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间点,卡得确实绝。
梁世龙鄙弃地看他:“没话说了?那我来说。”
“黑山出事之后,我们很想知道半夜至天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查看了监控。这个宾馆,消防楼梯是死角,没摄像头,但走廊是有的。”
“监控显示,你半夜进了楼梯,至少停留了近两个小时,请问,你干什么去了?”
陈琮实话实说:“我喝了点酒。”
梁世龙阴阳怪气:“一罐啤酒要喝两个小时?你怎么不说你在酿酒呢?”
陈琮无奈:“我真的是喝酒,喝得太猛,头晕,就睡了会。”
梁世龙:“楼梯间又阴又潮的,就那么适合睡觉?回房睡不舒服吗?”
陈琮:“……”
真是心累,好在,他还有牌。
他说:“行吧,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让我的判官出来说话,她一路观察我,我是不是可疑,她最清楚。”
不提“判官”两个字还好,一提这人,梁世龙的面色黑得如同锅底。
陈琮有再度踩雷的不祥预感。
梁世龙盯着陈琮:“我问过小婵,她说你早察觉到判官的存在了,还说是个女的,对吧?”
“正是因为你早就察觉到了,怕她发现你的秘密……不,也许她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对她下了手。”
陈琮如堕云里雾中:“啊?”
梁世龙怒不可遏:“狗屁的让判官出来说话!方天芝都那样了,怎么出来说话?”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小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方天芝是他的判官?
没错,这才合理:他是反派的孙子、重点怀疑对象,理应一上路就有人从旁监视;火车票是“人石会”订的,方天芝恰好在他上铺,哪有这么巧的事,都是安排好的。
疯的两个,一个是他判官,一个是他对接,都跟他深度绑定,难怪梁世龙卯上他了。
陈琮喉头发干:“那……那个女人呢?去火车站接我的那个?”
梁世龙压住火:“去火车站接站的,只有牛坦途和旅行社的葛鹏,哪来的什么女人?”
陈琮意识到,从开始自己就犯错误了。
那个女人出现在接站的小面包车上,他就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人石会”的,再然后,他发现她谎报号码,又自我纠错,以为她是判官、行事诡秘是职责需要。
可如果由始至终,她就不是“人石会”的人呢?
他思绪有点乱:“不是,当时确实还有一个女人……”
梁世龙咬牙切齿,反而笑了:“怎么,被问到无话可说,开始生造臆想、子虚乌有了?行,我给你机会。”
他一把薅住陈琮的头发,逼得他面孔朝上,一字一顿:“你说还有一个女人,有什么证据?除你之外,还有第三人看到吗?”
陈琮的心直接沉底。
没证据,只有他看到了。
梁世龙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眼神由嘲讽转成了看死狗般的怜悯。
看得出来,这小子的防线已经开始崩了,首轮问话就能有这效果,梁世龙很满意。
不过绳子勒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得适当松一松,让人喘口气。
他松手起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好想一想,晚点咱们再聊。提醒你一句,再狡赖就没意思了。”
他抓过布草柜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又闻了闻,嫌恶似地皱起眉头,转身向外走去。
陈琮脑子里乱作一团,他目送梁世龙走到门口,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怕我喊吗?”
梁世龙回头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琮示意了一下手脚的绑绳:“你这……非法拘禁,这儿是宾馆,除了你们,还有服务员,你就不怕我呼救吗?”
梁世龙说:“你可以试试看啊。”
他打开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你爷爷在北方,是有什么生意或者熟识的朋友吗?”
陈琮想了想,缓缓摇头:“没有。”
陈天海那小打小闹的门店,还犯不上跨地域做生意。
“那他有提过什么风沙大的地方吗?”
陈琮茫然,梁世龙心头来火,狠狠摔上了门。
***
门外脚步声渐远,陈琮吁了口气。
又问北方又问风沙,看来“尘土飞扬,想去北方”这句话,是陈天海留下来的。
如果这是陈天海留的话,且在爷爷的预计中,“人石会”必然会拿这话来盘问当孙子的,那么,很可能就不是表面意思。
是字谜。
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尘”中的“土”飞掉、扬掉,减字法,尘-土=小。
想去北方。
方位法,将地图中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应用到汉字中,那么上下结构的字,上半部分是“北方”,下半部分是“南方”。
“想”的北方是“相”。想/去北方,“去”代表减去、去掉,减字法,想-相=心。
最终简化为两个字的信息。
――小心。
小心谁?人石会吗?这谜解了跟没解没分别,还更糟心了:你偷了东西跑了,让我小心,这还不如让我多喝热水呢。
算了,还是先专注眼前吧。
起先,他觉得一切都是误会,三两句话就能把结解开,现在看来,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而放眼四下,无朋无友,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能指望自己了。
陈琮阖上眼睛。
解结的关键是陈天海,但一个失踪八年的人,哪那么容易找到?
