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施想起来,都只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然而梦会醒,她却再醒不了了么。
回想她短暂的生命,童稚时期无父无母可以依靠,孑然一身之际遇到了一生中又敬又怨的师父洛姚,暗中立下誓言不肯下山却还是违背心中意愿独自闯荡,而后碰见了钱卫。
她爱过恨过,有过冲动也退缩过,有时也许会认为,一死了之是一件畅快的事——她了无遗憾。
洛施是没有身体的,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摸索着自身的身体部位,呈出整个人蜷缩为一体的姿势,她双手抱腿,头埋进双膝,感受着的,正是心脏的位置。
可那里,此刻只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也不太对,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如此,找不到任何部位。
这样想时,黏腻的鲜血仿佛重新出现在双颊两侧,洛施从前对鲜血的颜色是没有过多敏感的,可那一瞬间,她眼眶发红,所有的冷静和漠然消失不见,她的瞳孔不适的乱转,像是第一次见到那种东西。
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能真正体会到将将彷徨的滋味。
洛施很想苦笑一声,但她没有身体的身体不支持她这么做。
她仍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或许没有身体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担心长久以后会变得酸麻,洛施还算乐观的劝着自己。
只是,她真的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吗?
哪怕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所苦恼的事实,她真的就能被劝服,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结果吗?
洛施本想困倦的嗫嚅着一句“说不好”,不说不甘心是假的,可若问她重来一次,在那种情况下还会否那么做,她是点头的。
点点辰光有如大雪,在一片黑暗中飘飘洒洒。自顾自闭上眼睛,不再蜷缩着身体而是放松的伸展不存在手脚的洛施并未发现,她无任何物体填充的心口正迸发强烈的生机。
乌发如墨,红衣翻飞,布包斜斜挎着,脸庞五官尽显,弯眉直鼻,浓密如蒲扇的长睫铺出深深阴影。陡然,洛施睁开双眼,瞳孔间一点血色霍闪而过。
她的眼睛,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非要洛施细究这不一样之处具体是指什么,她却说不出。
如果黑暗中一直凝视着她的人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此时一点一点抚摸着自己眼睛的洛施不过沉下心气,却对自己像是“死而复生”的奇异并不怎么吃惊。
然而,他的眸中神色像是生长着簇簇火焰,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只有欢呼雀跃。
洛施果真没让他失望。
“果然如此。”洛施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隐隐透着些傻气。在这动作之后,她收起了所有的神情,冷着一张脸咕哝:“画中世界非真非幻,一切俱掌握在关氏手中,可这般在两极之间停摆的世界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她杀不死人。”
她转过身来:“我说的对吗?”
“真聪明,你都猜对了。”平熙应声走出,明明还是那副皮囊,只是此刻,除却对洛施成功“复生”而有的喜悦,还平添了几分阴翳,“不过就凭你想的这些,就敢豁出性命,来救那姓钱的小子?”
洛施回答的很干脆,“不能笃定。”
“哦?”
当他以为洛施要发表一番讴歌爱情的慷慨之语,洛施抱臂笑道:“很简单,我们入画之后,关氏做出诸多幻影,玩弄了我们如此之久,分明是想杀又有心无力,一朝改变主意要取我的心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闻言,平熙不知何故瞟了她一眼,阴翳的气息愈加浓厚,冷冷而笑,“但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
“实不相瞒,确实没有。”洛施应景般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但漫不经心的动作与她的话语可毫不匹配。
才酝酿出气势的平熙顿住,他嘴角抽了抽,犯难道:“你这是惊讶的神情吗?”
洛施笑了笑,“我想到了在画里会看见你,而且是一定。只是时间不知,地点未定,所以见到你当然不惊讶。”
“呵,这你又是如何想到的?”
“别忘了,你跟来后看到了那幅画,早已沦陷其中。”洛施百无聊赖的摇头,端的是一副管教孽徒的慈师之态,“而如果不是因为,你被画中的异象迷惑,我也不会为按住你将那幅画交由钱卫。”自然也不会进入画中。
甚至因此,他还暴露了他会武功的事实。
洛施的眼神很明显,只是未宣于口,但不说可比说还要叫人难受。
平熙被戳破谎言,没有急于辩解,却是不受控制的淡笑。毕竟,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说什么,洛施都不会相信了。
洛施又道:“或许也不对,无论你出不出现,我和钱卫进入画中是某些人计算好的结果。”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停顿,“只是我想不通,你怎会将自己也算进去呢?”
