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叔一时间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许久,柏叔听见他声音沙哑地说:“柏叔,去查一个人。”
柏叔不解:“查谁?”
“陆十鸢。”
“她到底是谁。”
柏叔愕然抬眸。
他忽然发现,将军的脊背不再似往日笔挺,仿佛要被无数的重担压垮。
*******
十鸢和胥衍忱依旧留在衢州城。
衢州城又落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砸下来,砸在屋檐上,再顺着檐角滴落在地。
城主府忙乱一片。
十鸢一直都知道公子身中剧毒,也一直都知道他时刻在忍耐疼意,但她从未见过剧毒发作时的公子。
没有一点预兆,他手中的笔墨瞬间掉落,整个人闷哼了一声,他脸色刹那间煞白,双手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青筋暴起,在她慌乱上前时,他猛地偏过头,低哑着声拦住了她:
“十鸢,出去!”
十鸢难得没有听话,她上前握住轮椅防止侧翻,她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十鸢碰到了轮椅,才发觉他浑身早疼得没有了力气。
如果她真的听他的话退出去,或许他在她退出书房的那一刻就会栽倒在地。
胥衍忱苦笑,他早知拦不住她。
但他不想叫她看见这一幕。
他倒在了她怀中,唇色惨白,往日如玉的脸上却是潮红一片,脖颈和额角都是青筋暴起,眨眼间,他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衣物都沾了湿意,一贯遮住双膝的狐裘落地,十鸢第一次见到他发作时的双腿,毒素堆积,双腿痉挛抽动,从上到下泛着诡异的青红色。
十鸢有一刹间失声,她再蠢也知道这是剧毒发作,她立即扭头大喊出声:
“来人!”
胥衍忱是有随行大夫的。
大夫进来后,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他满头大汗替胥衍忱施针,一碗又一碗的安神药和止疼药给胥衍忱灌了下去,但好像半点不起作用。
十鸢见到他唇角溢出血迹,人头攒动间,他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视间,他仿佛在她眼底看见了他狼狈至极的模样,格外的丑陋不堪,胥衍忱有片刻耷拉下眼眸,将难言的情绪尽数掩埋。
他有无数声的出去要对女子说。
但在对上女子视线的那一刻起,他只能将所有的声音都咽下。
她在担心他。
于是,他的狼狈不堪只能被她尽收眼底。
哪怕他百般不愿。
早就习惯的疼意好像在这一刻蔓延到四肢百骸,从心底渐渐朝外肆溢,较比往日十倍百倍的疼痛来袭,胥衍忱闭了闭眼,这一刻的滋味叫他铭记于心。
待一切都结束时,早就月挂树梢,外间的雨声都好像停了下来,一片静籁。
他的脸和唇都是煞白一片,额头溢出冷汗,他闭着双眼,往日清隽眉眼也微微蹙起,仿佛是睡着了。
但十鸢知道他没有。
十鸢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怪她没有听命行事。
许久,十鸢听见安静的房间响起一声叹息。
十鸢骤然抬头,她看见有人朝她招手,十鸢犹疑地走过去,她站在了床头,闷声道:
“公子是生十鸢的气了么?”
胥衍忱和她对视,他将她脸上的不安尽收眼底,轻叹了一声:“没有。”
十鸢不怎么信。
她闷声:“公子是不是很介意我看见您发病的一幕。”
她有情绪,连敬称都冒出来了。
十鸢原本以为胥衍忱会否认的,她得承认,胥衍忱总是在照
顾她,不止是衣食住行,他好像总是在留意她的情绪。
但出乎她的意料,胥衍忱承认了。
他不偏不倚地望向她,四目相视间,他眸眼间依旧清隽温润,许久,他耷拉下眸眼,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幅度,轻缓低声:
“十鸢,我也会自卑。”
他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清风朗月,他非是一直得体自如,他也有自卑的一面。
常年不良于行,他在她眼中已经足够狼狈了。
再次相遇,她不复往日狼狈羸弱,成长得耀眼璀璨,她高兴于终于能助他一力。
但他和她截然相反。
他或许一辈子都会借轮椅才能行走,他或许一辈子都常会剧毒发作,他或许一辈子都会这么狼狈下去。
程十鸢,你得允许,允许他也会因此自惭形秽。
十鸢怔住。
她仿佛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又仿佛没有听懂。
夜深人静,十鸢第一次没有守在城主府,她回到了春琼楼。
春琼楼一片热闹,前面楼中正是忙碌的时候,她来得悄无声息,晴娘看见她时也是意外:
“主子有吩咐?”
