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的,他心慌得厉害,拄着木棍,转身往山肠深处走,步子有点飘,好像这地突然发软,真的成了肉肠一般。
陈天海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但每一个字,都像被利箭噌噌地钉到眼前,入眼入心。
***
肖芥子这头,拆墙有了点成效,已经拆出了好几块碎石。
但这属于土木工程、纯手工体力活,而且搬拆每一块都得十分小心、防止紧跟着的一堆碎石砸塌下来,是以进展不大。
再加上,神棍一直在磨洋工。
他看似忙前忙后,实则一直在观察肖芥子,忽地觉得,她这状态,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往肖芥子跟前凑,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小结子啊,那个老东西,就是那个老头,为什么要杀你啊?”
肖芥子双手插在石缝中,正试图搬出一块砂锅大小的石头,可惜一直拆不动。
听到这话,她顿了一下,这让神棍感觉:“现在的这个她”反应不快,被问到了什么,总得停一下、回想一下,像是搜找答案,然后再作答。
停顿之后,她看向神棍,眉目间带煞气:“因为他不杀我,迟早被我杀掉。”
边上的花猴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挪开了些。
神棍倒是无惧无畏,还很没节操地附和她:“该杀!就该像上次那样,‘杀掉,通通杀掉’!”
肖芥子没吭声,面有得色,分外倨傲。
神棍斟酌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但是小结子啊,我有点不理解,上次他们干了什么坏事,要‘通通杀掉’啊?”
肖芥子又停顿了一下。
她食指微弯,点了点额头:“这里变了,救不回来,已经是它们的狗了,留着只有祸害,那还不杀?”
神棍忙不迭地又嗯声:“那留着,是怎么个祸害法呢?”
花猴蓦地看向来路,小声提醒了句:“有人来了!”
***
来的正是廖扬和晓川。
见到神棍,晓川笑着打招呼:“沈叔,又见面啦。”
神棍见过这俩,乍一看到,还有点惊喜,再一想,又觉得奇怪:“你俩不是失踪了吗?”
好像就是竹楼坍塌的时候,双双失踪。
晓川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失踪,当时就是太害怕了,就跑了。”
这话也不尽然。
竹楼坍塌的时候,确如颜如玉所料,廖扬躲在暗中,想趁机把他给结果了。
谁知时运不济,被梁婵给扎伤了眼,这要是再露面、岂不是不打自招?所以廖扬打定主意,飞快地向另一个方向扒窜了出去,当时大部分的人都聚在竹楼明面的一侧施救,背面反而无人在意。
逃走时,刚好看到晓川,她先被吓晕,又被砸压到竹楼下头,疼得半醒不醒,在那哀哀呻吟,廖扬也就把她给带上了,还顺手拿了个装备包――反正春焰一再减员,人少包多,少上一个两个,无人在意。
……
神棍没多想,“太害怕,然后跑了”挺合理,梁健不也是跑丢了一夜才摸回来吗。
就是……
“你们怎么进来的?”
晓川说:“走入口啊,不是有条路、曲曲绕绕的,跟肠子一样吗?”
咦,肖芥子都没找到的山肠入口,他们居然找着了?
“那你们来干什么?”
晓川扑哧一笑:“沈叔,你这话问得多余了,我们大老远地过来,就是为了来魇神庙啊。我们两个,只是探路的……哎呀,肖小姐受伤啦?”
肖芥子看了她一眼,又看自己被血染了的肩膀,冷冷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晓川关心地说了句:“受伤了要包扎啊,不然会感染的。”
边说边作势过来。
肖芥子呵斥了句:“你给我站那!”
晓川吓了一跳,满脸委屈,神棍有点过意不去,小声向肖芥子道:“小结子,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要她帮忙可以,多少也客气点嘛。”
肖芥子呵呵一笑:“我记得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差点被他们害得摔死,忘了?”
花猴一愣:“害得摔死?”
靠,神棍要真摔出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失职?花猴立马警惕,看二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防备。
晓川原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没提防又被拎出来,一时语塞,正要说什么,肖芥子指那堵墙:“去魇神庙是吗?过去挖墙吧。”
花猴不动声色地站到中间,把新来的两个隔在一边:“你们就负责这边吧。”
……
晓川和廖扬两个倒没多话,真吭哧吭哧干上了,这活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石头搬开。
搬了几块之后,晓川故意手上用力,拨落了一块石头,继而“哎呦”一声,蹲下捂着脚呼痛。
廖扬赶紧过来,半扶抱着她去边上休息。
晓川单脚蹦跳着、哼哼唧唧配合,觑了个空,悄声问了句:“动手吗?”
