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着急地催动谶文,金茫淹没了她,时间线开始退转,她今日经历的一切都开始倒退,重烛的脸从她面前消失,桑莲退回了主院,漆黑的夜色倏然重回到黄昏之时,她的轿辇从城门口退回来,她又经历了一番上妆洗妆,最后退坐回床榻上,阖眼进入睡梦中。
直到她再次被侍女唤醒。
暮霜脑海里残留的睡意一瞬间褪去干净,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翻身坐起,脱口道:“重烛!”
俯在床沿唤她起身的侍女被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抚着心口颤声道:“小姐,你要吓死小荷了。”
暮霜没注意到小荷,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好似真的被重烛伸出的那一只手攥住了心窝,只要闭上眼睛,眼前还能浮现出他逼近时的面容。
这是她久别重逢后,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模样,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张脸还是深深刻进了她眼里。
重烛和她记忆当中的模样有些许不一样了,五官还是那样精雕细琢的五官,轮廓线条却愈发冷硬,看她的眼神亦无比陌生,透着冰冷的审视和打量。
有许多人害怕重烛,暮霜以前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她觉得重烛明明长得这般好看,待人又这般温柔,怎么会有人怕他?
现在,她明白了。
重烛向她逼近时的模样,真真便像是一条盯住了猎物的毒蛇,浑身散发着血腥味,从瞳孔里溢出冰冷的杀气,他看上去不像是认出了她,而是因为她冒犯了魔尊的威严,想要杀死她。
暮霜攥紧凉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正在细细地发着抖,她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雀,山雀对蛇有着本能的恐惧。
她以前不怕重烛,是因为他以前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蛇充满侵略性的真面目。
小荷从地上爬起来,见着自家小姐面无人色的模样,急得过去拍抚她的后背,唤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暮霜浑身一震,被她唤得醒过神来,眨眼看向四周。
屋子里的摆置很熟悉,是她近来住了一段时日的地方,旁边的侍女叫小荷,是花惜月最贴心的丫鬟,暮霜后知后觉地抬手,张开手心。
生命线上的三道金芒,如今只剩下两道了。
她使用了一次扭转命数的机会。
暮霜深吸口气,用力甩了甩头,努力将重烛最后那吓人的样子甩出脑海,问道:“今日是几号来着?”
“八月十五呀,是咱们望夜城最大的节庆,魔尊大人今夜要光临望夜城赏灯,城主大人在忙着做最后的布置,要不是想等着小姐一起用早膳,这会儿城主都该出门了。”
小荷说着,见小姐似乎已从梦魇中醒了,便不再追问下去,服侍她起床,唤来妆娘梳妆。
八月十五。
她回到了这一天的早上!
暮霜被一群妆娘围在中间,眼见着她们铺开一桌子姹紫嫣红的妆粉,又铺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朱钗,连忙道:“等等,不要浓艳的妆容,要素雅一些的,钗环不必太多。”
她隔空点了点妆匣里的梅花簪子,“就要那一根梅花簪子点缀就好。”
暮霜可不想再来一遍被人糊墙似的刷上几大层粉,然后再洗掉的经历了。
她将花明呈上次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那些妆娘们犹豫地互相看看,最终听从了她的安排。
暮霜穿着一身月白长裙,佩珍珠云肩,身上再无多余配饰,面上的妆容亦清新素雅,乌黑的秀发堆出一个饱满的云髻,以鲜亮的梅花簪子点缀其间,鬓边垂下两缕青丝。
花明呈见着她时,来回看了看,蹙眉道:“怎的打扮得这么素净?”
暮霜暗暗惊讶地抬眸,不是吧,老爹,你这回又嫌我打扮太素了?该不会又要把她退回去洗洗涮涮重来一次吧?
好在花明呈虽看着不甚满意,却还是道:“我还是喜欢月儿打扮得喜庆些的样子,不过,尊上的话,大约会喜欢素雅一些的,如此甚好。”
暮霜默默松了口气,陪同花城主坐入席上一同用膳。
花明呈找她一同用膳,其实并无什么重要的事,他对女儿突然想通,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还有些将信将疑。
是以,只要有空闲,便会找借口召她来身边,一来叮嘱她一些与魔尊相关的情报,二来也想观察看看,她是否当真心甘情愿。
都到这最后一日了,他还想要再试探最后一次她的态度,生怕见了魔尊后,她临时再反悔,若惹怒魔尊,花家才是真的再无后路。
暮霜亦猜到花明呈的心思,还是照着之前的说辞应对他的试探,表示是自己以前囿于小情小爱,没能体会到爹爹的难处,被关禁闭之时,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了许多,才明白爹爹的身不由己,她身为望夜城城主之女,自然也当为父亲解忧,也该为望夜城民众做一些事云云。
花明呈被她一席话说得眼角泛泪,好不欣慰,哽咽道:“月儿,你明白爹爹的苦心就好。”
用过早膳,花明呈准备出门,暮霜唤住他道:“爹爹是要去安排布置城中灯盏么?”
