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也就是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肖芥子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姜红烛答非所问,她慢慢伸出指头,指向肖芥子:“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肖芥子张口结舌,匪夷所思:“我怎么会是跟他们一伙的?”
姜红烛说:“你还记得,我之前住在哪吗?”
***
记得,云南边陲,扬金山。
扬金山海拔4000多米,植被垂直分带明显,最高处的尖顶有雪,入暮时常刮怪风,大风扬雪,映着落日金光,宛如金沙漫天,是以得名“扬金山”。
姜红烛是十来年前,突然出现在扬金山附近的,当时,她皮肤惨白,像个白化病人,没有双腿,就在山林灌木间爬进爬出,以野果和山涧水为生。
起初,村里人被吓到了,以为山里出现了不明生物,纠集了人手搜山,持棍扛锨的,把她围堵住了,才发现她是个人。
村里人可怜她,发善心把她接回村,问起个人信息她就装疯卖傻嘟嘟嚷嚷,最后,只知道她姓姜。
按照《残疾人保障法》,这样的人应该送去政府托养机构,但山里嘛,人好养活,托养机构反而路远费事,一来二去的,就以“姜三姑”这名,把她挂村里户上了。
可姜红烛不习惯住村里,三天两头往山里爬,还被人发现啃树皮、啖蛇虫,村里人半是嫌弃半是怜悯的,给她在近山的地方搭了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时不时地,会往里放点瓜果干粮,彼此都习惯于这种互不打扰的相处。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期间她生过病,掉光过头发,得过可怕的癣疾,一度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乡关何处,自己都觉得自己出娘胎前,就已经做了山里的鬼。
有一天,山林里捡了圈果子,她破兜塞得满满,吃力地往回爬,突然发现,有个年轻的姑娘,托着腮蹲在窝棚口,正拿石子在地上划棋格玩。
见到姜红烛,她惊讶起身,愣了会之后,小心翼翼发问:“你是姜红烛吗?”
说着,捋开一张攥皱了的传单纸,说:“我叫肖结夏,有人在医院散这个,说你能包治病,包治绝症。”
传单纸上,只有一行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圣手回天,绝症可治,详情请咨询xxx-xxxxxxxx。
……
姜红烛说:“其实,你不是第一个找来的,在你之前,有另外两个人来过,也拿着传单,说想找我治病。”
第一个,跋山涉水来到窝棚前,姜红烛没搭理他,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姜红烛绝不像什么包治病的圣手,第二天就垂首丧气地打道回府了。
第二个,在窝棚里死气白赖待了两天,受不了她冷嘲热讽、出言谩骂,暴跳如雷地跟她对骂了一回,被她拿碗瓢砸跑了。
姜红烛说得很慢:“你和他们的区别,在于你脾气好,怎么骂也不走,有时候被骂得几乎要掉眼泪,还乖巧地在那帮我收拾窝棚,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你在身边了。你说的也对,公平交易嘛,你照顾我,我教你养石头,大家各取所需。”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因为就是他,把我扔在扬金山一带的。”
肖芥子喉头发干,指尖微颤:“那个人是……”
“陈天海。”
第60章
肖芥子五岁那年, 父母离婚,原因是,母亲肖灿竹生了病。
离婚之前, 两人频繁争吵, 但双方有默契, 吵架时都背着女儿, 有时吵得脸红脖子粗,远远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 会立马换上笑脸, 一副恩爱模样。
是以那时候的肖芥子,更确切地说, 肖结夏, 宛如生活在蜜糖之中, 一天到晚都喜滋滋的, 连名字都拿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显摆。
她说:“我妈说, 我是生在夏天的,结夏, 就是把整个夏天打个蝴蝶结送给我,多美啊, 还有啊,我的小名叫‘小结子’, 就是小小蝴蝶结子的意思。你名字什么意思?”
那个小朋友叫王毛毛,憋了半天憋不出自己名字的美好意境, 说了声“臭美”, 气咻咻地走了。
是以那时候的她, 在幼儿园并不招小朋友们待见, 排舞蹈剧时, 还曾被公推去演高傲的小孔雀,最后被拔光了毛的那种。
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因为小孔雀的戏衣最好看,上场时最华丽,拔毛就拔毛嘛,反正是在剧末了,不重要。
她记得,是在五岁半生日的那天晚上――没错,因为她喜欢吃生日蛋糕,她们家跟别家不同,半岁也要庆祝一番――她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爬下小床,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肖灿竹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砸碎了,修剪过的花枝像娇艳的尸体,横在水晃晃的白色地瓷砖上。
还剩了一半多的生日蛋糕也掀翻了,五色的奶油蹭在桌角、椅面,以及父亲锃亮的皮鞋上。
这是……父母打架了吗?
