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深洞通肠”,下头是一条横向的通道, 和竖向的洞恰好连成一个倒置的“T”字形。
奇怪, 肖芥子居然没在底下接应, 总不至于这么着急, 已经先行往更深处去了吧?
陈琮心里发毛:“芥子?”
没人应。
通道两个方向, 陈琮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头走,不多时,棍子和背包就下来了。
他解下物件之后,拽了一下绳,停顿几秒,加拽两下,这意思是“先别下,等通知”。
陈琮挎上包,拎起棍子,先试着往一侧走,走了一段之后觉得不对:这一侧是上坡,位置渐高,但魇神庙是在低处的山腹中,所以,应该往下坡的那一侧走。
陈琮往回折返。
走错了路,本就急躁,再加上山肠逼仄狭窄,这一段能勉强站直,下一段得半弯着腰,再经一段,得蹲着挪,几次三番,路没走几步,人折腾得简直是要焦灼了。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提醒自己别慌,又从包里翻出笔,在洞壁上画了一个行进的箭头。
又走了一会,隐约看到前方有个人,正在缓步往前走,那身形,赫然就是肖芥子。
陈琮心中一喜:“芥子?”
说话的同时,急急往前赶了几步,但离她有一两米远时,忽地脚步放慢,心跳加速,下意识攥紧棍子。
山肠里这么静,他一路过来,还叫了她的名字,这样的响动,她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继续往前走呢?
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很怪,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着,似乎是置在身前。
有一种很古典、很过时的优雅和仪式感,但这姿势,一点也不肖芥子。
“芥子?”
陈琮有点出汗了,他屏住呼吸,动作尽量轻的从她身侧绕过去,只这片刻功夫,脑子里已经掠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会不会这人不是肖芥子、只是背影相似?又或者到了正面、看到的还是背面?还可能她只剩了一个背面?
他绕到肖芥子正面,长长吁了口气。
还好,还是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是呆滞僵直的,看似面向前方,实则目光涣散,眼神压根没焦点,也说不清到底是在看什么。
“肖芥子?”
她还在往前走。
陈琮不得不随着她的步子一路后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碰了碰她的面颊,见实在没反应,心一横,手掌抚在她的右肩,往后一推。
肖芥子身子一晃,面色急变,同时“啊”地惊叫出声。
很好,终于有正常的反应了,陈琮急忙跨前一步,手掌顺势抵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子:“芥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肖芥子一脸茫然,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又看看四周,居然问了跟他一样的问题:“我怎么在这?”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陈琮的胳膊:“你下洞的时候,有抬头看过吗?有没有看到洞壁上、似乎有一个人形?”
陈琮仔细回想,缓缓摇头:“没有,不就是湿潮的洞壁吗?”
***
肖芥子自看到那双眼眸、听到那两句话之后,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至于如何落的地、如何从兜袋里出来,更是全无印象。
她只觉得很疲惫,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女人,在不停地杀戮。
有时持刀,有时甩绳投石,有时是战斧,但不管是哪一种武器,使将出去之后,那画面必定是残忍而又血腥的,她都能感觉到血喷溅在脸上的那种潮腥和湿热。
那个女人,也不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或者说,她的脸始终处在动态的变幻之中:有时是妩媚而阴狠的,会对镜细敷脂粉,用红色的发绳灵巧绾结头发;有时是桀骜野性的,眼眉都往上高高挑起,嘴里嘬着意味不祥的哨声;还有时冷硬刚毅,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长发扎束,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劈裂伤疤。
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步入过山肠,且在进入入口时,会抬头仰望:高处,有时山石似人形,有时石上的纹理走向似人形,还有时,仅仅是石苔和挂藤在刹那间的形态酷似人形。
那人形高高在上,垂目而视,凛然肃穆,眸中似有无穷深意。
――你来了?
――终于等到你了。
……
肖芥子忽然想明白了,这些女人是谁无所谓,她们都只是躯壳,是魇神的代理、面具,现在她来了,这张面具也就换成她的了。
陈琮察觉到她面色有异,忙把她扶到边上坐下:“你先休息一下。”
又蹲下身子安慰她:“这可能是你和魇神之间的一种感应?毕竟离魇神庙越来越近了。”
肖芥子没吭声,直到这个时候,她梦里那股子疯狂杀人的“后劲”才慢慢释放出来:手软脚软、手脚冰凉,指节仿佛不听使唤般、微微发颤。
陈琮注意到了,他把她的两只手用力包覆在掌心,帮她暖一暖,又看向山肠深处,岔开话题:“里头没什么动静吧?”
