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鹤坐在刺史府的厢房内的宽榻上,一袭水青色丝绸宽袍,光着双足,一名青衣婢女侍奉在侧,所有饮食都先需要一旁的婢女用下后,她再用。此刻她沏上一壶茶,捏起碟中一颗蜜饯放入嘴中,慢慢地品尝。
“小娘子,太子妃韦氏在门外。”青衣婢女低头请示道:“小娘子可要见她?”
“哦?她可有说过是何事?”红鹤懒洋洋地问道,眼睛依旧没离开手中的一本闲书。
“太子妃说,刺史府的水粮都要用尽,问小娘子到底有何要求,大可提出来。”
“我的要求没变,她与李显共写谢罪书,将十八年前罪行昭告天下。”红鹤悠闲地说道:“否则,我绝不出这刺史府,你们要将我绑出去我立即咬舌自尽。左右你们都无法论证真正的乐红鹤是死于谁人之手。要一起饿死,也先饿死她!”
“滚开!”韦氏一把推开站在门口的婢女,自己走了进来,宽袖一挥:“谢罪书不可能的,本宫曾经是皇后,以后也会是皇后。更何况,十八年前的事是本宫自己的决定,与太子无关。”
“此话我听你说了一百遍。”红鹤淡淡地说:“有何新意?”
“再说一千遍,此事也与太子无关。”韦氏愤恨地说道:“我恨的不过是你的阿娘和你罢了。只可惜当日派出的人马未能将你一同埋进红花山岭,我只好割掉两名知情人的舌头,放在明处当诱饵。你长大若是要寻自己的身世,我就能找出你是谁来。”
“李显姬妾无数,每一个你都会恨?”
“恨,每一个都恨。”韦氏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最恨是你的阿娘,我为这个男人被梁王囚禁于房洲一年,右眼受伤至今未愈,而他却与你阿娘在新会县结婚生女,好不逍遥快活!”
“可怜可怜。”红鹤摇着头说。
“大胆贱婢,竟敢出言不逊?!”
“你的痛苦分明是男人造成的。”红鹤慢悠悠地扇着折扇:“你却因此去恨另一位可怜的女子。还因此残害了泊头湖村一百二十三条性命。但韦氏,你不但不恨这个男人,你却更爱他。如此愚昧低下的心智,真是可悲可叹。”
“谁说我更爱他!”韦氏怒道:“我不过是为了……”
“你是为了什么?”房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
韦氏浑身一怔,转身跪下,急切地说道:“参见太子殿下,这刁民之女满嘴胡言乱语,将臣妾的心都扰乱了。”
“无妨。”李显抬手示意韦氏从地上起来,看着软塌半躺半坐的小娘子:“我这是第三次见你了。原来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他满目慈爱地看着乐红鹤:“都说虎父无犬女,我乃是真龙天子,你自然会更胜常人一筹。”
“你是来和韦氏一起写谢罪书的?”红鹤放下手中的书卷,歪头问道。
“什么谢罪书?”李显面色一变。
“那这里没你事了。”红鹤又躺下继续看书。
“乐红鹤,你对着太子,你的生父,你竟敢如此……”
“无妨。”李显打断了韦氏:“我当初抛下她阿娘与她不顾,自己回了长安,她心有怨念是在所难免的。鹤儿,我登基之后就立即封你为平阳公主,补偿你这十八年来所受委屈,你看如何?”
“平阳公主?”红鹤饶有兴趣地再次放下书:“那我的亲生阿娘呢?”
“我与灵儿有明媒正娶过的缘分,这是我与其他姬妾都不曾有过的,因此我就追封她为皇贵妃,如何?”李显兴致昂扬地说:“如此安排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红鹤频频颔首,紧接着又问道:“那泊头湖村的村民呢?”
李显面色微微一变。
“还有青竹书院的胡院长呢?他那被割掉舌头神志不清出家为尼最后却被你们推下深井的老尼呢?”红鹤看着他接连问道:“他们又要如何?你都一并追封了?还是将他们都复活过来?”
