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窈率先开口,“谢谢您救我出来,我该怎么报答您?”
她语声柔软,仔细听辨还有独属于少女的不安。
“打开袋子。”对方简短道。
声音不辩雌雄,但音色和咬字的组合无疑悦耳。
陈窈仔细搜刮记忆,过往未曾听过。来历不明的神秘人,找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乖巧应声,“好的。”
绕开塑封白线,里面共四张纸,三张白纸黑字,一张泛黄。而另外的牛皮纸袋,厚厚一沓江家的资料。
眼睛充血导致视线模糊,陈窈看得有些吃力,费了些时间,仔细浏览完,内容细分装进脑子,随后大拇指依次摩挲四指的指甲。
玻璃窗映出灯的小戳黄火,女孩年轻稚嫩的脸出现复影,如同一张浮于表面的透明面具。她将资料随意扔到放置,不再伪装,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找我?”
“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
神秘人语气笃定,似乎把陈窈里外查了透彻。
“这样啊。”陈窈撑着头,观察车内每处,时间漫长无声,听到前座耐不住的动静,说:“那我拒绝。”
她毋庸置疑的回答让前座的人骤然怔了一瞬,沉默片刻,问:“你不想报仇?”
“想。”陈窈回答得干脆利落,话锋一转,“但不够。”
“不够?”
“江之贤铁血统治,江家登顶四方王座,我人微言轻如蚍蜉,如何撼动百年大树?”
“你扔几张不知真假的资料置身事外,却要我以身试险,难道觉得我失去双亲无所依靠,只要对方施以援手就一定会抓住?”
“况且找我无非就是让我出卖色相勾引江之贤,他那种人身边不缺美女,你如何确保我一定被看上?”
连连发问,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一位未成年少女。
陈窈拉开座椅背面的兜袋,扯出纸巾,擦拭指甲缝里的血迹。
“不自量力等于送死,看守所等死不用费脑子,横竖都是死,我选后者。”
她确凿无疑地说。
车内沉寂,呼吸声与车外细雨飘摇动响无形对峙。
数秒后,神秘人轻笑,“这些你不必担心,一切未到时机。”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我们?
陈窈用手揉搓得伞柄溜溜转,电镀膜玻璃漏进来的光在她脸上也跟着转。
“我很好奇,你大费周章救我出狱,和江家有血海深仇?还是想夺权?”
神秘人回避了正面回答,“和江家有仇的人太多,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再者那种把人分两类的地方不值得追求。”
“哪两类?”
“一类所谓的上等,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另外一类充当车前卒、替罪羔羊、生育工具、对上等人俯首帖耳的奴仆。”
听起来有点意思。
她继续套话,“那你是哪类?”
神秘人语气不虞,“小姑娘,看来狱中生活还没教会你生存法则。”
陈窈不在意地笑,“人嘛,趋利避害是本能,有时还需要举起发抖的手铤而走险。”
“那你答应了?”
她只是笑,不回应。
“我会将你送出国研修,两年时间,于你而言做任何事都绰绰有余。”神秘人自说自话,抛出诱人条件,“并且事成,你将获得全方位的自由。”
自由?
有限的东西,只有本身自由的人才憧憬。
陈窈揉了揉隐隐发疼的眼角,擦开玻璃的雾,散漫的视线聚焦了。
看守所前保镖分至两列站迈巴赫前,人手一把黑伞撑在中间通道上方截断雨水。
双胞胎兄弟紧跟其后,一人双手托金盆,一人手持柚子叶和柳条扎成的扫帚。
过了几秒,铁门大开,穿制服的两位男人点头哈腰,随后一道颀长身影出现。
是位年轻男人。
极高,比所有人都高,骨架比例如天人所塑,线条流畅得没有一处赘余。
再近点,雨雾连天窥得他长发及腰,黑色薄缎衬衣,黑裤,中帮黑皮靴,一身黑凉阴阴地匝身,如不见日光的暗河从头淋到脚。
唯独腰腹那把半臂长的刺刀反射幽幽寒光。
两边随从的头颅低下去,他走出来,步伐缓慢,闲庭信步的慵懒姿态,仿佛这可怖牢狱不过是家门口的小花园。
托金盆持扫帚的随从迎上。他歪了下头,慢条斯理解袖扣。双手背面纹的图腾繁复精致,看不清是什么。
他将腕部黑绳取下,双手捋起额前顺滑浓黑的长发,撩至脑后扎成半高发髻。
一颗圆柱型的珠子垂坠微晃。
无鞘之刀,九眼天珠。
是江归一。
牛皮袋的资料关于他,寥寥数语。
陈窈抬手,窗户降下一道缝,风裹挟雨飘进车内,凉飕飕的。
洗晦气的流程正在进行,但扫帚还未触及男人胸膛,他竟掏出腰间刺刀,利索地将柳条枝叶硬生生削去大半。
如此粗暴行为旁人无动于衷,他优雅抬腿,把地面残枝慢慢踩了个稀巴烂,随后若无其事碾过去,刺刀与双手一并没入金盆。
身后随从撑件质感硬朗的罗马式西装搭他肩头,他反手把刀上水渍全擦在随从衣服,重新将刀别腰间后迈开大步。
倏地,男人扭头望来,发尾珠子悠悠晃了晃。
他精准无误地抓住了陈窈这暗中窥伺者。
陈窈下意识屏住呼吸。
天色青溶溶,男人皮肤的白与旁人不同,沉重不透明的雪白,眉发墨黑,唇红潋,阴翳之下的丹凤眼深长飞翘,但眼神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蔑视与腾腾肃杀之意。
毫无疑问五官美得客观而绝对,而矛盾的气质让他的脸自带爽感,勾起人趋之若鹜的欲望,却不得不止步于危险禁区。
绝艳无双,杀戮妖鬼。
难怪绰号叫艳鬼。
当真配得上这二字。
“江归一你做如何评价?”