那从事件着手,方天芝和黑山发疯时,有什么异样发生呢?
有,他两次都在做噩梦,梦里有蛇,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可这算什么证据?
再站远一点,从头追溯整件事,有个绕不过去的点,那个……接站的年轻女人。
这个女人,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她就那么短暂地、只在火车站出现了一下?之前或者之后呢?
陈琮眉头皱起,眼睫微动。
年轻的、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的女人,提取关键词:“年轻”、“看不到脸”。
近期,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女人出现过吗?梁婵倒是年轻,但她显然不是,再有,就只剩梦里了。
陈琮陡然睁眼。
有没有可能,梦里的女人,跟火车站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呢?
***
北方天黑得早,才刚入暮,阿喀察就像被一口黑锅给罩严实了。
如果有月亮或者星星,天会显得薄些,不过可惜,今晚不挂月,云层也厚,不透星。
更何况,晚饭过后,还下起了雪。
肖芥子把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街边,车灯打得很远很大,纷杂的雪片在两束暖黄色的车光里乱搅,像被困进永不停歇的滚筒。
偶尔有行人从街口、也就是车灯光束的尽头处经过,有人目不斜视,有人则皱着眉头往这看,嘴里嘟嘟嚷嚷,多半在抱怨是谁这么有病、停车还打这么远这么亮的灯。
她捧着热腾腾的泡面,边吃边看,有看默片小电影的惬意感。
面汤见底,肖芥子抽纸巾擦了擦嘴,连同一次性汤碗揉了扔进塑料袋,掂掂份量不够,便在车座边寻摸。
面具……不行,红蜡烛……不行,皱巴巴的苹果……
行,份量够了!
肖芥子把苹果塞进塑料袋,拧紧袋口,车窗揿下半扇,瞄准四五米开外处的垃圾桶,手上甩了又甩,精准掷出。
“砰”的一声,袋子从垃圾桶开口处窜入,砸进桶内,发出颇有力道的闷响,肖芥子一阵兴奋,旋即又不免惋惜:多么漂亮的投掷,没有观众,有点子寂寞。
雪片从车窗处偏入,凉气冲淡了车内窝暖的汤面气息,肖芥子对着车内的后视镜整了整帽檐,突然注意到,有人正自车外、偷偷靠近。
肖芥子皱眉,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怕不是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呢?车侧的后视镜都映出那张猥琐的、带鬼祟笑意的脸了,以及,那臃肿的侏儒身影都已经被光扯得巨大、映到不远处的墙上了,还在这儿跟她玩“让我偷偷吓你一跳”?
肖芥子抿了抿嘴唇,左手轻轻拧开车门、微启一道缝,待那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附近时,狠狠将车门撞出。
车门正拍上那人的脸,那人一声痛呼,身子蜷成一团,抱着脑袋滚倒在地。
肖芥子故作惊惶,车门回关,从车窗处探头。
这人个子很矮,身长不到一米四,看身形只十二三岁,穿吊裆的阔大牛仔裤,不合身的毛衣外罩着厚夹克,蹬一双大码的厚底运动鞋,整个人臃肿拖沓,邋里邋遢。
肖芥子奇道:“苗叔,是你啊?你在车门口,怎么也不吭气呢?”
苗千年哼哼唧唧,忍痛从地上爬起来。
他约莫六十来岁,是个侏儒症患者,身材短小,头倒挺大。他凑向车窗,脸上已经青紫血肿,却还咧嘴一笑:“没事没事,美人撞一撞,筋骨都抻开了,爽翻天。”
肖芥子莞尔,心里骂,特么的,刚刚还是撞轻了。
她没有让他上车的意思,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面上愠恼:“苗叔,有什么事长话短说,红姑刚跟我打电话,催我早点回去。你也真是,约好了七点见,这都快七点半了。”
苗千年愕然:“不是,你电话里说的七点半啊,我这还提前来了呢。”
肖芥子沉下脸:“苗叔,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还会赖你吗?明明说的就是七点。”
苗千年糊涂了,看她脸色不好,觉得应该是自己记岔了,赶紧陪着笑道歉:“肖……肖妹妹,我老头子了,记性不好,赖我,让你白等这么久,受冻了……”
一阵冷风吹过,苗千年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吸吸鼻子,踮着脚尖抖抖索索扒住车窗:“肖妹妹,你跟我红姐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
肖芥子乜了他一眼:“真的?落在这小地方?”
