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忽然晃了神。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陈天海牵着他的手,去买麦芽糖块。
那时候,很多小贩还会骑着自行车叫卖,后腰上插一根带钩的小秤秆,听到买家招呼,麻溜地下车支起车腿,掀开车后座装着糖块的小木箱,秤钩挂上小秤盘,一块块往里放麦芽糖块。
陈天海就会问他:“小虫子,够不够啊,够不够?”
陈琮紧盯着秤盘,一个劲儿摇头:“不够,再加,再加。”
一般加了两三块之后,陈天海就会说:“不加咯,吃多了长虫牙,称一下吧,有零抹零呗。”
小贩便在秤杆上吊上小秤砣,从最前头的地方一点点往后抹,最后一松手,给他们看秤星,以示自己绝没有暗动手脚:“秤杆翘这么高,不能抹零啦,再抹,我就亏钱啦。”
……
“陈琮!”
他一惊回神,这才看到大灯在前头朝他招手:“发什么愣呢,赶紧跟上啊。”
陈琮嗯了一声,快步撵上去。
他一直以为,他和爷爷陈天海之间,就是最普通乏味的祖孙关系:父亲出事,母亲离家,爷爷只好养着他,凑合着过呗,日子不好不坏,平平无奇,没什么温馨难忘的时刻。
原来也不是。
不知为什么,心头有点惆怅,可能是因为雨雾天吧。
***
渐近寨子深处。
几个人越来越紧张,虽然除了雾、隐现的灯火以及修复如初的茅草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气味不对,声音也不对。
雾气深处,暂时还看不见的地方,像正在发生一场致命的血腥混乱,凄厉的惨叫声里混着嘿嘿乱笑的声音,还有别的声音,形容不出,总之每一道飙扬的声线都让人手脚发颤、颅骨如挫。
陈琮攥紧木棍,无意间瞥见神棍,不由得想笑:这种时候,攥紧防身的武器是没错的,但他手里,居然握了个弹弓!
弹弓,你玩偷袭也就算了,谁见过正面搏杀时上弹弓的?
大灯突然指向一处,话都没说完全:“哎!哎!看那!”
看到了,那一处是屋外围着的栏杆,横木上有血,看形状像泼溅上去的,边缘处将滴未滴,半凝的状态。
花猴看向神棍:“沈先生,这……幻境?”
神棍咽了口唾沫:“理论上是幻境……吧?毕竟这些茅草屋,都好端端的,没塌。”
也是,这是最强有力的证明了,花猴略松了口气,几步过去,伸出手指在那滩血上抹了一下,然后被蛰了般,一脸恶心,连连甩手:“这……这能摸到啊!”
陈琮想起周吉的事,心头一突:“不会现实中又有人被杀了吧?”
花猴正要说话,面色一变,“阿哟”一声直蹦起来。
是真的直蹦,还是缩起一条腿的:刚有只冰凉的手,冷不丁抓了一下他的小腿,力道不大,但花猴完全没心理准备,真是吓得这条腿连带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栏杆下头爬着个人。
很显然,这人是刚刚从院内爬到这的,院子里头没灯,又有雾,再加上第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栏杆上的血吸引过去了,居然没看到他。
他还在爬,似是脱力,伸手抓住栏杆,剧烈喘息。
大灯头一个看清楚:“这,这是个古代人,幻境啊。”
确实,看发髻、穿戴,都是古时候的,后背上一条长长的斜砍刀痕,流出的血几乎把上半身都给染红了。
花猴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幻境?那刚刚,他真的抓到我了啊。”
神棍反应过来:“魇山,五感易魇,这儿的幻境可能不一样!戴天南昨天不是也说,他摸到那条蛇了吗?你们注意着点,看到了东西就避开,不要冲撞到。”
陈琮盯着那人看。
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表情却不是痛楚的,而是绝望。
他嘴唇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
陈琮不及细想,大步上去,在那人面前蹲下来。
花猴几人吓了一跳,大灯想把他拽回来,他摆了摆手,又朝那人凑近了些。
神棍猜到他的用意,也赶紧小跑着过来蹲下,把头凑了过去。
那人声音很低,反复喃喃,语意却愤恨:“这个贱人,发疯了……拿去了,被她拿去了……”
末了几乎带了哭腔,又想再爬,到底是没力气了,抬着的头蓦地重重磕地,身子一通抽动。
神棍莫名:“什么拿去了?都快死了,还惦记身外的东西?”
花猴}得慌,小声提醒二人:“赶紧走吧,办正事要紧。”
再往前走,情形就更恐怖了,看到了不止一具尸体,或倒伏路边,或软塌塌趴挂在栏杆上,陈琮看得头皮发麻,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会不会就是“人石会”无记录的魇山时期?不是说一夕荒废么。难道,真的是“杀光,通通杀光”?