肖芥子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父亲嘶哑的、强压愤怒的吼声。
――“你这是诈骗,婚姻诈骗,懂吗肖灿竹?”
――“你有这种病,还遗传,结婚前你为什么不说?”
――“女儿怎么办?你要早说,我根本就不会要孩子!自己受罪还不够吗!”
再然后,她看到父亲拎起行李包、大步向外走去。
肖芥子本能地冲出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双目通红,一反常态,没笑,也没过来抱她,只喃喃说了句:“你也是个受罪的命。”
说完就走了,门摔得山响,摔得地上花枝映在水中的影子都颤了一下,还漾开了浅浅的水痕,怪好看的。
那之后,父亲没再回来。
日子继续往下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硬要找的话,也能找出几条:比如她改跟母亲姓了,比如肖灿竹喜欢上一种“灵蛇缠龟”的图样,总喜欢往女儿衣服上绣、鞋跟上印;再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发现,肖结夏不再显摆也不再臭美了,于是期末时,一致把小红花投给了她。
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呢?肖芥子暗暗观察过。
看不出什么,就是典型的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腰酸背痛,有时走到半道,累得扶住墙、半天不挪窝;还有时说着话会喘不上气、捂着心口一直呻吟。
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言以概之:全方位的虚弱吧。
肖芥子初次发病,是在十六岁左右。
起初,真没觉得是病,只当是学业重、四体不勤,给累的:她的手指脚趾会突然发麻、不听使唤,过了好几秒才恢复。
举个简单的例子,上自修时笔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捡,本身食指和拇指协同合作,就能把笔给捏起来,然而突然间,食指动不了了,直愣愣杵在那儿,只余拇指徒劳使力,像长了个蹩脚的蟹钳。
还有一次,是在食堂吃饭,正吃着,舌头动不了了,猛然间僵了几秒,于是满嘴的饭就那么卡在嘴里,吐不出、也没法吞咽。
由于只是几秒,没当回事。
一天晚上,和母亲吃饭时,蓦地想起这事,当笑话一样讲:“妈妈,我最近学习太努力了,都累出病了你知道吗……”
万万没想到,肖灿竹听到一半,面色惨白,连碗都没端住,站了两回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嘴里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早?你怎么会这么早?”
肖芥子一头雾水:“我这么早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发病,父亲口中那个“遗传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有点类似于原发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和CIDP(慢性炎性脱髓鞘性神经根神经病),但又显然不是,前两者虽然也是罕见病,但至少有初步治疗的方法和应对方案,她们家这个,没有,绝症。
简单来说就是,人体各部位会随机、突发丧失功能,类似于“宕机”、“罢工”。比如你正走在路上,突然膝盖以下罢工、走不了路了,那你只能木然杵在那,或者当自己没有腿,爬到路边。
再比如你正和朋友谈天说地,突然肺不工作了、不能喘气,短时间内还好,万一拖个几分钟,人真是能活活憋死。
总之,各种状况,即便不当场要人命,也会让人想死,例如构音障碍、面瘫、眼神经麻痹、大小便功能障碍等等。
这病从发病到大去,一般10到15年,初期症状轻、时长短,还能勉强应付,之后就会慢慢加重,最后怎么撒手西去视个人情况:有人是慢刀割肉型,受了一大圈罪,躺病床上走,还有人是一击即中,比如心脏停摆。
肖芥子被这个消息给刀傻了。
她这个年纪,正是各种展望美好前景的时候,哪经得住这个?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心里头只剩下愤怒了。
对母亲的愤怒。
她终于明白父亲走的那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母亲的貌似“体弱多病”源出何处,她暴跳如雷,冲着母亲又哭又嚷,说的话跟父亲当时如出一辙。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早知道会这样,不要生我啊!”
――“你自己受罪还不够,非拉个战友、跟你一起遭殃吗?”