苗千年笑得谄媚:“肖妹妹,能让‘人石会’挑中、开大会的地方,那可不是小地方。老话讲,‘高人在民间’,那高货也在民间呐,我跟你说,老祖宗的好东西,在什么博物馆、珍宝馆的其实少,最尖尖上的,都在藏家手里攥着呢。”
肖芥子不置可否:“确认吗,你看见了?”
苗千年一窘,嘿嘿笑着含糊过去:“还……没,不过没跑了。‘人石会’那个做煤精的李宝奇,上门磨过不少次了,你想想,什么货能惊动他啊。还听说他软的硬的都来,已经把藏家惹毛了。”
肖芥子“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那就是藏家不肯出呗?有门,但没戏,这就是你让我给红姑传的话?”
苗千年赶紧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他肯不肯出不重要,只要红姐想要,包在我身上!”
说着,脚尖又踮了踮,飞快往车内张了一眼,笑意中居然多了几分赧然:“肖妹妹,红姐什么时候才肯见我啊,三十多年没见,怪想的,我这夜里梦里,都睡不踏实。”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见面,这不是取决于你吗?送镜子的时候见咯,苗叔,给个日子,我红姑也盼着见你呢。”
苗千年激动得丑脸泛红,血肿的嘴唇直哆嗦,他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改到“五”,末了心一横,竖起三根手指头。
肖芥子不容他再改:“成交!”
她踩下油门,笑盈盈撂下一句:“这么想见我红姑?你不怕啊,我听说早些年,人家都叫她‘红烛恶鬼’呢。”
苗千年勃然:“放屁!”
继而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冲着渐远的车屁股道歉:“不是……肖妹妹,我不是说你啊,我说那些烂嘴胡嚼的玩意儿,我红姐当年……那可是……”
他声音低下来,喃喃着不无骄傲:“那可是……出了名的红烛美人。”
第10章
雪越下越大。
肖芥子车出阿喀察。
小县城本就不繁华,出了城更荒,路道上只她一辆车,偶尔能远远看到几间亮灯的房舍攒在一处,顶着漫天的雪,像萧瑟地挤在一起取暖。
约莫半个小时后,她拐入边道,在一栋小院前停下。
小院不大,乡郊常见的那种,破败失修,如果不是院门屋檐下挂着一盏簇新的红灯笼,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废弃之所、无主之屋。
事实上,几天以前,这儿确实还是没人住的废屋。
……
肖芥子停好车,从副驾上拎下一提袋杂物,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压实音,还怪好听的,她穿过院子,来到正房门口。
门没闩,应手就开了。
屋里亮微弱的烛光,那是圆板桌上立的两根几乎燃到尽头的红蜡烛,烛苗苟延残喘、幽幽晃动,像桌面上生出两只垂死飘忽的眼。
借着烛光,能隐约看到屋顶像是划块分格,每块格里都软软垂下一根拖地的粗麻绳,风透过门开合的间隙灌入,十几根麻绳微荡,带动四壁墙上的憧憧投影,让人止不住骨寒毛竖。
烛光后的暗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老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如杂草盖满脑壳,手里攥着一把尖刀,正低头看着桌上。
肖芥子从提袋里抽出两根红蜡烛,就着残烛点了,稳稳接立住:“蜡烛点完了可以开灯,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么摸黑过了?”
姜红烛抬起头来。
她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额头上道道沟壑,浑浊的老眼里满布血丝。更恐怖的是,她的左边脸直至脖颈咽喉下不知道是被火烧过还是被腐蚀过,皮肉熔结,眼歪嘴斜,伤疤和凸起的肉条挤堆在一起――不夸张地说,鬼见了她这尊容,都得胆寒三分。
她之前长时间低头凝视的,是个布偶小人。
小人的针脚很粗糙,眼眉走线怪里怪气,但能看出是个男人,胸前用大头针钉了张白纸条,肖芥子俯身点烛的时候,气流微动,带得纸条稍稍掀起,能清晰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三个血红字。
陈天海。
而桌边地下,落了一堆大小布偶和棉絮布头,布头间隐约能辨出独立的手、脚、头脸形状,那是被尖刀粗暴肢解、扯烂的其它布偶人。
肖芥子说:“这个都失踪八年了,找不到,换一个呗。或者,拿他孙子撒撒气?那个陈琮,现在刚好就在阿喀察。”
姜红烛不吭声,用刀尖将布偶人拨弄得翻身、再翻身。
肖芥子放下提袋,手脚麻利地插电、打开电暖器,电暖器质量不好,破车般刚启动就嗡个不停,但火力却大,橙红色的大灯仿佛骤起的小太阳,瞬间就驱散了屋内涌积的潮寒。
姜红烛问她:“那头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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