花明呈点头,说道:“咱们望夜灯节是一个大庆之节,年年都会吸引五湖四海的宾客前来赏灯,每年的灯节都是由我定下主旨,着人打造。”
暮霜点头,夸赞道:“有好多人都等着灯节过后,抢购爹爹设计的灯盏呢。”
“今年魔尊赏光望夜城,为此,我拒了其他的宾客,只待尊上驾临,越到最后关头越是马虎不得。”花明呈笑了笑,遥遥往城中一座高塔指去,“今年的灯节以‘龙戏’为主旨,最后灯龙汇聚灯塔,飞升九重天,灯塔无比重要,我得亲自去盯着他们再检查一番才行。”
暮霜追着他的脚步,边走边道:“爹爹将城内布置妥当,可别忘了城外的防护。”
花明呈摆摆手,“不用担心,这些爹爹心里都有数。”
暮霜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好提醒得再明确些,道:“城外南边那一片山岭,地势较望夜城高,能将城门口的情形一览无遗,要是有人埋伏山岭之上,在尊上入城时暗箭伤人,就不好了。”
花明呈面露沉吟,似乎在回想那一片山岭地势。
暮霜再接再厉道:“爹爹分不开身,不如就让女儿带人去那山岭中探查一番,也好排除隐患。”
花明呈立即警觉,原本放下的心又生出怀疑,断然拒绝道:“你这个时候想出城?不行,想都别想!”
暮霜:“……”她见花明呈一脸的绝无商量余地的表情,妥协道,“那爹爹一定记得派人去排查那片山岭,最好派些得力之人驻守在那里,以防意外。”
花明呈颔首,“我知道了,你好好待在家里,再多看看那些留影珠里的影像,找找感觉。”
眼看要到大门口,花明呈放缓脚步,回头看她,暮霜停下脚步,向他福身行一礼,“好,我都听爹爹的,爹爹慢走。”
花明呈这才大步踏出门去,一出得门,大门便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暮霜被府内的护卫紧盯着,决计是出不了城主府的,只能在府里等消息,下午时分,花明呈派人传来信息,说在南山岭上果真擒下一个妄图行刺的歹徒。
那歹徒原是城中的修士,当初望夜城归顺魔尊麾下时,不愿归顺的修士要么战死,要么远走,他虽苟活了下来,却一直不甘心望夜城归顺魔道,便想趁着此次重烛难得从天山上下来,欲图行刺。
那修士在城中找不到机会,便想抓住重烛进城的那么片刻机会,放手一搏,没想到却出师未捷。被擒住时,他破口大骂花明呈是个软骨头,墙头草,狗腿子,根本不配为一城之主。
暮霜不知道花城主会如何处置这个修士,现在也无暇顾及,没有了这修士暗箭伤人,那冒充她的鸟妖应该也不能靠着“美救英雄”的把戏登场,她或许会选择其他方式接近重烛,但现下时间紧迫,暮霜也不能叫人将山林里的鸟都捉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日暮西斜,她再一次坐上轿辇,随着花明呈出城迎接魔尊大驾。
夕阳在天边只剩一线之时,一行黑骑从天而降,暮霜仰头望着那漆木金纹的马车轰然落到地上,尘埃四起中,车上幕帘飞扬。
重烛的身形在幕帘之后若隐若现,最后一点余晖勾勒出的剪影从帘幕里透出来,身量看上去似乎比从前要高大、壮实了一些。
暮霜跟着花明呈的脚步来到车驾前,她暗暗拽紧了袖子,心脏同上次一样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但上一次,她满心只有期待。
这一回,剧烈搏动的心跳中,却多了一分深刻于本能中的畏惧。
她没敢抬头看他。
是以,她没有发现,车上之人垂眸向她看来的目光。
第08章
花明呈的确将暮霜的建议认真听进去了,紧急加强了城外的布防,这一回恭迎魔尊入城的过程很顺利,没有再出什么纰漏。
重烛大马金刀地倚坐在车厢内,一手支颐,一手轻敲着座椅扶手,目光从那畏畏缩缩的少女身上转开,往夜色愈发深浓之处瞧了一眼。
天边的余晖彻底散尽了,夜色笼罩大地,但望夜城中灯火辉煌,霓虹漫天,不愧于它“不夜城”之名,夜色止步于高大的护城墙外,再无法往内蔓延半分。
在车驾穿入城楼门洞时,重烛敲击扶手的指尖才稍微顿了顿,狭长的眼眸轻抬,以神识传音向随护在车外的魔将下了一道命令。
那魔将垂首应一声是,带着几个护卫一同撤出行进的队伍,待魔尊的车驾远去后,他蓦地抬手一挥,转向城外那一片山岭,说道,“走!”