母亲和当年一样,哭成了泪人,苍白无力地给她道歉:“对不起啊,妈妈也没想到,你会病发这么早……”
肖灿竹是在肖芥子五岁那年发的病,她计算了时间,为自己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努力再努力,可以陪女儿到二十岁。
……
愤怒结束,就是麻木和冰冷,再加上那个年纪,正好青春叛逆期,气性大,肖芥子再也不跟肖灿竹说话了,实在要交流,就在冰箱上留个条。
考上大学之后,更是索性跟家里断了联,好像把这让人窒息的“根”给斩了,余生就能再次喘气似的。
大学一年半,她发过两次病,一次是左手不能动了,持续了约摸10秒,当时,手里正攥了瓶饮料,瓶子脱手,落地砸了个粉碎;还有一次是骑车,骑在大马路上,突然看不见了,再然后,被一辆摩托车撞飞,耳边一片纷乱,听到喇叭声、尖叫声,还有骂声,那个车手骂她“你瞎啊”。
她摔在地上,摔得眼前一片黑,以为自己真瞎了,后来模模糊糊,看到蓝天白云以及围过来的路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这病,事故率可真高啊,万一哪天死在外头,母亲也不在了,找谁来帮她料理后事啊。
大二上学期那年,接到医院电话,说肖灿竹住了一年院,快不行了,请她赶紧回来。
肖芥子又懵了,她连母亲什么时候住的院都不知道。
她一路流着泪赶回去。
那其实不是一家医院,类似临终关怀机构,里头住的都是被医院放弃的弥留者,肖芥子到的时候,肖灿竹已经陷入昏迷,留给她两样东西。
一是亲手雕刻的,“灵蛇缠龟”的竹根印。据说肖灿竹小时候,家人知道她有这病,希望她能活得长点,于是为她栽下一棵竹子,寓意“灿灿青竹”。
二是一封亲笔信。
信纸上的字迹扭曲中带孱弱,应该是写信的时候,手已经没法活动自如了。母亲在信里叫她“小结子”,向她解释“没有一个母亲是为了让儿女遭罪,才生下孩子的。之所以生你,一是因为觉得这世界很好、很大、很有趣,想让你来看一看、走一走;二是抱有希望,也许医学进步了呢,你这一代,病就不是绝症,你就能安安稳稳地活很久很久了。又或许会有奇迹呢,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
肖芥子把信纸蒙在脸上,又流了很多眼泪,多到把信纸都打湿了,多到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这辈子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光了吧。
遇不遇到奇迹她是无所谓了,她只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哪怕几分钟也好,她就能和母亲笑着说说话,那样,母亲走的时候,对她的最后记忆,就不会是断联、冰箱上留的字条,以及她固执、沉默和冰冷的脸
肖芥子在医院里陪护了三天。
这三天里,总有人窜进来发小卡、散传单,宣称什么“国手、大师、药到病除”,想想真让人愤怒,行骗的主意打这儿来了,连要死的人都不放过!
然而让她诧异的是,真有人信,不在少数,而且,还不是愚昧迷信的那种,是走投无路、拼命洗脑逼着自己信。
她就亲眼看到,有个老教授,以2000元/次的报酬,请一位气功大师前来“发功”,非常笃定地表示九次之后,就能见成效。还听见隔壁床给乡下的亲戚打电话,火烧火燎让赶紧抓癞蛤蟆送来,说是“神医”给开的药引子,个头越大的癞蛤蟆越有效,要是能重达一斤二两,那就万事不愁了……
三天后的深夜,肖灿竹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没能醒过来。
医护人员赶来确认的时候,肖芥子失魂落魄般下了楼,一直往外走,不辨方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只觉得现在母亲走了,自己没来处,也没去处了。
末了,在一处街心公园的水池边坐下来,水池子里蹲伏着一只乌龟,乌龟的头上、背上、身周,亮闪闪地散落着好多硬币。
她记得母亲说过,蛇和龟这两种灵兽,都是保佑她的,她遇到了,准有好事。
肖芥子趴在水池边,也不挽袖子,任衣服湿到肩膀,从水里狠狠抓捞了一大把硬币上来,指甲缝里满是抠抓的滑腻青泥。
她对着乌龟,一枚枚地扔硬币,扔得咯咯大笑,热烫的眼泪流下来,就顺手抹掉,硬币扔完了,就俯身再捞,捞得浑身湿淋淋、滴答往下滴水。
也不知道是扔到第几百次时,身后有人叫她:“肖结夏?”
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肖芥子头也不回,也不觉得害怕:“什么?”
那人说:“我认识你妈妈,她前阵子还清醒,我跟她聊过天,她那封遗书,还是我帮她摁着纸、看着她写的。”
肖芥子回过头。
大半夜的,这人黑大衣、鸭舌帽,还戴了口罩,完全看不清长相。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向她复述信里的内容:“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肖结夏,送你一个奇迹,你要不要?”
肖芥子不屑地笑:“既然认识我妈妈,为什么不送给她呢?”
那人笑了笑,说:“她已经太迟了,回天乏术。再说了,她心里牵挂着你,有牵挂的人,就没法全心全力、只为自己去拼。奇迹,是需要虔诚对待的。”
肖芥子冷笑:“这世上真有奇迹,也轮不到我啊。”
那人回答:“这你就错了,你就算只是一粒尘埃……芥子还能纳须弥呢。你可能觉得,你的命运已经写好、摆在这了,不过我想说,你要是低头,只能看到你那双挪不动的脚。但你要是抬头……”
“抬头怎么样?”
那人说:“你抬头看看啊。”
肖芥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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