从他若无其事走出,洛施更是用平常心态与他说话,平熙差点都要忘却,眼前人多疑善思,在他出现那一刻也许就怀疑上了他在这件事中发挥的作用,也许……会是更早。
许是她的语气令人无法防范,平熙像是闲话家常,与洛施谈笑,“你既知道外头的那位爱玩闹,便得明白,就是我这个下套之人,也难逃滚落泥潭。”
洛施始终保持着笑意,她垂眸静静听他自嘲完,而后才道:“所以,为什么要将我们送进来?”
她终于切入正题了。
“你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平熙卖着关子。难得有洛施问他的时候,这让从见到她起就背负着挫败感的平熙大为振奋。
他的得意没有掩饰,就为了他好容易有一次可以窥测出她的所想。
洛施想,相比之下,钱卫虽没有武功有时执拗过头,但他可就稳重多了。
洛施嫌弃得很,“这种事该由你告诉我,我胡思乱想要是能想通,又何必叫你出来见我?”
平熙怔在原地,洛施的聪明劲像是在特定时候迸发,一旦过了那个势头就消失殆尽似的。
“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平熙张大眼睛,更像是见了鬼,“还指望我主动告诉你我的谋算?”
“不想说就算了。”洛施不带一丝留恋的扭头,她背对着人挥挥手,“等出了这画,谁还管你有什么谋算。”
她不理人了,慌乱求知的那方变成了平熙,他咬紧牙关,一个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就不担心外头的那小子?”
此话一出,洛施果然又乖乖回头看。她眯起眼睛,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似的,眼前的人也看不太真切,“你想做什么?”
瞧见她骤然紧张的模样,平熙顿觉心情大好,老神在在的把玩着袖中的穗子。
“你们不是夫妻吧。”他幽幽的补充道:“既然如此,他的死活应该是与你无关的。毕竟,就算是为他而死,结果也是在你的预料之中。”
放屁!谁规定了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关心对方生死的!
洛施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去,她一把掐住怡然自得的平熙的脖颈,瞳孔微暗,“你的目标是我!你想要我的眼睛是吗?拿去便是,又何必折腾其他人!”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青筋暴起,却犹似欣赏她此刻焦急之态的平熙温和地笑着:“洛施,棋差一着的滋味如何?
“有了牵挂就是这样,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洛施知道,在他的眼中,自己越慌乱,他就越得意。
闻言,她立时将人丢在地上,犹不解气,愤恨的踩了两脚空地,“呸,脱离牵挂、斩断情丝,不是连猪狗畜生都不如?”
平熙的笑容僵在脸上,这小姑娘虽小,嘴上功夫却是和那位一脉相承。还真不愧是那人教出来的。
他揉捏着酸痛的脖颈不说话了,安静的看着洛施忙碌寻找出路的身影。
了无牵挂嘛……袖中保存完好、日日珍藏着的流苏穗子是那人亲手编制,他因着对方说是回赠,故意别扭的说着丑,却是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年。
他更是辗转躲了许多年,既盼望能见到对方,又害怕瞧见其脸上失望的神色。
没有牵挂。呵,他又何曾做到了?
……
游廊中,女子手指轻点,廊栏边神奇的伸长出段段藤条,它们似有灵智,歪曲的枝条交叠勾勒,兢兢业业的运作。
不一会儿,藤条竟是扎制成了一架秋千,摇摇摆摆着。关氏明媚动人的脸蛋上溢出了丝丝笑意,坐了上去。
她观赏着面前人狼狈心痛的模样。
钱卫的脑壳还是剧烈的抽痛,强烈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钱卫还是紧锁着眉头,伸手拥住倒在他身前的洛施。
她的心口已被挖空,双眼无神的呆视着前方,许是因为不甘心就此丧命。此刻,素来不可一世的洛施就这样软软地睡在他的怀里,倒在黏稠泛腥的血泊之中。
她的身下,仿佛开出了血腥的花朵。
她怎么会死呢?
她实打实的本领不是吹嘘,曾也无数次劝告过他没有本事不要揽下责任。他以为,他以为……该死的应该是他!
