大学时老师推崇的肖像画家之一是约翰·辛格·萨金特,也是叶果在模仿得最多的画家。她涂了两张速稿,删除了多余笔触后,开始正式作画。
萨金特的人物肖像绘画色块多、线条少,这次她也选用油彩打底,再用松节油摊薄颜料画出形体。作画时她又出神,想到临近毕业时的光影,充满了对生活的幻觉,幼稚地向往物质和感情都极度满足的未来。那时的她,每一张画都像小女孩点燃了一根火柴。
回忆里更阴沉的部分刺痛了他,她紧张起来,但笔下的铺陈又让她渐渐放松,画面显现,心被逐渐治愈,一部分灵魂好像出窍,停留在肉体和画布之间。
宗跃的肤色不像是常见的亚洲人,她用了钛白、镉红、镉黄以及深褐调色,呈现微微的半透明质感,微醺的质感扩大了他身上的一些特质。叶果将他的身体也做了微微变形,肩膀的宽度被拉长,表情和眼神有一些变化……
三个小时后她完成了大半,冷静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想象中的他。
等待颜料干了才可以继续画细节。今天就到此结束。叶果决定休息了。
她将腿盘在座位上,靠着椅背凝视着画,此刻是满意的,但这只是眼下一分钟的极限,又怕这种满意不过是一种短暂的自我陶醉。
陶醉之后便是虚脱感,和画插画到天亮完全不一样,不是肉体的疲惫,而是精神力的耗尽。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等她醒来时,手机已经锁屏,几个老师和学员在后面看她的画。
“叶老师!这是明星吗?”一个老师问。
“啊不是,我网上找的图。”叶果揉了揉眼睛,把盘着的腿放下来,摸了摸腰椎,觉得腰酸腿疼。她这个习惯很差。
她发现教室的光线不同了。早上她将遮光布打开,现在它们被全部被放了下来。
光线变化之后,叶果却感觉眼前宗跃的脸更明亮,她还来不及在细节上处理高光,调色已经让画面比原图更亮,有一种明亮但暧昧的氛围,又觉得画中人很像本人,呈现的是第一次见到宗跃的样子,两眼似笑非笑,不知是要说出赞美还是讽刺的话来。
她开始意识到黎虹的提醒很对,宗跃有容易令人遐想和错觉的气质,不由个人意识所控制。
叶果没有再动这幅画,暂时决定和画保持距离,也没有再画其他的画,只帮学员选画、调色、指导、拿快递……直到画室准备打烊。
她是最后一个走的老师,清洗画笔、擦干,将颜料放回盒子后,和老板锁门离开。
“叶老师,你接不接肖像画?”老板锁上了地锁。
“接的。”叶果立刻说,她缺钱也缺机会。
老板按电梯,又看了看楼层说:“今天有个学员说想送长辈肖像油画,看到你的画很喜欢,想问问你接不接。”
叶果想到了宗跃,此刻被它被放在画室的一角。
“需要照真人还是照片?大概几个人呢?”她问。
“两个人,画结婚照,尺寸是 60*90。你接我就去谈,想怎么算价格?”
