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是清水镇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街上呜呜泱泱的全是人。
谭溪月这几天一直在她嫂子的店里帮忙,她今天也在店里待了大半天,下午人少了,她就早出来了会儿,抓紧时间去赶集再备点儿年货。
其实东西该买的也都买得差不多了,这个集上也就是买些瓜子糖之类的,还有新鲜的蔬菜水果,她所有东西都买了两份,从集上出来,直接回了娘家。
顾慧英今天一天都没出门,从早上五点就起床开始忙活,今年家里的肉多得都放不下了。
沈雅萍的娘家年年都送半头猪过来,今年直接抬来了一整头,沈雅萍他爹听闺女说了她小姑子两口子为她那店忙前忙后的事儿,他们家别的没有,猪肉管够。
陆峥又拉来了处理好的两头山羊和半头牛,顾慧英让谭溪川把陆峥拿过来的那些东西一分为二,家里留一半,另一半给他丈人爹他们送过去。
这么多肉,得全都收拾出来,该煮的煮,该蒸的蒸,该腌的也都要腌好,这样好存放,以后吃起来也方便。
顾慧英连午觉都没歇,一直弄到太阳都快下了山,她把所有的东西也分成了两份,一份等闺女女婿来了,让他们带走,她都给弄好了,也省得他们回去再收拾。
都收拾完,天也擦了黑,她又赶紧做晚饭,晚饭做起来也简单,切盘卤牛肉,炒个刚蒸出来的肉焖子,夹上一大盘子煮好的排骨,再用肉汤下个青菜面条,然后拌一盆解腻的小凉菜,一会儿就能做出来。
谭溪月刚拐进胡同里,就闻到了自家院子飘出来的肉香味儿,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两声,她娘很会做饭,手也巧,哪怕是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日子,连肉都吃不起,老太太也能翻着花样儿地做出很多好吃的来,现在家里条件稍微好些了,老太太能做出的花样儿就更多了。
“娘。”谭溪月一进到院子里先喊娘。
她这一阵子在老太太面前,胆子比之前稍微大了些,一是老太太对她的态度有所缓解,二是她慢慢琢磨出来,对付老太太这种硬脾气性子的,还是得多点儿她哥那种年皮膏药似的赖皮劲儿,虽然她肯定学不来她哥那种劲儿,但她可以多撒撒娇。
顾慧英从屋里探出头来,“你来就进屋,叫我有什么用,你是上门的客吗,还要我出来迎?”
谭溪月搬车上的东西,“东西太多了,我自己弄不了。”
顾慧英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掀门帘走出屋,“谁让你非买这么多,我都跟你说了别再买了。”
谭溪月弯眼笑,“我和陆峥这几天要一直过来蹭饭,我比较馋,什么都想吃,这个买一点那个买一点,就买多了。”
顾慧英不轻不重地哼一声,“你想吃什么不会说,我就给你提前买好了,还用你费劲巴拉地买回来。”
她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一边往屋里提着东西,嘴里话不停,“长着嘴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随了他们老谭家的根儿,那嘴就跟挂上了秤砣一样,有什么事儿也不说,就自己憋着,你自己憋着能憋出什么来,不跟别人说也就算了,家里人你也不知道说,我们是帮不了你什么,至少能打上门去给你出口气。”
谭溪月跟在后面看着顾慧英的背影,心头微涩,她压下眼睛里的酸,再笑着叫一声“娘”。
顾慧英话被打断,回头瞪她,“别叫我,有事情就说。”
谭溪月蹭到她跟前,“我想吃拆骨肉,还想吃肉焖子,再沾上点醋和您做的辣椒油,可香了。”
顾慧英没好气,“想吃就快点儿搬。”
谭溪月笑容加深,声音里也多了些轻快,“好,那我快快地搬。”
顾慧英横她一眼,再看到她脸上俏生生的笑,心里纵使有再多的闷气,也让她给笑没了。
谭溪月搬完东西,脱下外套挂到里屋的衣架上,又舀水洗了洗手。
顾慧英掀开炉子上坐着的锅,锅盖一掀开,雾白的水气在屋子里漫开,锅里放着一盘拆骨肉,还有一盘已经切好的肉焖子,她全都端出来,摆到旁边小桌子上,又快速地拿辣椒油和醋调了个蘸料,也放到桌子上。
谭溪月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到年前家里杀猪煮肉的这一天,肉一煮熟,她娘就会给她弄出一盘拆骨肉和肉焖子,拆骨肉她喜欢吃带筋和脆骨的,咬起来脆脆的,又筋道,焖子她喜欢吃刚出锅的,不用炒也不用炸,就拿调料简单一拌,她自己就能吃上一小盘,吃得她那个小肚子都成了圆皮球。