“放肆!”李显怒道:“你要求甚多,胡搅蛮缠,不识抬举和你那倔驴一样的娘亲真是一模一样。”
“我的要求一直很简单,你的韦氏心中是有数的。”红鹤重新坐了回去,拿起未看完的书卷:“你们想好了再来找我吧。左右我不过是一死,真死与假死的区别罢了。”
韦氏与李显走出厢房。“太子,你此次前来可有调用岭南道都督的兵马?”韦氏问道。
“糊涂!”李显说道:“此时若再调用岭南道兵马,只怕会激起百姓的内乱之心,大唐正与突厥蒙舍交恶,若是再起了民乱,你是唯恐我大唐江山动荡不安么?”
“臣妾有罪。”韦氏噗通一声又跪下:“臣妾十八年前不应该因妒生恨,又害怕段灵儿的事会连累到太子继承大统,因此连带害了那么多条人命,现在真是报应不爽。”
“你先起来,我们夫妇两一同想办法就是。”李显说道:“她不过是要一封认罪书,为何不给她?”
“太子,你乃是真龙之身,这天下是你的天下!”韦氏急切说道:“怎能随意认罪?你又何罪之有?”
刺史府一里外,挂着白绫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蒙面男子低头匆匆走进门内。
乐文青正坐在灯下看书,他的夫人白蕙兰则在一旁绣花。听到脚步声,两人均放下手中之事,朝门外看去。
“大人夫人,成了。”那蒙面男子揭下脸上面巾,原来正是新会县前任县丞巫柯:“红鹤娘子所料果真分毫不差,现在李显也进了刺史府,他带了不少太子府诸率,有恃无恐地从刺史府大门进去,许多人都看见了。此时毛虎和班公子正组织人手加倍围堵刺史府,除了原本就自发出现在府外的百姓之外,还有从前新会县城中的不良人一千名,这次我们定叫那李显有进无出。”
“鹤儿此次真是将自己送入虎口,万一那韦氏第一日就将她灭口,她的计谋再有用又有何用?”乐文青频频摇头:“总在胡闹。”
“我们计算过在广州起码也需两日时间才能真正将事情散播出去,前期都由不良人假装百姓围堵刺史府。娘子在破庙中就向我们交代过,如果在此之前她真有不测,就把这两人堵死在府中,直到朝廷按捺不住调兵镇压时再遣散大伙儿。到时民心已经大乱,李显夫妇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果真到了第三日,韦氏就沉不住气先将扣留在新会县衙的一干人都放了出来示好。”
第二日清晨,李显又来找了:“鹤儿,世上可有任何代替认罪书的事?只要是能做到的,为父都可答应你。甚至你昨日所说,追封泊头湖村村民一事,我也愿为他们立碑悼念。”
“我只要认罪书。”红鹤淡淡地说道。
“真的毫无回旋余地?”李显正色道:“我原本以为你已被韦氏杀害,一路来岭南的路上都悲痛不已。你我父女一场,我终究是不忍心对你用强的。”他拍拍手,门外出现一队黑衣诸率:“我知你不怕死,但你可怕痛?”他温柔地问道。
“怕痛!”红鹤利索地放下书:“所以不写认罪书也行。”
“果然聪慧过人。”李显赞赏道。
“最近几日恰好是我生母段灵儿的忌日,昨日夜里我梦见她哭着来找我,说自己被活埋枉死在红花山腰。既然她是因你而死,不如你我和韦氏三人一同在刺史府后院祭拜,将实情一一向十八年前的亡灵陈述。为保你们颜面,在场的就我们三人,此后我定会出面为你们解释。”
“就我们三人?”李显问道。
“就我们三人,因此你需事先遣散你的那些侍卫。我可不想你们在忏悔时,有其他人在场导致你二人言不由衷。”
“这好办,我答应你就是。”李显干脆地回答道。
“另外,既然我们是在祭拜我娘和泊头湖村村民,凉亭中需点上一百二十三只蜡烛,一面巨鼓,在你们祭奠之前我需敲鼓一百二十三次,才能以示你们的诚意。”
“这也不难办,堂堂刺史府中多的是蜡烛,但真要一百二十三只?那鼓声可是你们岭南传统?”