听说石蝗出动时声响很大,遮地漫天,嘁嘁喳喳,像在啃噬骨头,无孔不入的,遮住耳朵都堵不住。
但现在还好,这山肠,安静地像一片废弃的坟地。
要不要通知神棍他们下来呢,他们还在上头巴巴地等信号呢……
就在这时,肖芥子小声叫他:“陈琮?”
陈琮嗯了一声,盯着她看。
肖芥子怔怔和他对视了会,忽然有点颓丧:“刚刚,我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陈琮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斟酌了一下:“还好吧,你刚才就是有点走神。”
肖芥子摇头:“如果我也被控制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怎么办?到时候,我连你们都不认识了。”
陈琮想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不会吧”,到底没说出来,他得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挺害怕的。
陈天海已经不再是陈天海了,他怕肖芥子也不再是肖芥子。
见陈琮色变,肖芥子反而笑了:“我开玩笑的。”
她想了想,又悄声说了句:“不过,以防万一,你也给我们之间定个暗号吧,就好像你爷爷对外留下字谜一样。如果你问我的时候,我答不上来了,那你就防着我点、别往我跟前凑了。”
陈琮勉强笑了笑:“咱们不是有‘鹭鸟飞’吗?”
“那个不是用过了吗?再说了,你爷爷留的字谜那么用心,你就不能给我也定制一个吗?”
***
又等了一会,山肠内始终没别的动静。
上一次,禄爷他们是进了魇神庙才遭袭的,看来,石蝗很少会流窜到山肠来。
陈琮和肖芥子退回到洞下,用绳子给上头打了信号。
顿了会,神棍坐着兜袋、晃晃悠悠地下来了,花猴是溜着绳下的,来得也快,大灯则在上头留守――很符合山鬼的作风,不管去哪儿,都得留个策应的后备。
往魇神庙去,队形有调整:陈琮陪肖芥子走在最前头,神棍在中间,花猴押后。
这截山肠曲曲弯弯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为防脚底下有空洞,陈琮的木棍当探杖用,时不时在地上磕磕点点,沿路偶尔可见前人的老物件:神棍捡了把腰刀,由刀把上的纹路来看,至少是几百年之前的;肖芥子踢到一根老铁簪子,看起来像是古代男人绾发用的;几人还发现一只布靴子,棍子一挑,朽得跟泥一样,但只有一只,四下都看过,没有第二只。
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这段路程,除了阴暗、狭窄、静寂之外,倒也堪称平静。
陈琮的心情渐渐放松,走着走着,突然憋笑。
肖芥子奇怪地看他,他清了清嗓子,面色古怪,轻声说了句:“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
肖芥子先还纳闷,后来就想起来了,是定制的字谜。
看他这一脸古怪的,想必字谜文雅不到哪去。
果然,又走了几步,陈琮突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蒜头几个?”
蒜头?
好端端的,怎么扯上蒜头了?
肖芥子一头雾水,还没理清“蒜头”的事,陈琮觑空又附耳来了句:“写了什么?为你量身定制,别说你答不出啊。”
量身定制?
陈天海的谜那么文艺文雅,一会“尘土飞扬”,一会“游子方离,慈母牵挂”,怎么到她这儿,尽是蒜头葱头的事?
肖芥子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其实不难猜,毕竟她先有答案,拿着答案往上套,挺明显的。
“蒜”字上下结构,蒜的头是“艹”字头。“介”字拆一下,不就是“1”和“个”吗?
蒜头几个?1个。问题和答案连起来,就是个“芥”字。
“写了什么”,要注意断读,意思是“在‘了’这个字上写了什么”,写了一横,就是个“子”字。
好么,肖芥子恨得牙痒痒,一时间也不好说这字谜好还是不好,不过通俗是够通俗的,且因为太通俗了,一般人反应不过来。
……
又走了约莫半个来钟头,陈琮忽然停步:“等会。”
山肠断了。
这一次,是下头接了个深洞,且是个无底洞,扔了根照明棒下去,压根探不着底。
这地方,陈琮听何欢说过,叫“肝肠寸断”,说是深不可测,一脚踏空摔下去,多半摔成肉泥。好在感谢前人,这一处有铁链连接――原本应该是并行的两根,其上铺设木板当桥,但现在,木板早没了,铁链也只剩了一根,约莫四五米长。
一根,陈琮和花猴好办,肖芥子和神棍就有点麻烦。
陈琮和花猴便商量着是再架一根绳还是利用溜索,正比划着是否可行,肖芥子变了脸色:“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句话,说得几人登时噤声。
是有声音,格楞格楞,拖拖沓沓,好像远不止一个人,更诡异的是,这声音居然是从来路过来的。
这一下,像是吹响了什么战斗的号角,什么架绳、溜索,通通不考虑了,陈琮低声催促花猴:“快!快,你先过!”