沉默少倾,神秘人感情复杂地说:“天生坏种。”
陈窈噗嗤一笑。
“笑什么?”
车窗外男人眯起眼,看陈窈的眼神像在看死物。风雨紧一阵,缓一阵,她眼睛和嘴角的笑痕逐渐加深,见他转身,她毫无留恋地掐断接触,靠向座椅,翘起二郎腿。
黑衣保镖并排靠拢,鹤立最前方的男人发丝飞舞。
风雨肆虐,竟一滴雨未落脚下。
他盯着单面的纯黑车窗,点了支烟,狭长火光在指间跳动,照亮了手背纹身。
“二爷,会不会是陷害咱们的人?”
“老鼠和蝼蚁分不清的蠢货。”江归一撕开步子,挺括的西装下摆割裂雨丝,嘴巴像淬了毒,“不止蠢还慢,有空琢磨没空截车,我帮你们买份残疾险?”
“......是。”
远处的人气势汹汹而来,陈窈收回视线,“开车,江归一发现我们了。”
车启动提速,神秘人听懂她的话外音,哈哈大笑,“陈窈,我们以后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陈窈挑眉,不理会神秘人的划分,转而回答上一轮的问题。
“我笑,天生坏种这四字。”
第002章 瞒天过海002
与神秘人达成共谋,陈窈前往美国镀金,江之贤的妹妹在斯坦福,所以她也选择了同所院校。
神秘人未曾露面,身份信息一概不知,可能是江家敌对者,亦或江家内部觊觎权杖的某位。总而言之,他对江之贤知根知底。
“神秘人到底是谁”的问题随时间沉淀而沉淀。陈窈举目无亲,他的真金白银与付出的心血实实在在,可谓掏心掏肺。
生活质量直线提升,她不纠结,得他姓后,尊一声甄先生。
况且他们目的不谋而合。
——报仇。
而江家百年基业,涉猎商政军,是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家族。
江之贤成为卓异的企业家前,经历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坐上江家第一把交椅后,以铁血手腕整治,迅速吞并松散的势力,手握最重要的财务、法务,建筑、制造业,以及最重要的Knight入场券,纵横拳击馆。
可想而知江之贤的谋略手段必是旁人难以企及。
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甄先生讲他总共有三位女人,最爱其中一位,二十年前去世的南楚名角,郦沛白。
以至第三位女人,和白月光样貌相似才入了江之贤的法眼。
既有一,亦有二。
陈窈被安排去华人街学习郦沛白当年的戏曲风格,并通过甄先生挂名到南楚著名的黄天源戏台班,也是郦沛白曾经声名远扬的发迹地。
两年的韬光养晦,铺垫今天。
江家三年一次的重大要事,六月三日,开山祭祖。
戏台班唱曲和开山词的造势为必要流程。黄天源是甄先生的人,陈窈轻易混入其中得到青衣角色。
.
清晨五点,曦光从沽江大坝冉冉上升,戏台班的巴士进入南楚以南的风水宝地,通荫山庄。
未入庄巴士勒令通行,停在了江家的第一道防线,纵横拳击馆。
黑金门匾前,几十辆越野排成一行,百来人全黑西装,高大健壮,平均一米八,放眼望去乌漆嘛黑一片。
巴士车门被敲了两下,壮汉低声道:“所有人下车。”
大学研读精神病学和人类行为学科,让随时观察他人动作、揣度旁人想法成为陈窈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令人闻风丧胆的江家鹰犬怂了?
她嗅到丝古怪,但找不到缘由,摘掉蓝牙耳机,空手跟着大部队下了车。
检查细致入微,携带的道具枪棍也要摸索前端是否开锋。
“转身。”
陈窈低头照做,非常配合。
过了几分钟,周遭嘈杂起来。
江家鹰犬都是些大老爷们,手下没轻重,戏服里三层外三层,衣摆长度及鞋跟,穿褶子的还好,穿莽服头戴冠帽的人是真受罪。
三年时间,戏台班改革换代,年轻花旦不懂规矩,难免不满抱怨。
“哎呀,你别弄坏了我的簪花!”