十鸢:“没有,是十鸢要找晴娘。”
他因身重剧毒,不良于行而自卑。
如果毒解了呢?
再遇胥衍忱后,她第一次自作主张,没有听胥衍忱的话。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我知道谁能替公子解毒,请晴娘给十鸢下令。”
第50章
青云山常年被层峦迷雾包围,一旦跨入青云山就仿佛要迷失方向,青山城依山而建,也因为青云山的存在,青山城地势险峻,变得易守难攻。
距离青云山不远的洛雾城,此处位于极东,和战场离得十分遥远,祁王和幽王的战争根本没有波及此处。
洛雾城不若衢州城繁华,却胜在安静清闲,凡是要前往青云山的人都会在此落脚,因此,洛雾城也不会显得人丁稀少。
有人的地方,都会有贫富差距。
洛雾城自然也有。
再不繁华,也会有喧闹之地。
日色渐渐西沉,掠走天地间最后一点亮色,南街红瓦之上悄然落下一个人影,屋中人听见动静,彼此对视一眼,立刻翻身而上。
眼前人穿着一袭暗色便装,头上戴着帷帽,脸庞被挡住,青丝顺着肩膀垂落,折纤腰于微步,只隐隐绰绰可见风姿。
但没人在乎这一点,在看见女子腰间的令牌时,二人都是立刻恭敬低头:
“大人。”
十鸢在见过晴娘后,连和胥衍忱告别都没有,她选择了立刻上路,日夜兼程,她才在一个月内赶到洛雾城,但消息却是早都传了过来。
十鸢半边身子都隐藏在黑夜中,她低声:
“我要的资料。”
绾歌恭敬道:“已经准备好了。”
见十鸢没有休息的意思,绾歌有些犹疑,她们才收到消息没多久,大人就赶到了洛雾城,显然是一路不曾休息。
她迟疑地问:“青云山遍布迷雾和瘴气,一个不慎就可能会遭遇危险,大人不需要休息数日再赶路么?”
十鸢一言不发。
她不告而别,尚且不知公子会不会生她的气,她如今一心都是拿着解药回去见公子。
自然没有心思休息。
她和初雪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眼前这位大人。
听声音,这位大人甚至未必有她们年长,按理说,青云山的任务该就近交由她们洛雾城才是,但大人亲自前来,只能说明这次任务她们完成不了。
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尽量提供帮助。
十鸢最终还是下了房顶,她和绾歌二人一起进了房间,初雪拿来了她要的消息。
“外面根本没有流传过青云山的消息,如果不是大人的信,我等恐怕至今也不知青云山上居然还住着人。”
谁能想到那种环境还能住人呢?
初雪道:“这是我们调查出来有关青山城的资料。”
没有任何一个城池会真的不和外间有一点交流,但凡青山城有人出入过,总有消息流露在外,她们要做的就是收集这些消息。
十鸢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在某处时,她眸色有刹那间的凝住。
初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得一笑: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意外?”