叶果不擅长谈钱,画材公司不加工资她也没好意思谈,不是不缺钱,而是怕没工作。
“如果是今天画的细致程度,大概六个小时左右,算周末一天兼职的价格吧。”
她确认这个价格老板能接受。现在定制油画报价都十分透明,她就把这件事作为又一个“复健”机会,金钱上不是优先考虑,但想了想又提出了额外要求:“就是我没有时间,白天上课以及干扰也多,我想晚上用画室,希望能帮我准备一张钢丝床或者一个睡袋。”
画室老板当然满口答应,电梯到楼下后,在办公楼大堂里和学员打电话,背过叶果去,大概不想叶果知道他报的价格。叶果说自己先走了。
快走到地铁时,叶果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说对方确认可以。
当天晚上,学员把照片发了过来,黑白照片,是她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半身结婚照。老人如今超过一百岁,照片不清晰,仍看得出那时不过二十来岁,身着都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礼服。这是一份钻石婚纪念日的礼物。
老板又给叶果发信息,问行不行,不行就拒了。叶果猜他刚才给学员报价报低了。
黑白照片又是手机翻拍,细节可以靠经验,色彩不困难,但光线的处理和人物的“神韵”很难,这是一道很难的题。
“我试试。”叶果说。
第二天上午睡袋送到了,叶果给家里发信息说要在画室通宵,请爸妈给二万倒猫粮和罐头还有铲屎,又拍了画室的照片发给爸妈。
家里语音发过来,问画室安全不安全。
叶果说很安全,楼下保安巡逻,她会锁好办公室门。
那天晚上八点多,教室的工作结束了。叶果泡了一桶老坛酸菜面,拿着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下午她已经画了小色稿,算上色稿时间其实不只六个小时,但她重视的是机会,尤其还是收费的机会。
因为这次是收费定制,画室老板贡献了他自己用的大画架,不再用画室日常的乔琴、卢卡斯这类性价比高的颜料,而是用了更合适肖像的伦勃朗。
她用橡皮泥把打印件钉在木画框上,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和画插画的感觉完全不同。插画她能预见到成品如何,是个成熟的绘图人,而这次不同,她不确定自己可以画得好,甚至放大了尺寸后可能画得很糟。
画正式前,她又用极淡的颜色试了大色稿,不满意,涂掉又试了一版,还是不成功,感觉不对。放大了尺寸后效果真的可能减半,和上午完全不同。
她感觉到之前画得快是因为对人物有足够想象,神排在了形之前。
她又看了那张黑白照片,按照年纪推测,他们结婚时是抗战时期,年轻夫妇温柔的微笑不光是害羞或者喜悦,或许妻子在私人小幸福中有对未来的一丝忧虑,丈夫却因为天性和年轻的血气方刚充满信心。
叶果被触动,用想象力添加了一些故事,照着感觉铺开色去,她感觉到布面的抵抗,又好像有力道抓着手慢慢压下去。有人叫它“半控制”,也被叫做“心流”,到底会带着走向什么方向,画的人不会知道。
她就这样一点点画着,一直到天色变亮,才觉得自己画出了暂时满意的初稿,和宗跃那张一样,又和照片中收敛的情感不同,她放入了‘故事’,人物特点也扩大了一点,比如溜肩会令妻子看起来更加柔美,高光能提升丈夫眼神中的神采。
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满意,毕竟画的只是画家的想象。
叶果拍了照片发给画室老板,看了看手机,凌晨五点半。她没有打开睡袋,而是又习惯盘腿坐在位子上低头打盹儿。她太累了,什么梦都没做。
按门铃的声音吵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学员打来的。她跑到门口,学员在外按门铃,拍玻璃门。
“叶老师!我来看看原画,我给我爸妈和爷爷奶奶都看了,说画得特别特别好。”
女孩子拿出手机,问叶果能不能再拍两张,叶果同意后,她又拍了几张发出去,还对手机发语音:“好的好的,我尽快拿回来,还没裱,对对,请老师他们裱好,帮我们看看画框。”
叶果被女孩子说得激动,等她发完信息,才说:“其实我还没画完,有一些高光要处理……”
接下学员一直看着叶果,叶果为了速干用吹风机吹,她边画学员边拍照。
老板是十点多到,来了之后凑近看又走远看,叹了口气,脸上似乎写着“谈得太便宜了”。
中午叶果大概完成了 90%,后面还要画细节,装裱也需要时间。学员说她是请假出来的,中午想请叶果和老板吃饭。叶果没睡好,头有些晕,心想还是回去补觉比较好,便拒绝了。
学员坚持在画之外再感谢她,问她想要什么。
叶果想了想说:“画可以发我的微博吗?”画室老板也跟着提出想发公众号。
学员问了家人的意见后,答应了。
回到家中,叶果洗了个澡就窝进被子。
空气中味道很干净,爸妈做了通风,二万的便便也没那么臭了。保暖做好了,不串稀了。她进家门时,二万在猫窝里呼呼大睡。爸妈给她拍了二万吃饭的照片。
叶果躺在被窝里,在睡着之前刷了一把手机。
微博上多了十来个评论和赞,有黎虹和学院的老师,还有宗跃他们画廊的企业号。
刷着评论,她被睡意吞噬闭上了眼睛,刚没睡没多久,又被震动吵醒,手机收到了新邮件:
叶女士您好!