“与岭南无关,是新会传统罢了。”红鹤点点头:“不多一只,不少一只。”
“一切都以鹤儿的意见去办。”李显和颜悦色地说:“望今夜过后,你我父女二人能尽释前嫌,一切重新开始。”
是夜,浓郁盖月,天上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李显果真遣走了刺史府后院一众奴仆侍卫,刺史府凉亭下已放着点燃的一百三十二只白色蜡烛,以及一面兽皮巨鼓。
红鹤,李显,韦氏三人一同朝着凉亭走去,韦氏捂住右眼:“你们知我眼睛有伤,点这么多蜡烛做甚?!”
“既然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就由我来击鼓吧。”红鹤却并不想理她,拿起鼓锤,举起双手,一下一下地击打起来,鼓声节奏缓慢而稳定,一百二十三下不知要敲打多久。
直到韦氏面露不烦之色。红鹤才不乐意地放下鼓锤,朗声对着凉亭外喊道:“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泊头湖村一百二十三条冤死亡魂。”她转头和颜悦色地看着两人:“该你们跪下了。”
“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祭拜泊头湖村一百二十三条冤死亡魂。”李显拉着韦氏朝着凉亭外跪下磕头,高声喊道。
红鹤又捶了几鼓,喊道:“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蒙舍国冤死段灵儿。”
“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蒙舍国冤死 段灵儿。”李显和韦氏也跪着喊道。
红鹤再捶几鼓,喊道:“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宝安县冤死向引师太。”
“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祭拜宝安县冤死向引师太。”李显和韦氏又喊道。
“成了。”红鹤说:“再多的,你们怕是也不会多说。不过现在已经足够。”
“足够?”李显从地上站起来:“鹤儿,早知道你的要求如此简单——”话音刚落,他的面色大变。只见凉亭一面,红色的火把一盏接着一盏地在黑暗中燃起,映照着凉亭对面无数密密麻麻的面孔,均是广州城中的老百姓,整个刺史府偌大后院挤下了好几百人。
几百张在愤怒中沉默的脸对着凉亭中的三人。
“乐红鹤你!”李显捂着胸口,怒得发不出声来,整个人面色发青向后倒去。
“既然太子和太子妃已当众认罪。”她手持折扇行了一礼:“红鹤也就别无所求了,权贵犯法自有民心审判。”
原来在李显在将后院守卫撤走后,班翀和毛虎就撬开了刺史府后门,将事先商量好守在府外的百姓放入后院。在凉亭中点燃的一百二十三只蜡烛不过是为了刺着李显和韦香儿的眼睛,红鹤也不过是利用了蜡烛明亮的光,当凉亭的光线足够亮时,凉亭外的视野就会变得更加黑暗,足以掩盖了凉亭对面的人影。而红鹤一直连绵的鼓声又恰好能掩盖凌乱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些老百姓因愤怒发出的低呼声。
太子李显携太子妃韦氏在岭南道刺史府后院为十八年前泊头湖村血案谢罪一事,不消一月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传言武圣人在上朝时震怒不已,若不是大臣们拦着差点就要当朝废了李显的太子之位。而民间百姓纷纷闲话,那李显早已德不配位,不如让太平公主继承了大统更为恰当。
有许多人担心李显在事后会对乐红鹤报复,但更多人知道他们不再敢。毕竟从此后,无论乐府出了何事,大概都会被算到太子府头上。他们当然不会惧怕一个乐红鹤,但他们一定惧怕大唐千百万的民心。
又一个岭南的夏季,湖畔微风清凉,一处雅致院落临水而居。湿润的季风带着荔枝发酵的香气抚过乐文青清瘦的脸颊,远处红鹤与班翀放飞着一副纸鸢。
“他俩成婚也一年了,鹤儿怎么还未有孕?整日上上下下地蹦跳,就跟未婚的小娘子似的。”白蕙兰笑道:“前些日巫柯和毛虎都带了自己的孩儿过来过端午,那些孩子个个都软糯可爱,满地撒丫子跑、他俩见了竟然无动于衷,毫不羡慕。”
“我们与班家,四位长辈等他们成婚都等了这么多年。什么生育后代?我劝夫人还是顺其自然吧。”乐文青在风中闭上眼睛:“不急,不急, 夫人,你我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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