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很快剩下她们二人。
膳食丰盛,但今日有人格外安静,胥衍忱也发觉了不对,尤其某人时不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胥衍忱放下了木箸:
“怎么了?”
十鸢动了动嘴唇,昨日她和晴娘对峙时还算伶牙俐齿,但在胥衍忱的注视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胥衍忱也没有催她。
朝食在一片莫名气氛中落幕,有人来收拾残局,胥衍忱捧着一杯茶,偏头:
“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他语气温和,像是好友闲聊,甚至将糕点往她身边推了推。
十鸢陡然握住了衣袖,她意识到她越是待下去,她只会越难以启齿,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轻颤着眼眸:
“十鸢今日是来向公子请辞的。”
砰——
轻微的一声响。
十鸢垂眸看去,是胥衍忱放下了杯盏,很轻微的动静,但落在胥衍忱身上,这一声好像又有些重了。
十鸢呼吸都轻了轻,思绪乱成了一团。
有人重复了她的话:
“请辞?”
第12章
四周安静了下来。
十鸢低垂下脖颈,她在乱哄哄的思
绪中扯出一条线,轻声道:
“公子还记得之前遇见过的陆公子么?”
胥衍忱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十鸢继续。
十鸢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艰难:“他来替我赎身,晴娘已经同意了,再过不久,我就要随陆公子北上长安城了。”
赎身,请辞。
这两个词汇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听得懂十鸢的言下之意。
空气越发沉默了些许。
听见赎身二字时,胥衍忱就清楚了十鸢的话只是借口,若她没有在他眼前露过面,或许还真的有可能被赎身,但如今,晴娘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她离开。
许久,胥衍忱问:“晴娘同意了?”
十鸢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顿了下,才低低地应声。
她知道,公子听懂了她的话。
明明她也是在替公子做事,却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以启齿。
天寒地冻,茶水倒入杯中,一会儿就不再冒着热气。
某人埋首在眼前,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胥衍忱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去么?”
十鸢怔了下。
这是在问她的意愿么?
十鸢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抬眸和胥衍忱对视,她笑:“是十鸢想去,晴娘耐不住十鸢痴缠,才会应下的。”
她还在解释,担心他会误会晴娘。
茶水凉透了,胥衍忱端起来时,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凉茶入肚,人也变得清醒起来,他轻而慢地点头:
“想去就去吧。”
九年前,他没有带走她。
九年后,他也没办法拦她。
话题就此终止。
十鸢心底埋藏着情绪,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提起一个话题。
气氛温和又有些凝滞,十鸢余光瞥见衣袖上染了一点灰尘,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她最终也没敢和胥衍忱提起她的任务是什么,仿佛竭力隐瞒些什么,就能像是被拂去灰尘的衣袖,依旧干净无瑕。
十鸢起身请辞,也没有人拦她,她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
他又重新握住了轮椅,没有叫任何人,垂眸沉默地控制着轮椅方向,青年眉眼清隽,暖阳透过珠帘落在他脸上,让他情绪藏得彻底。
十鸢心口倏然堵住些涩意,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些情绪是什么,人已经回到了胥衍忱身后:
“公子要去何处,十鸢推公子过去。”
胥衍忱手一松,他偏过头:“不是要走么?”
十鸢也学他偏头,语调轻松:
“时辰还早,求公子让十鸢再消磨些时间吧。”
胥衍忱失笑。
十鸢推着胥衍忱去了书房,她没有四处乱看,视线安分地落在胥衍忱身上。
书房有一扇楹窗,朝着南方,暖阳轻而易举地照进来,十鸢陪着胥衍忱在书房待了一日,外间时不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唯独书房内安静不已。
十鸢看向胥衍忱的双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公子好像也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内。
他不良于行,平日中连门都不会出,否则一旦露面,总会惹得一些瞩目,许是没有恶意,只是怜悯同情。
但他或许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同情。
周时誉敲响了书房的门,才打破了这种安静,他进来看见十鸢时,还有意外,是没有想到十鸢还在这里。
他衣袖上还沾了草絮,十鸢有点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去了?
但十鸢没有主动和周时誉搭话。
她这人,惯来是偏心,也护短。
她不知道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顾姐姐因着周时誉不痛快了,她心底对周时誉也难免有点意见。
周时誉眼神扫了一周,见主子没让十鸢出去,便直接道:
“那批粮食弄回来了。”
左右十鸢是晴娘的人,他不担心十鸢会有二心,再说,这个消息,春琼楼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周时誉冷呵:“戚十堰真是目中无人,让宋翎泉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来衢州城,也不担心人把命也留下来!”