她哥笑她是个小馋猫,她爹会拉着她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溜,溜得她肚子下去了,她就又饿了,娘怕她吃太多第二天会不舒服,不许她再吃,哥会偷偷地拿一块儿焖子塞到她嘴里,让她躲到门口后面去吃,爹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还会给他们打掩护,娘看到了会生气地骂哥两句,再喂给他俩一人一个山楂丸。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只觉得每一天都很快乐,长大后才知道那些生活的苦都是爹娘在给他们撑着,现在他们长大了,爹不在了,娘老了,有些事情就该他们自己来承担了,如果再重新来过一次,她大概还是会选择什么都不说……
好在,一切都过来了,她越来越好,他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想来,肯定是爹在天上保佑着他们呢。
谭溪月夹了块儿热乎乎的焖子,又蘸了些蘸料,送到顾慧英嘴边。
顾慧英不耐烦,“我吃不会自己夹。”
谭溪月筷子不动,也不说话,只瞅着顾慧英,让她张嘴。
顾慧英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张开嘴,把焖子吃了进去。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煤炉内火苗窜动的细微声响,谭溪月微微笑开,顾慧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她生了个傻闺,随了她那个爹,什么事情都想着要自己扛,她什么都帮不了她,就希望陆峥能真正地走到她心里去,给她分担一些心里压着的苦。
谭溪月饭前吃了一盘肉焖子和一盘拆骨肉,到吃饭的时候就不太能吃得下去了,她只觉得很渴,小口小口地喝着葡萄酒。
葡萄酒是下午刘长峰送过来的,除了葡萄酒,刘长峰还拉了一车满满的年货,都不等顾慧英说什么,搬起东西来就往屋里放,说是替他家老太太送的,他要是完不成这个任务,还把东西给原样拉回去,那老太太就不许他再进家门。
顾慧英明白,刘家是打算以后两家拉扯起来,要深入往来结交的意思,今天来的不止刘长峰,上午已经来了好几拨人了,她知道他们冲的都是陆峥,她也就没再往外推,她把她娘哥家邮过来的两根山参给包上,又装了些卤牛肉和肉焖子,让刘长峰给带回去。
刘长峰见到卤肉和焖子眼睛都亮了,他之前在谭家吃过一次饭,一直忘不了顾慧英做饭的味道,整天在家里念叨他谭家大娘做饭有多好吃,把成素芬都说馋了,还在琢磨着找什么借口来谭家蹭一顿饭,这下好了,他亲爱的娘亲大人要是看到他带着这些回去,今年过年的压岁钱不得给他翻一番。
刘长峰高高兴兴地把东西装上车,还不忘跟顾慧英说,那葡萄酒是他娘自己酿的,专门给大娘和两个嫂子做的,度数不高,当饮料喝也行,大娘可以尝尝看,他娘做饭不行,但酿葡萄酒是一绝,大娘和嫂子们如果喜欢的话,他下次再送些过来。
刘长峰心里有自己的小盘算,他回头要是再送酒来,大娘不还得给他装些吃的回去,这样一来二去,他就能常吃到大娘的手艺了。
葡萄酒确实好喝,酸酸甜甜的,不仅沈雅萍和顾慧英喝中那个味道了,就连一向不喜欢喝酒的谭溪月喝完一杯后,又续了半杯。
顾慧英看谭溪川和陆峥,“你们还得再准备些东西,回头给刘家送过去,他们备的礼很重,咱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她又给他们说了一遍,今天都有谁到家里来,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就算再忙,年前也得提着礼,到人家家里登门拜访一趟。
谭溪川咽下嘴里的肉,忙说好。
陆峥回顾慧英,“您不用担心,东西我都备好了,明天哥和我一块儿,我们一家一家地去登门回礼。”
顾慧英点点头,她也就是瞎操心,她已经看出来了,不管是在人情世故上,还是在其他方面,他比她这个老婆子想得要周全得多,性子稳重,脑子也好使,会来事儿,能笼络住人心,不然他话都说不利索,那个什么物流公司那么大的一个摊子,也不能说铺起来就铺起来,那不仅靠钱,还得靠人。
谭溪川咧嘴笑,也该他有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妹夫,能省好多心。
桌子底下,沈雅萍踹谭溪川一脚,就知道笑,那些买东西的钱回头得想办法从什么地方补给姑爷,总不能他们一分钱都不出,还白赚个人家的情面儿,那他们的脸也太大了些。
谭溪川疼得龇牙咧嘴的,他怕他媳妇儿那没收回去的脚再踹下来,连连使眼色说自己知道了。