廖扬没吭声,扶着晓川在稍远些坐下,才低声回答:“把握不大,怕失手。”
他在心里测算过,撇开老的那个不算,双方都是一男一女,他没把握对付得了花猴,晓川对付肖芥子,就更没把握了。
如果用晓川拖住花猴,自己去对付肖芥子,胜算会大点,但仍然保证不了一击得中。
晓川不说话了,左手的拇指伸进嘴里,牙齿在指甲上磨滑,好像当那是槟榔,眼神也勾勾的,有点空。
自从被那条蛇吓晕之后,晓川就时不时地出现这种表情,不太像她。
顿了顿,晓川说了句:“点香呢?”
点香?
点香在“人石会”是禁忌,春焰倒是随意。但那不是让人发疯的吗?可陈天海是想让她死,并不是让她疯啊。
晓川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点香能制造混乱,混乱就好下手了。”
廖扬点了点头,把肩上的背包解下。
***
神棍心心念念,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为什么把那些人留着,是个祸害呢?
他们一定是要做什么。
这些人还能做什么呢,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回家”,更确切点说,想恢复自己“土成”的躯壳。
那就去找啊,天大地大,到处去找呗,为什么一直守着魇山呢?上一次遭遇了“杀光,通通杀光”,还不够惨痛吗?换了是他,八辈子都不想再踏足这儿了……
神棍脑子里灵光一闪。
难道是因为,他们想找的躯壳就在魇山?
这就解释得通了!就说呢,要修习、要隐居,哪找不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啊。这里搁现代还能搞搞旅游,但古代,那就是穷山恶水、瘴气之地啊。
神棍既兴奋又紧张,又往肖芥子身边凑,接连叫了几声“小结子”之后,肖芥子才皱眉看他。
神棍赶紧陪笑:“一个,小结子,就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保证好好干活!”
他瞥了眼晓川那头,压低声音:“那群火灭的人想找的身体,就是土成的那个土,是不是藏在魇山啊?”
问完了,简直雀跃地想搓手,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肖芥子又会略一停顿,然后给出回答。
然而这次没有。
肖芥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触发了什么应激机制,眼神也变了,煞气陡生,吓得神棍打了个哆嗦,寒气几乎是瞬间就从两个脚底板省了起来。
下一秒,她陡然伸手,一把掐住了神棍的脖子,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把他举得双脚离了地。
她双眸血红,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神棍一张脸涨得青紫,双眼翻白,真是就差吐舌头了。
花猴大惊失色,冲上来用力去掰肖芥子的手。
哪知她的手就像钢钳一般、牢牢嵌进神棍的颈肉里,看这架势,除非去砍,掰是掰不开的。
花猴怒吼:“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晓川把“点香”的矿粉倒在掌心,拿手指搅合了会,刚填得指甲缝里都是,没想到想要的“混乱”就这么送上门来了。廖扬兴奋地满脸放光,抬脚就往那头走、同时伸手去拔插在腰后的匕首。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吼了句:“肖结夏!”
几人一愣,不觉同时转头去看。
肖芥子也觉得这声音耳熟,略略转头。花猴眼见神棍都快被扼得没气了,急得魂都要飞了,心一横,不管不顾,向着她受伤的肩膀就来了一下。
她到底还是知道疼的,眉头拧了一下,手终于松了,花猴急冲过去,扶着软瘫下的神棍坐倒在地,赶紧帮他捋背顺气。
肖芥子虽然松了手,胳膊仍保持着往前伸抓的僵直状态。
陈琮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过来,手臂一直发颤,他刚走得太急了,又大吼了那一下,此时胸腔里翻江倒海的,一时火烫一时冰凉。
他说:“你怎么回事,肖小月,肖芥子,肖结夏!”
肖芥子盯着他看,眼睛里蓄着刚刚疼出的眼泪,三个名字都好熟悉,眼前这个人更熟悉。
“我问你啊,鹭鸟飞,打什么字?”
“蒜头几个,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刚刚是要把人掐死吗?那是你的朋友,你不记得了吗?”