他看不惯戚十堰,但凡有点矛头都往戚十堰身上戳。
十鸢觉得他的脾气和晴娘真是相似,都喜欢说点不太实际的狂言。
胥衍忱压根当做没有听见,他瞥向周时誉:
“难得见你办事这么麻利。”
周时誉一噎,不肯和主子对上视线,自顾自道:“任务失败,想来宋翎泉很快就会返回幽州城。”
宋翎泉倒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戚十堰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宋翎泉留在衢州城。
十鸢仿佛听出了什么,意外地朝周时誉看了眼。
从顾姐姐发现宋翎泉购粮,到周时誉将粮食弄回来,只隔了一日,直接打了宋翎泉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宋翎泉根本腾不出手去调查什么。
有周时誉吸引视线,宋翎泉一时也注意不到顾姐姐。
外间日色渐暗,夕阳余晖在湖面上落了一抹嫣红,周时誉扫了眼十鸢,忽然轻咳了一声:
“主子,时辰不早了,属下送十鸢姑娘回去。”
十鸢一顿。
胥衍忱也掀起眼,淡淡地看了眼周时誉,稍顿,才转头看向十鸢,没有阻拦,只是温和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他仿佛是在说回春琼楼的这一条路,又仿佛不止。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勾眸,仿若有缠绵情谊从眉眼溢出:“十鸢记住了。”
周时誉挑眉,不懂回个春琼楼而已,至于么。
这一次,十鸢没再回头看。
胥衍忱也垂首,视线不曾从卷宗上挪开,直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一切都归于平静。
*******
十鸢和周时誉一路回到春琼楼,走的后门,绕过了众人视线。
十鸢亲眼瞧着周时誉踏入了春琼楼后院。
她当然认得出那个方向是谁的房间,十鸢稍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最终,她也没闹出动静。
瞧着周时誉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这种操作不是第一次。
但她怎么印象中半点不记得这个人?
十鸢纳闷自己的记忆。
晴娘办事向来麻利,她派人给陆行云传了个话,透露了些许赎身的消息,只是价钱要再往上加,毫不掩饰贪财的嘴脸。
陆行云应了,但气得够呛,或者说憋屈得要命。
在他看来,五千两替十鸢赎身绰绰有余,偏晴娘说什么凭借十鸢的容貌,只要在春琼楼待上两年,迟早挣得回来这笔钱,赎身钱愣是加到了八千两。
陆行云听见这个价钱时,面目都隐隐有着狰狞。
他只觉得春琼楼真的敢狮子大张口,但他还没有办法不答应。
八千两给出去时,陆行云脸色都难堪了不少,彼时,晴娘数着银票,扫了眼陆行云的脸色,心底冷笑,怨不得陆家在长安城经营数十年,依旧上不得台面。
她养这些姑娘时,都知道要下本钱培养。
陆家暗地中谋算那么多,连前期的投资都舍不得。
江南惯来富庶,春琼楼又是个惯能见到银钱的地方,说实话,若非有任务要做,陆行云想要八千两带走十鸢根本是做梦。
培养出一个细作,春琼楼耗费的可不止是银钱。
即使一开始,也不过是晴娘见十鸢心心念念地要离开,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陆行云拿个五千两就能替十鸢赎身。
数完了钱,晴娘捂住唇,笑呵呵道:
“陆公子放心,你既然拿了钱来替十鸢赎身,我自也是说到做到,既然陆家是要收十鸢做养女,那这卖身契我待会就直接烧掉,也免得传出去叫陆家难堪。”
握着卖身契,叫什么养女?那叫奴才。
陆行云心底堵了口气,偏他不能说什么,他要的是十鸢能够甘心替陆家谋利,晴娘不提也就罢了,她特意指出这一点后,陆行云心底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
“晴娘说的是。”
他连客套话都不想说,只想赶紧看着晴娘烧了卖身契,将十鸢带走。
到时候陆家收了十鸢做养女,她的路引和名帖都由着陆家安排人去做,这个人不是照样握在陆家手中?
晴娘可不管陆行云心底想什么,她当着陆行云的面将十鸢的卖身契烧掉,又问:
“那陆公子是要现在带走十鸢,还是让十鸢收拾一番?”