他胸口发闷,有点透不上气。
就在这时,正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非人嘶叫,雾气中出现一个怪异的似人形,说是“似人”,是因为它个子不高,体格粗壮,腿短、胳膊却长,总之从“人”的角度来说,各部位极其失调。
下一瞬,这东西就以极快的速度从雾里冲出来了。
花猴抬眼看见一张带了一圈白毛的毛猴脸,大叫:“长臂猿,是长臂猿!”
绝对没错,根据历史记载,这一带的山区曾经有过孟加拉虎、金钱豹、长臂猿和大蟒,他看过不少图片,是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长臂猿肩高差不多一米五,但身形极壮,目测得有百八十公斤,这要是被撞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陈琮心头发毛,棍子都快抡起来了,花猴一压棍头:“趴下!快闪开!”
其实,压根也用不着精神紧张,因为就在那长臂猿窜出来的同时,有两根套索分别自左右方的暗处疾射而出。
长臂猿被精准套中、重重拖砸在地,还没等它翻身爬起,左右已经有四五个人冲扑出来,有拿长矛捅戳的,也有不怕死使出“千斤坠”、用自己的身子去压撞的,剩下的人七手八脚,都是拿绳捆缚。
很快,就听长臂猿凄声长嘶,被捆绕了个结实,迅速拖撤进一侧的暗里去了。
这谜一样的操作,陈琮几个人都看傻了。
那四五个人,跟之前被杀的人装扮都差不多,也不知道他们是杀人的、还是即将被杀的。但不管是哪一方,值此性命攸关时刻,为什么要忙着去抓长臂猿呢。
花猴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他脑子突突的,但始终不忘正事:“走,赶紧走吧。”
几个人又恢复了之前“夹心饼”的队形,神棍被迫一起往前跑,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那一处没声息了,那群人应该是把长臂猿拖进某间黑漆漆的茅草屋里去了。
……
后半程还算顺畅,但更诡异:之前能看到零落的血迹,也能看到尸体,场面惊骇但合理。可是接下来,只看到血,再也没见着尸体,倒是发现地上有不止一条长长的、被拖拽的血痕。
也就是说,那些尸体,都被人拖走了。
***
几人闷头赶路,反正,既然是幻境里“修复如初”的寨子,也就别指望在这儿找到肖芥子留的记号了。
临近山脚时,大灯忍不住回望,惊奇出声:“不见了哎。”
还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头顶的浓云散开了些,天光重又弥散进来,虽然还是阴雨天、有雾,但至少是个白天的模样了。
回头看,又是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废寨。
陈琮长吁了口气:魇山一夕荒废,居然是“全灭”似的惨剧,刚刚的那些,也不知道禄爷他们有没有看见。
大灯忽然冒出一句:“敲木鼓,猎人头,不知道这次木鼓声之后,有没有人……倒霉。”
……
几人一路上山。
这山花猴没爬过,但上山的路线图倒是记得,印象中没什么特别的,就一条:在半山腰的一处,站着抬头看,会特有压迫感,觉得山头像一张居高临下、俯视的脸,冥冥中审视着自己。
陈琮一路仔细观察,没看见什么记号,这让他有些担忧:肖芥子要是一路顺利,一定会时不时给他留一个的,这么久都没有,会不会出事了?
山不算陡,但爬起来也累人,又爬了一段,花猴招呼大家:“都坐下歇歇吧,喝口水。”
陈琮不累,也不想喝水,但也不好意思催人快走,他站了会,觉得浪费时间:“你们先歇着,我周围找找看。”
他拖着铁梨木棍,往斜面里去,这里依然长满了老树,遮天蔽日的,又兼下雨,有一股阴湿的腐殖味。
陈琮伏下身子,细看每一棵树、靠近根部的地方,他记得上一次那个小月亮的记号,就是在一棵树的根部发现的。
没有,都没有,一棵没有,两棵还是没有,看了十来棵之后,陈琮泄了气,一屁股坐倒在树下,没精打采。
咦?
树下有不少落叶,层层叠叠,最下头当然是腐烂、半黄的,最上头是带绿的新叶。陈琮看到,就在身前、一两步远的地方,有一片叶子上有血。
他还怕是自己看错了,赶紧凑过去看。
还真的,是血,就一滴,拿手点了一下,还没干。
陈琮赶紧看周围,是谁受伤了来这儿吗,不会是肖芥子吧?可怎么只有一滴呢?
遍寻无获,有些发怔,就在这时,又是一滴,倏地滴下来,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下去的。
陈琮惊了一下,赶紧抬头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惊又喜,大叫道:“这!这里!”
说完,迅速奔到树下,踩住树瘤,攀住枝桠,三两下就爬上去了。
他看见肖芥子了,她蜷缩成一团,躺在一棵大的粗壮枝桠上,身上结了防掉下树的绳子,还裹了山鬼的保温布,这布的图案跟树叶、树枝太像了,变色龙一般,极具隐蔽效果,以至于他来回看了几次才看出端倪。
肖芥子在睡觉,迷迷糊糊的,身周这么大动静,她居然都没醒。陈琮去掀保温布时,看到边缘处一道浅细的血痕,她一定是受伤了,但包扎过,睡觉的时候伤口又渗血,这才一路滑滴下去。
陈琮看到她的伤口了,在左肩处,可能是单手操作不便,绷带包得很拙劣,像把肩胛那一块五花大绑。
“芥子?”