“这青山城的城主之位一贯是由城主一脉继承,这如今的青山城城主正是一位女子,她担任城主之位已有七年,青山城向来排外,再多的消息,我们也不得而知。”
初雪掩住唇,她轻笑道:“女子也是能当城主的,不是么。”
十鸢放下资料,她也垂眸轻声:
“自然。”
初雪眼底笑意越发深,洛雾城和青云山相近,她最厌烦那些得知了青山城城主是位女子后就叫嚣着牝鸡司晨的男人。
甚至有些女子都觉得这般是惊世骇俗。
笑话,青山城的百姓都没有意见,他们这群外人倒是会指手画脚。
绾歌不知道十鸢会停留多久,她只能尽量将一切都准备齐全,她让人送来膳食和茶水。
再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两瓶药丸:
“清心丸和解毒丸,大人应当都是见过,青云山内危险重重,还望大人注意安全。”
十鸢收下了药丸,她没有头铁地夜闯青云山。
只是天边刚泛起晓白时,绾歌去敲门,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绾歌轻叹了一声。
初雪也和她一起走进来,有些不解绾歌的担忧:
“能被晴娘单独派出来执行任务,她自不会是无能之辈。”
绾歌恹恹地垂下眼眸:“我只是观她不过十五六岁,至多是刚及笄的年龄……”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初雪和她共事许久,如何听不出她话音中的怜惜。
初雪也沉默下来。
*******
十鸢不知道有人怜惜她年少,她此时已经站在了青云山脚下,四周树木葱郁,她站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
十鸢对医术一知半解,只简单地认识一些药草,但有赖于暗器的毒素,她认识很多毒。
她刚到山脚,就意识到这里遍布瘴气,根本不适合活人居住。
十鸢偏头往四周树木上寻找,蓦然,一道细微的破风声响起,十鸢快速出手,下一刻,她手中出现一条毒蛇,整个毒蛇浑身呈现碧青色,她掐住毒蛇的头,迫使毒蛇张开嘴,袖子中滑出匕首,她没有一点停留划开毒蛇的身子,将蛇胆取出,她简单擦拭一番,直接放入口中咽下。
这是碧青蛇,蛇胆是难得的制药材料,自有解毒功效。
蛇胆苦涩至极。
十鸢轻微蹙了下黛眉,她心底自嘲,觉得自己当真是矫情。
怕疼又怕苦。
恨不得一点罪都不受。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终于踏入青云山,如果有外人在青云山外,就会发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迷雾中。
山路难行,十鸢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正确性。
她携带了水和干粮,但在山间行走时,她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消耗自己的物资,她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江见朷,只能一路上都仔细观察路况。
凡是见到被鸟啄的果实,她都会尽量地保存些许,果实不止能解饿,还能解渴。
十鸢在踏入青云山后,哪怕她尽量地保持一个方向行走,但在不到一刻钟后,她就很清楚地意识到,她迷失了方向。
咻——
暗器瞬发,一条碧青蛇被钉在了树枝上,十鸢上前取出蛇胆,她面无表情地咽下。
她才进入这青云山不到三日,这已经是她吃下的第十个蛇胆了。
她连眉都懒得皱了。
怪不得没人敢闯青云山,寻常百姓进来根本就是找死。
十鸢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何处,但她
望着地面,仔细地辨别高度,顺着坡度一路往上走,她需要一个地势高的住所,也能借此扩宽视野。
青云山山顶上,有一座木屋,四周种了许多草药,但看得出没人精心照料,杂草丛生。
而有人卧在木屋前的草席上,不停地将铜钱扔来扔去。
江见朷没忍住地撇了撇嘴。
在见到程十鸢后,他又替这位有缘人算了几卦,但每次都算不准。
说来也奇怪,他是卦象之术也称得上炉火纯青,偏卦象有三不算,生死不算,时政不算,最后一点,便是至亲好友不算。
或许是因为程十鸢和他有牵连,叫他怎么都算不准。
否则,凭着他只救有缘人的规矩,怎么会神医之名远传?
谁叫他算不准,每次算错,都只能救错人。
他唯独算准的一次,也只有见到程十鸢的那一次。
在诸多算错的卦象中,最令他没有怀疑就是许晚辞那一卦,江见朷往日觉得或许是许晚辞和程十鸢命格相似的原因,但后来见到程十鸢,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什么命格相似,而是命运交缠。
就仿若程十鸢和许晚辞有过极大的渊源,生死相关。
但程十鸢分明活得好好的。
江见朷再一次扔出了铜钱,他有点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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