花猴是善于攀援的,他抱住锁链,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过了锁链。
第二个是神棍,他动作慢,但好在手脚都能使得上力,跟铁链纠纠缠缠的,看情形,只要时间够用,过去也不成问题。
第三个就是肖芥子,陈琮额上都出汗了,他飞快地用长绳拴住铁链这头,中间部分拴住肖芥子的腰,低声说了句:“来,我把你从边上缀下去,你别发出声音。”
肖芥子明白了,这就类似于之前姜红烛把身子吊在崖下,是帮她躲藏,待眼前这阵危机过去,再拉她上来。
她有点紧张:“那你怎么办?”
陈琮说:“你下去了,我打起来也放心点。”
肖芥子没再说什么,右臂缠抓住绳索借力,陈琮蹲在洞沿边,咬牙将她一点点往下放,没入洞下的刹那,肖芥子轻声说了句:“你小心啊。”
陈琮笑了笑,也轻声回她:“我有棍子。”
远处,隐约可见人形了。
肖芥子已经放下去了,神棍还哆哆嗦嗦爬在铁链一半的地方,花猴在那头干着急,又没法上前帮忙。
陈琮拎起棍子,顺势调亮头灯。
触目所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但旋即放下心来。
打头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男人,手里拖着一具尸体,虽然隔着有段距离,但仍能看出尸体的装扮是很久之前的。
年代有隔,应该不是现实。难道山外头,又敲过木鼓了?他们深入山腹,完全听不到外头的声音。
这个男人之后,还有几个人,同样是披头散发、赤裸上身,手里都拖着尸体。
怪不得刚刚在路上,捡到过腰刀,布靴子,还有用来绾发的发簪,陈琮登时恍然:原来是这些尸体一路磕碰、沿路掉落的。
怔愣间,打头的那人已到了跟前,就见他嘿嘿一笑,唇边流下涎水来,手上狠狠一带,拖着的那具尸体就扔下了深洞。
好一会儿,才听到洞底深处传上来的闷响。
陈琮头皮发麻:这一处“肝肠寸断”,居然是个扔尸洞!
抱着锁链的神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那些尸体!我们就说怎么尸体都没了、被拖走了,原来是拖着扔这来了!”
第一个人扔完,转身往回走,第二个人又上来扔,第二个走了,第三个接上……
陈琮忽然想起下头的肖芥子,生怕尸体扔下去会撞着她,赶紧蹲下身子去拉绳索,就在这时,他听到花猴和神棍齐声骇叫:“小心!”
原来是又一个人把尸体扔了过来,看方向,是正砸向他的。
陈琮眼角余光瞥到,脑子里一激,下意识闪身避让,没提防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摔下去。
这一下,他听到不止是花猴和神棍,连下头的肖芥子都惊叫出声。
陈琮眼前一黑,脑子里瞬间空白。好在他摔下去时,手里是抓着绳的,也始终记得要抓紧:尽管掌心火辣辣势同火烧,也死咬着牙关没有松手,感觉里,身体在石壁上重重撞磕了几下,终于定住了。
低头看,肖芥子在他下方几米处,面色发白,正一脸惊骇地看着他。
陈琮低头向她笑笑,说了句:“没事,我没事。”
说话间,就见有血顺着下巴,径直滴了下去。
流血了吗?陈琮伸手摸了摸后脑,摸了一手湿。
原来是撞到头了,难怪他觉得脑子有点昏沉沉的。
他又向着肖芥子笑了笑,说:“磕破了点皮,没事,你等着啊,我先爬上去,再把你拉上来。”
陈琮吁了口气,开始爬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撞到了头的缘故,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不由自主地老往一处粘合。
他很想睡觉。
第133章
陈琮爬上去之后, 没有立刻拽肖芥子上来,因为即便拽上来了,她还得面临“如何过桥”的问题。
所以他想了个“过绳”的法子, 就是在对面也放下一根长绳, 想办法往肖芥子那头抡晃, 而她人在绳下、脚蹬洞壁借力, 同样可以把自己的身子往对面“荡”――运气好的话,多试几次, 可以抓住对面的绳。
这样, 在另一头开拽,拽上来的同时, 也过了桥, 一举两得。
……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 肖芥子没试几次就拽住了绳, 成功上岸。
是花猴和神棍合力把她拉上来的, 上来一看,陈琮靠边坐着, 正拿绷带包扎手上的摩擦伤,后脑右侧靠上的位置贴了纱布胶带。
看见肖芥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说:“判断失误, 惊弓之鸟了。”
早知道是一场虚惊,他哪用急吼吼把她放下去?还白白受了伤, 对敌作战英勇受伤也就算了, 自己搞了个乌龙、把自己磕破头, 真是面上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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