看似给了陆行云选择,但不等陆行云回答,晴娘又道:“您今日来得急,我还没有通知十鸢呢。”
望着晴娘的笑脸,陆行云再不满,也只能做戏做到底道:
“明日我再派人来接十鸢姑娘。”
等他一走,晴娘就唾了一声,她冷下脸。
一扇屏风后,十鸢绕着走了出来,她扫了眼火盆,适才晴娘烧的是真的卖身契,彼时,她被父亲卖掉,由父亲亲自按下指纹的卖身契。
晴娘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好气道:
“行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真想走,这张卖身契也拦不了。”
望见这张卖身契,晴娘也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当年,衢州城闹饥荒,十鸢父亲拿到银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花了出去,但也不想想,他一个逃荒而来的人怎么能护得住那些银子?
被抢时,他舍不得银子,最终银子没了,人也被打得只剩半口气。
等被人发现时,尸体都硬了。
晴娘得知消息时,她也没瞒着十鸢,二人谁都没提起替其收尸的事情。
晴娘回神,她望向十鸢,有些恍惚,当年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许久,晴娘意有所指道:
“回去收拾东西,别落下了什么。”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眼前一幕和前世仿佛重合,但十鸢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3章
十二月初三。
春琼楼难得在白日时一片喧闹,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数个女子拥堵在门口和栏杆处,勾头探脑地往外望。
在门口,十鸢正在和晴娘告别,她惯来姣姣的眸眼耷拉下来,黛眉细拢着,眼睫上噙着泪:
“十鸢拜别晴娘。”
女子穿着一袭胭脂色的苏锦对襟襦裙,堪堪一握的腰肢弯折,白皙的侧脸和脖颈低垂,独立门前便是一抹引人瞩目的风景。
顾婉余和绾笛都在二楼栏杆处往下望。
望见这一幕,绾笛没忍住轻啧了声:
“晴娘也真是舍得。”
顾婉余慵懒地勾眸扫了她一眼,绾笛抬起下颌:“我又没说错,十鸢这样的姿色留在春琼楼,多的是人拿千金买她一笑。”
绾笛都有些馋,晴娘待她们不算苛刻,凡是她们赚的银子,和晴娘都是四六分。
她们占四。
看似占的比例少,但且不提前期晴娘的培养,就是问问这一条街上,也没有哪家姑娘拿的比她们多了。
说到底,楼中养着她们的目的还是赚钱。
绾笛心底暗算,如果她有十鸢这张脸,她拿到的银子起码得翻上一番。
顾婉余懒得和她这个财迷说话,说实话,她都有点佩服绾笛,绾笛也是春琼楼改名前来的,但她从来不纠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依着她的话说,就是陪谁不是陪,当真嫁了人,还不一定有现在过得自在呢。
她一向是只看重实际的。
话落,绾笛倒是生出好奇来了:
“陆公子到底是给了晴娘多少钱,居然让晴娘舍得他把十鸢带走。”
外人不知,难道她们春琼楼的人还不知道么?晴娘惯来把十鸢娇惯精细地养着,下的本钱可不少,她们都暗地中猜测,晴娘是把十鸢当做下一人头牌养着的,听说十鸢被赎身时,楼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惊住。
不然,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出来看热闹。
顾婉余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烦了,她手指点在绾笛额头,将她推远:“想知道,问晴娘去。”
绾笛撇了撇嘴,她要是敢问晴娘,也不在顾婉余这里浪费时间了。
十鸢不知道楼上有人在讨论她,有人在催她:
“十鸢姑娘,时辰不早了。”
木冬语气有点僵硬,他真不理解了,还有人对青楼念念不舍么?
但木冬对十鸢再有意见,在瞥见人回眸朝他看来时,心底十分不满也散了七分,女子眸眼噙着泪,盈盈望向人时,叫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重语。
木冬有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戚十堰为什么会对那位许姑娘念念不忘。
他听说那位许姑娘和十鸢姑娘有五分相似。
谁见过这般佳人,还能看得上寻常女子?
从奢入俭难。
十鸢心底有成算,做戏就够了,但论伤心,她还真没有,她知道她早晚还会回来的。
十鸢轻呼了一口气,她黛眉轻蹙着,似乎对前路有些不安,片刻,她终是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诗意哭得抽噎。
她是被买来伺候十鸢的,但她到底是春琼楼的人,十鸢被赎身后,是带不走她的。
楼上的人都望着这一幕,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绾笛都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晴娘公平,叫她们这些人偶尔会生出口角,龃龉却是没有的,眼见熟人离去,她心底也有觉得腻味,闷声:
“一个个都想往外走,殊不知,外面又何尝是什么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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