陈琮喘着粗气挪到她跟前,他眼圈泛红,唇角边有溢出的血丝,他不知道那是血,只知道那里异样,伸手狠狠抹了,又一把把肖芥子伸着的手臂打下去。
肖芥子看自己的手臂,真像个机械的,啪一下就下来了。
“你还记得我吗,看看你戴的链子,想想我是谁!你要这样,咱们的契约不作数了,我都不认识你,我不当你的死亡联系了。”
肖芥子不说话,伸手往脖子上摸,是有一根链子,慢慢拖着拽出来,底下有一块手凿的银牌。
她手指摩挲着那块银牌,看到半躺在脚边,眼神呆滞,长一下短一下倒气的神棍,又抬起头,看到陈琮胸口包扎的地方也开始洇血了,血量很小,一点点、很平静地洇开。
她伸手去指,一开口就带了哭音:“陈琮,伤口流血了,赶紧包一下。”
陈琮说:“你看看你的肩膀,你还说我。”
肖芥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别说绷带了,她这半边身子的衣服、裤子上,都滴了血点,斑斑驳驳的,远处看,一定像挂了满肩的花。
陈琮看向花猴:“猴哥,麻烦你,再给备点药和绷带。”
又去拉肖芥子的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肖芥子吸了吸鼻子,由他拉着向外走。
……
神棍终于倒过气来。
他倚坐在碎石堆上,看陈琮把肖芥子拉到不远处,看两人先是面对面站着说话,过了会,陈琮可能是累了,拄着木棍蹲下来,肖芥子也在他对面蹲下,低着头,长发从脸侧拂下,像个认错的小朋友。
神棍喃喃了句:“跟两个小朋友一样。”
花猴把背包放在地上,在背包上摊开绷布,撒了些止痛的外伤药上去:“是像小朋友,说话还不让我们听。”
就在这时,身侧明显有光影变化。
是有人过来,花猴很警醒:“谁!”
抬头看,是晓川,她伸着手,看那姿势,是想去拿绷带。
晓川对着花猴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帮忙。”
花猴硬邦邦地说了句:“不用了,我来就行了。”
晓川“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
这儿太暗了,花猴刚刚一定没有看到,她伸手的时候,指甲缝里的细小粉末,扑簌簌落下了些,和那些伤药混在了一起。
第137章
陈琮把陈天海说的、重点是关于魇神的部分, 尽量明晰地对肖芥子讲了。
肖芥子认真听着,听完了,低着头, 一声不吭。
陈琮给她足够时间消化, 顿了一会, 才又开口。
“我知道你一直想进魇神庙, 这是你的决定,我当然支持你。作为朋友, 你需要什么帮助, 只管开口,能帮得上的, 我也一定尽力。”
“但是芥子, 我就是想问你, 如果在这一过程中, 你不再是你了、被洗成别人了, 你愿意吗?”
肖芥子抬起头,答得很干脆:“不愿意。”
答得太快了, 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笑:“什么魇神啊, 魇女啊,听着都很炫酷, 但如果只是别人手里的刀、走狗,或者强大的傀儡, 那我一点都不稀罕。”
她想活着, 是作为“肖芥子”而活着, 可能平凡普通, 但始终是她自己, 想法是自己的,决定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
把自己都搞丢了,纵有金身银身,那还叫什么“活着”呢。
还有,魇神想让她做事,都该尊重她的意志、问问她的意见,而不是粗暴上手、拿她当提线木偶用:情势危急时,她为了自救,可能会拿铁簪去伤陈琮,但绝不会扎他的胸口;她也不会险些把神棍掐死。
再这么搞,她要生气了。
“我的脑子也不至于这么好操控吧?之前那两次,我要么发愣,要么恍惚了,没防备。接下来不会了,我会集中精神。”
陈琮点头:“所以,咱们达成第一条,继续往里进?”
肖芥子嗯了一声:“陈天海想杀我,他的话,咱们得怀疑着听。我好不容易到这儿,不会因为他三两句话就回头。前路是个什么状况,我总得自己看一看、自己做决定。”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你有没有什么预备的方案、或者需要我做的?”
肖芥子沉吟了会,郑重其事:“那,我就委托你,想办法把我带出去吧,生拉硬拽、打晕打趴,随你的便。我不能大老远地跑来,把自己给跑丢了。”
说着,她拉开裤兜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张折着的纸,伸手蘸了点肩上的血,摁了个指印递给他:“喏,给你,你有授权。真到了那时候,大胆下手,不用犹豫。”
陈琮接过来,忽然觉得这场景熟悉,他和肖芥子之间,都说不清定了几次契约了。
这不是一张白纸,他注意到,有曲绕的字痕从另一面透出。
“这是什么?”
肖芥子不好意思地笑:“就是我画的设计啊,还以为很特别呢,后来上网一搜,古代就有同款了。”
意兴阑珊,本想扯了扔掉,转念一想,好歹是人生第一幅作品,敝帚自珍,所以折好了留着、当个纪念。
不远处,花猴向他俩喊话:“还要聊多久啊?要么,包好了伤再继续?”
***
陈琮拄着木棍过来的时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廖扬和晓川。
之前他太着急了,只顾着和肖芥子说话,完全没注意到有别人,此时陡然警醒。
他停下脚步,问了句:“你们怎么会和陈天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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