我们有新的业务需求。
如您方便,近期可来我们画廊一次商谈。
Zoo Art Gallery
第9章 22 咸蛋超人
叶果的视线在邮件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迅速答复,怕是急单,过去插画都是这样。她接着给画室发了信息说第二天会先到画室加细节,请他们给学员确认,自己出去有点事。
那个夜晚她没有上楼吃饭,爸妈给她送了一份咸菜肉丝汤年糕下来,她吃完又睡,夜半醒来刷微博,除了赞美还有刺耳的批评:
充满了模仿大师的痕迹,意境又过分含糊……
哟,画插画求认同来了。
……
叶果不算特别敏感的人,却依然忍不住扩大批评的含金量,让它们短暂覆盖了别的声音。技艺的成熟重要,审美重要,精神上的铜墙铁壁更重要。最难的还是要避免让铜墙铁壁削弱绘画者的意识和灵敏。
能平衡强大和灵敏的人不算多,黎虹是一个,或许宗跃也算一个。
叶果想到宗跃冷眼望着父亲的画面。
第二天早七点叶果就到画室,没在家吃早餐,帮二万倒完猫粮铲完屎就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个蛋一个包子。
画室这时没人,客定的肖像画放在老板的办公室里。
叶果将它拿出来,今天感觉又不同,不如画完时满意,比如一些部分太过细致,让整个画面呈现一些轻微的失衡感,她后悔那么早发微博,有些批评确实有道理,但另一些批评仍是纯粹恶意。
叶果快速调和颜料,修正了不满意的部分,开始添加高光部分,整体时间远超约定的小时数。
直到九点出头她暂时满意,就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工作群里,请他们和学员联系,她另外有事要出门。
在地铁上,收到了爸妈的信息。
叶爸:果果啊,小猫早上饭吃了吗?
叶果:老爸你要不要问问我有没有吃饭啊?
叶爸:那你吃饭了吗?
叶果:(笑哭)有什么事就说吧。
接着那头发来了一段语音:“果果啊!你妈和我说啊,说你每天早出晚归的……”然后那头断了。
叶果担心起来,怕爸妈觉得自己最近回家太晚,反对自己在画室做兼职。
正担心着,那头又发来语音:“我和你妈商量啊,小猫要不要放到二楼来啊,我们也好照顾。”
叶果松了一口气,语音回复:“不要了吧,说不定很快要送人了。”
叶爸也语音:“有人问你要了吗?”
叶果扶额,说:“爸,不说了,不说了啊,我下车了,今天有工作。”
放下手机后她松了一口气,回想二万开始茶里茶气的样子。
叶果不是没想过养宠物,但想养一只又帅又大的狗,黑色的杜宾或者拉布拉多,但她的房子太小了,养不了什么狗,养只猫都够呛。二万这种娇气的猫,住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会是更好的选择,她打算帮它在学校老师,或者在画室学员里物色一个新主人。
出了地铁,她小跑到画廊门口。今天她穿着卫衣和冲锋衣就来了,卫衣还沾着白色颜料。站在门前,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按门铃,一片叶子飘落到她肩膀上。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员工,又是光鲜亮丽的女孩子。她把叶果迎进门,请她在一楼的休息区等候,可以自由参观。
员工走后,叶果去了对面展示厅,还是洋葱顶式的壁炉和考究的椅子,电子壁炉亮着,隐藏音箱有极轻盈清晨的鸟鸣声。
茶几上的鲜花倒是变了,换成了白色的豹纹百合,墙上的画也变了,应该是一个作者,一系列立体厚叠的花卉主体油画。
叶果走近了看,是刮刀画的。
艺术品和装饰功能作品界限很容易分辨,撇开视觉的愉悦,情感是最重要的部分,当情感重新流淌向观众时,确实能感觉到那种丰沛的能量,和材质以及技法没什么必然关系。艺术上的精美有精美的激烈,破败有破败的冲击,孤独有孤独的压迫。装饰画则更多是视觉上的浅层取悦,和艺术品比起来就像是小美人和大美人的区别。
“这个是位乌克兰画家,原来是学雕塑的,光影呈现和视觉上有很多实验作品,细分赛道里,他是公认一流的。”
宗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天一身黑色的运动款,外披黑色修身菱格纹轻羽绒,穿了棕色马丁靴,像是打算外出的样子。
他放下遮光布,打开天花板边缘的线灯。线灯的光线垂直落在画上,画有了斑驳立体的光影,确实像是介于雕塑和绘画之间的作品。
叶果又一次感知到她和那些人之间的差距。宗跃重新拉起遮光布,关了灯。
“你面试时给了最普通的作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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