肖芥子慢慢睁开眼睛,依然是半睁,认了他半天,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陈琮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摸她的额头,有点热,好像是发烧了。
“芥子?”
肖芥子突然咬着嘴唇,愣愣看他,顿了顿,难过地说了句:“陈琮,你打不过他们啊?你的脸被打肿了啊。”
第127章
陈琮想说:可是我一个打五个啊!
然而肖芥子没顾得上去听这关键的一句, 她昏昏沉沉的,又想睡觉了,嘴里低低念叨着:“不跑就好了, 一起打, 我也能帮着陈琮打一两个呢, 不能留他一个人挨打……”
陈琮愣愣地蹲在树桠上, 心里忽然又有点难过,很想俯身抱抱她, 跟她说:“没关系的啊。”
反正打着也不疼, 鼻青脸肿什么的,他自己都快忘了。
这当儿, 花猴他们已经过来了。
花猴真跟猴似的, 噌噌几下就上了树, 他踩在边侧更高些的树桠上, 俯身看了看:“这伤包得不行, 别感染了。脸红扑扑的,是发烧了吗?得降温……陈琮, 你让一下。”
山鬼处理这类外伤必然是专业的,陈琮赶紧起身, 和花猴互换位置,顺便帮忙打下手。
大灯懒得爬树, 一屁股坐倒在树下。
那一处待三个人实在太挤,上去了也下不去脚, 神棍爬了半截, 被迫停在几人下方, 眼巴巴仰头看着:“小结子怎么受伤啦?那几个追她的人不是说没追着吗?”
陈琮顾不上理他, 用矿泉水浸了两条微缩毛巾, 粗粗拧了水,折好了叠在肖芥子的额上。
花猴的包扎手法熟练,但扯肉带皮的,肖芥子还是被痛清醒了,她倒气似地嘘了一声,看清眼前情形,有点怔愣:“你们怎么在这啊?陈琮,你……”
陈琮回答:“我一个打五个!”
咦,他怎么知道她要问什么?
肖芥子心下奇怪,一时间忘词了,顿了顿才说:“那你怪厉害的呢。”
***
裹好了伤,花猴也不下树,继续往高处爬:有伤员在,不好催她赶路,就地再休息会吧,高处方便警戒,他最爱这活,“花猴”嘛,树上窜来窜去,就是比猴还要灵活。
陈琮小心翼翼把肖芥子扶坐起来,问她:“现在怎么样?”
肩膀包得挺扎实的,包扎时还用上了止痛粉,痛感没那么尖锐了,肖芥子尝试着动了动左肩:“不碰到的话,就还好。”
“那你要不要靠着我?会舒服点。”
肖芥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陈琮挪动身位,尽量稳地倚住树干,一只脚踩住旁侧的树枝借力,帮着肖芥子略侧了身、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肖芥子先还怕不稳,靠得有点紧绷,后来发现没这必要,整个人就松弛下来。陈琮轻搂住她的腰、防她掉下去,低头时,下巴正蹭着她的头发。
他从她头发上拿掉一片碎小的木片。
肖芥子又问了一次:“你们怎么在这啊?”
陈琮其实更想问她怎么会受伤,但看她气力不济的样子、不想她说话劳神,于是尽量简明扼要,先讲自己这头的事。
肖芥子听得很认真,中间只打断了三次。
第一次,是听说猎头人可能是梁世龙。
“他是故意打扮成那样、蓄意报复呢,还是整个人都不太正常的那种?”
陈琮沉吟了一下:“据梁健说,是不太正常。你想,如果神智清醒,在这种地方陡然见到自己的亲侄子,能不交代几句?”
肖芥子有点忐忑:“那他是魇住了、失心疯?”
神棍又往上爬了一截,不然一直仰头看人太累脖子了:“也不太可能,虽然这两天魇山异状多,但实话实说,咱们都没怎么着啊,单他会被魇住?”
第二次,是听到那句“这个贱人,发疯了……拿去了,被她拿去了”。
肖芥子很肯定:“‘拿去了’说的是石头,我昨晚迷迷糊糊入梦时看到过,那个白衣女人,就是蜘蛛魇女,拎了一包各色宝玉石,上头都带血,后来,全倒进一个装石头的小竹篓里。”
杀人抢石?
神棍追问:“把那些石头集中到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吧?然后呢?”
肖芥子摇头,然后场景跳转、她就没看到了。
第三次,是听到关于长臂猿的事。
“为什么要抓长臂猿呢?”
上头的花猴听见了,脚踝吊住枝桠,人从上头倒挂下来,也跟个长臂猿似的:“不知道呢。不过那个年代,野生动物比现在多得多,夜里经常会侵扰寨子,会不会是寨子里头动静太大、附近的长臂猿被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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