“这就是腰带!能有什么危险!”
“有什么好搜的呀!我们来唱戏还能翻了天不成?”
……
黄天源使眼色让他们安静,没劝几句被要求脱下护背旗,那玩意儿难穿戴又容易断,当即跳脚道:“哎呦喂,当心点呀,弄坏了可没第二副!”
艺术家的弱点显而易见,除了嗓子,戏服就是命根子,几位门生一起嚷嚷。
避免不合群,陈窈有样学样,“别把我的压襟弄坏了。”
蹊跷的是,向来横行霸道的江家鹰犬没用武力镇压,仍旧一声不吭,最多眼神恐吓,仿佛出声便要了他们命。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观察四周,视线停留于人群黑色层叠度最高处
。
双手抄兜的男人,酒红色寸头,右耳一枚黑色耳环。
看守所门口的双胞胎兄弟。
江归一的左膀右臂,一位心思缜密处理日常事务,一位少林寺弟子擅长中国武术。两人时常互换身份混淆视听。
“麻烦把袖子撩开。”
“好的。”
水袖撩至肘部,陈窈刚想提醒黄天源别再多舌,他声调拔高,“之前来榆宁祭祖都没这么严!我来这里不下十次没一次要求脱胡须!耽误吉时你负责得了吗?”
“吵什么吵!给老子把嘴闭上!”闻彻低喝。
话音落,围堵拳击馆门口的人群以八字形散开,样貌和他一样的男人走出来,闻彻下意识捂嘴,连忙解释:“我可只喊了一句!”
“我听到了两句。”
“......”
“先过来。”
他转身,回头冲黄天源笑得幸灾乐祸,“你们完了!”
说完大步跨进队伍。
戏台班的人面露惊慌,陈窈收回视线,悄声记住双胞胎兄弟的特点,斯文爱阴阳的是哥哥闻确,暴躁莽夫是弟弟闻彻。
她揪住袖子,看着自己这两年被呵护,似乎连重物都提不起来的手,眼神转而惊移不定。
现场仅存皮鞋踢踏与饰品玲琅声,而一切嘈杂喧闹制止于江家鹰犬腾出空位的瞬间。
拳击馆门口竟然摆了张美人榻?
那榻上竟然躺了位男人!
身高怕是有两米多,只能半卧于榻。
上半身的黑丝绒衬衣扣子全解,从肩部褪下,松垮搭臂,里面那件高领衫,质感轻薄,隐约可见精悍而结实的肌肉走向。
他似乎对周遭屏蔽了,闭着目,左手撑着过分俊美的脸,绸缎般顺滑的乌黑长发垂坠胸前,依稀能见阳光泛射的光泽。
西方深刻的浓烈,东方含蓄的风韵结合得那样完美。
以至呼吸声消失了须臾。
人类对超出认知之外第一反应,震惊慌张和手足无措。然而男人掀开眼,好不容易从惊艳脱离出的众人再次僵滞。
那双丹凤眼的瞳仁竟是金棕色!
看傻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谁,整齐划一地后退半米远。
江之贤的四个儿子,完美继承意大利混血基因,平辈里的爷,次子江归一。
从小不受父亲待见,普通学校无法教化,军校开除,巴西特种队遣返,日本忍术组除名,最后江家以巨额跨境订单交换他在意大利呆到二十二岁。
据说三年前回国,江归一的美貌轰动上流圈,求联姻的世家小姐不计其数。
可那张能奴役所有人的脸,无法掩盖其糟糕透顶又扭曲的性格,不到半年晋升南楚权贵圈的头号疯批,人人避之不及。
难怪刚刚江家鹰犬小心翼翼避免引发大动静,原来怕吵醒这位祖宗。
甄先生万般叮嘱勿与他扯上任何关系,陈窈怕被认出来也不想惹麻烦,悄无声息退半步。
“谁那么大意见?”
男人音色沉冽带着浓重倦意。
江归一说话时腔调起伏不大,拖拽很长。陈窈想起大学时意大利人说话就是这样,自带赞美音和浪漫气息,显然他的意式口音截然相反。
无人敢应,死寂沉沉。
江归一眼皮半含,视线低于水平面,神情却居高临下,眼底闪烁的冰冷与不耐昭然若揭。
昨天港口起了场冲突,敌对企业安插的线人蛰伏三年,往江家的货轮里装满私制枪弹和毒品,他的人和国际刑警与匪徒对抗时货轮起火爆炸。
危机中他跳下甲板却被火光与热浪波及,身上的伤还没缝合便赶回南楚。
但江之贤个老东西竟然让他当看门狗!
眼下被吵了清净,江归一脸色更阴沉,他支起身体,脚不拘小节地踩塌,左腕顺势搭膝,右手自然地搁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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