洛施挡在自己身前的时候,钱卫看得清清楚楚。
“洛施……我对不起你……”钱卫手攥成拳靠着洛施的肩头,身上雪白的衣裳竟被涟涟血迹染得血红,“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死!不要……”
他一边泪流不止,一边苦苦忏悔,最后,他哭诉到咽喉发酸,从一开始的悲声大方至渐渐嘶哑。
浓重的血腥味缠绕在鼻间,这会儿麻木恸哭的钱卫却是感受不到,就连他的头痛症也好像在一瞬之间被压了下去。
只余心肺间的沉痛,仿若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
他忽而站起身,只管一个劲儿地将洛施的身体抱离那片血泊之中,如行尸走肉般木讷的动作着。
怀中的身体开始僵硬,她没有气息,唇色苍白如纸,已不是那个惯喜好争上风的活生生的人。
钱卫抱着洛施的身体一顿,踉跄着停在原地。
洛施最开始想与他分手,前往她口中“镶了金”的洛阳城,她为何改变主意钱卫尚不可知,但他知道,在那个时刻,他一定是高兴到忽略所有的。
再是邯山郡,她又一次妥协,应允他的请求去擒狐妖 ,在明知自己做局请君入瓮之时欣然接受,查明时伯父之死的真相。
洛施胆大心细,她总能找出最有利的那条路,更是不会轻易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定很疼吧……”钱卫想到洛施对于受伤这种事情总是不拘小节,但其实究竟会不会痛,分明是个人都知道。
她这么惜命的一个人,竟是为自己而死。
关氏听着他那边没动静了,她撑着额头,半梦半醒间,好像看见男子抱着洛施的尸身摇摇晃晃的像是要走,可过了一会儿却是又停下,接着,他手中出现了一点白光。
钱卫握着当初莲香从平熙那里得来的匕首,几人虽已同行,他还是将东西收了起来。
他本以为,这东西用不着的。
“洛洛,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钱卫最后轻柔地抚摸了那张无血色的脸,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她听。
“我就来找你。”
--------------------
第87章 红尘劫(一)
=============================
洛施双手垂在身侧,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的大半身形都掩在黑暗中,悄悄的瞅了眼老实下来的平熙。
这里根本走不出去嘛。
这厮倒是坐得安稳,任周围风吹草动如何,他自不动如山。
洛施忍着揍了人好一了百了的冲动,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喂,难道你不想出去?”
平熙正盘腿吐纳,闻言幽幽睁开一只眼睛,“你不会真的以为关氏会完全听我的吧?”
“呵,别装。”洛施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否则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平熙好笑的摇头,先不论洛施究竟是相信还是不信,总之他编出的假话确实一套一套的将她所蒙蔽,而他的苦口婆心却没了信用。
“我与她达成交易是没错,可中间出了点意外,而她一旦闹起来,是如今的我也拿她没办法的。”平熙平静地道:“所以我嘱咐你,得多担心担心你的那位相好。”
“如今?”洛施才不管他的揶揄,她状似好奇的转了转眼睛,更是弯下腰,试图与矮了她一个身子的人对上视线,“你身上发生过什么?”
平熙的呼吸停了一瞬,气息明显有所慌乱。
见他如此,洛施烦闷的心情才有所缓解。
她不好过,他也别想飞速抽身。
扰乱了平熙的思绪以后,洛施顿觉一身轻松,耸耸肩扭头。
她走了两步,忽觉不对。
她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平熙,是因为将他带离迷雾谷时,虽对他的身份将信将疑,却怎么也不明白他的目的如何。
若他的举动验明自己所想,他当真伪装身份潜藏在他们身边,又如何料想得到今日?
他既敢在此时摊明身份,分明是觉得时机已到,撕破脸皮也无妨。
他与关氏,一丘之貉罢了。
洛施复又回身,他的花言巧语差点就把自己给骗了。
她转头看过去,方才还在原地的人没了踪影。
“洛姑娘,来日方长,”男子的声音似在远处,又似在近前,“我们会再见面的。”
果然在耍她!
洛施闷闷地追出几步,恼怒的同时又不禁佩服他的好耐性,竟然还陪着她待了许久。
她这样想时,下一刻,她的身子竟是由下至上,慢慢被黑暗吞噬。
夺目的火红消失后,这里又恢复成了一片宁静祥和。
……
洛施觉得很不舒服。
长睫轻轻扫过双眸之上的遮碍物,洛施这会儿终于知道,她的不舒服是源于何处了。
她的双眼被束缚住,应是蒙上了柔软的布条所致。
按道理来说,作为一个正常人,她既天然的感觉到这层障碍对她而言是没必要的,洛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有机会给它操纵的空间。
然而,她正襟危坐,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是没有动作。
这让洛施意识到,她此刻根本无法控制身体。
洛施正郁闷,想方设法摆脱这让人无奈的又一受制于人的情状,清晰的“咔嚓”一声响动,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暗忖:“看样子,我坐在一间屋子里?”
那人推门走进来后,就见洛施坐在一张小凳上,双手搭着膝盖,保持着抬头遥望的姿势,略略出神。他猜测着,大概是透过眼上布条找到了屋内唯一的光源——右侧的小扇窗户。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她的兴致。
声音再轻,落在女子的耳朵里,也是寂静不可闻环境中的重磅一击。
洛施暗道:“这是……钱卫的声音。”
她的肩膀微不可查的瑟缩了一下,洛施可以感受到她身体的异常。
59/73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