他摸摸自己都快肿起来的脚踝,心里暗自嘀咕,他不仅摊上个好妹夫,还娶了个好媳妇儿,他们家的日子怎么可能不越过越红火。
谭溪月一直没说话,她葡萄酒喝得有些多,酒劲儿现在上来了,窝在椅子上,懒懒地不想动,只半托着腮,看着她哥和嫂子笑,她哥肯定又做什么事儿惹到嫂子了,她嫂子踹的那一脚可不轻,她这边的桌子都有些轻晃。
陆峥看她一眼,伸手要拿掉她面前的酒杯。
谭溪月按住他,干嘛要拿她的酒杯,她还没喝完。
陆峥捏捏她的手指,低声道,“不能再喝了。”
谭溪月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她小声跟他讨价还价,“我再喝一小口。”
陆峥拿起酒杯,递到她嘴边,谭溪月唇刚沾到酒,还没抿多少,他就把酒杯给移走了,谭溪月有些恼地踢他一下,陆峥眼里生出笑,屈指轻轻抹掉她唇角的酒渍。
顾慧英余光里瞅瞅桌子那边那俩人,再瞅瞅桌子这边这俩人,端起酒杯冲着屋外的夜空喝了一口酒,早走有早走的福气,晚走有晚走的福气,她怎么也得活到孩子们的生活都稳妥了,这样她也能安心上去和他团聚,他现在得在上面好好地看顾着他们一家子,每个人都得平平安安的才行。
寒冬的夜空深远又静谧,月光明亮,繁星闪烁,像是在笑,也像是在说好。
谭溪月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头反而更晕了,她翘着两条细白的腿,趴在床上边晾头发,边翻着一本刚从家里带过来的书。
翻到中间,书里掉出来张照片,是一张证件照,这应该是她报考中专的时候去照相馆照的,那个时候她对未来还有很多的迷茫,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的她相比以前,好像对未来多了些坚定,至少她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洗澡间的门打开,陆峥擦着头发从里面走出来,谭溪月抬起眼看他,陆峥对上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轻弹一下她莹白的额头,“看我做什么?”
谭溪月攥住他的手指,左右晃了晃,“我能看看你以前的照片吗?”
她想看看当初那个站在雪地里的男生长什么样子,肯定比现在青涩,眼睛应该还是一样的漂亮。
陆峥捏捏她的脸颊,低声问,“以前是多以前?”
他明明就知道她想看的是什么,还在这儿故意逗她,谭溪月偏头咬上他的虎口,坏人。
陆峥抄上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谭溪月惊呼一下,使劲捶他的肩,他总是这样搞突袭。
陆峥扯过条毯子裹到她身上,抱着她走到客厅的落地衣架前,他从外套里掏出钱包,翻开最底下那一层,她给他求来的平安符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他抽出那张照片来,递给她。
谭溪月接过照片,仔细看着,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男孩儿并肩而立,两个人有着相似的眉眼。
女人乌发低挽,一身墨绿色的旗袍,微微笑着,气质温婉沉静,很像书里描写的那种民国时期的大家小姐,男孩儿高高瘦瘦,肩背挺拔,眼神看着冷漠,眼底却藏着些不多见的温柔。
谭溪月轻轻抚过照片,看向他,“她好漂亮,你很像她,眼睛尤其像。”
陆峥也看向照片里的女人。
在没有他的以前,她更漂亮,那个人给他看了她上学时的照片,笑容灿烂又明媚,不见半点愁苦,她本该像那样一直生活下去,至少她的生活里不该多出来一个他。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大学教授的父亲一夜之间被扣上了帽子,家里被抄了个乱七八糟,亲戚朋友全都断绝了关系,婚礼前一天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退了婚,在退婚后两个月又查出了身孕,短短几个月,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人知道她一个人走过来有多难,但她从没跟他讲过那些难,也从没跟他有过任何的抱怨,她努力把生活一点点变好,也努力给他撑起了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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