这一行数人动作利落,速度极快,纵身奔出城楼门洞,融入城外的夜色里,消失无踪。
暮霜坐在轿辇之中,被一道烈风卷开轿帘,视野里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待要再仔细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能看见。
她重新收回心神,默默叹出一口气。
与她同坐在轿内的小荷掰着手指数道:“小姐,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你都叹五回气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你要不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小荷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暮霜抬眼瞧见她灵动的表情,嘴唇张了张,半晌又阖上。
她该怎么说?说她好不容易见着自己喜欢的人,结果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就被他给吓到了,现在再见着他就开始本能地发怵,连话也不敢跟他说,连视线都不敢跟他对上?
小荷还在眼巴巴地盯着她,暮霜想了想,问道:“你……会害怕自己喜欢的人吗?”
小荷眨了下眼,脸上迅速漫上一团红晕,扭捏地回道:“我既然喜欢他,那我当然不会怕他呀。”
是啊,她怎么能害怕他呢,她明明那么喜欢他。
“那如果他其实和你一直以来看见的、以为的样子都不一样呢?”暮霜见她似乎不解,举了一个例子道,“比如,一直以来他在你面前都表现得很温柔纯良,但实际上,他或许并不温柔也并不纯良,只是将他的本性隐藏了起来罢了。”
小荷纠结许久,想通过后抚掌道:“如果我只是喜欢温柔的人,接受不了他的本性,那我便换个从内到外都很温柔的人就好了呀!”
换人?
暮霜忍不住皱眉,不可能换人的,她只喜欢重烛。
小荷瞧她脸色,忧心小姐还放不下那个私奔的侍卫,又不敢直接提及怕惹她伤心,只好迂回委婉地劝慰道:
“小荷以前听阿嬷说过,人一生中会喜欢上好多个人,我们都还年轻,总以为自己现在喜欢的这一个,就是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其实等再过个几年,遇见了更惊艳的人,就会明白管他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都比不过当下的心动。”
小荷说着,捧住她的手,坚定道:“所以呀,小姐,咱们要往前看,这世上温柔的人不多了去吗?何必要在一棵不合心意的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这话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可是……”暮霜张嘴,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轿辇忽地一停,外面传来话语,“小姐,观灯塔到了,城主请您一起下轿入内赏灯。”
暮霜从轿辇上下来,立时便被周遭璀璨的灯火晃花了眼,城中这一座九层高塔,在远处望时,还不觉得如何,到了近前,才觉出它的奢华高大。
楠木立柱,琉璃砖瓦,飞翘的檐角下悬挂着盏盏明灯,灯火将壁上沥粉贴金的图腾照得光华流动,当真便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迎人登天。
暮霜眸底被灯火照得透亮,站在塔楼之下,一时挪不开眼。
正跨入楼阁中的身影也跟着停了停,顿住脚步,略微偏首,回眸往身后看去。
花明呈见重烛停步,急忙一同顿住,循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瞧见了自家 水灵灵的宝贝姑娘。
她与那留影珠里的女子明明生得不像,只有眼睛有几分相似,如今站在灯明火烛之中,打眼一瞧,差点叫他误以为是留影珠中女子走了出来。
太像了。
非是形像,而是神似。
月儿以前并不愿意去当那女子的替身,就算被他强迫着观看留影珠,学习那女子神态,眼神中也难免透露出几分属于她自己的矜傲之气,但现在,她似乎已完成融入了那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里。
只不过短短几日而已,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花明呈揉了揉眼,余光瞥见重烛若有所思的表情,心头漫上的怀疑立时被暗喜取代,照这样看来,这三年来的努力,应当不会白费了。
暮霜从塔楼上垂下目光,一眼瞧见停步在楼阁门口的身影,重烛不走,簇拥在他左右之人便也不敢越过他去,都停在原地等待。
陪同魔尊赏灯的人,除了随他而来的魔将,还有望夜城中的士族商户,见他突然停在门口,众人心中都不免忐忑,生怕布置的灯光不合尊上心意。
暮霜没有察觉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发现自己落后得太远,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
她的脚步一动,前方的身影便也跟着迈步,大步跨入楼阁中,沿着塔内旋转的木梯,往楼顶行去。
众人默默舒了一口气。
花明呈背手在身后,暗暗朝暮霜招手,催促她快一点。
暮霜提了裙摆,赶紧在后面追,一口气登上九层顶,坐入席间,才小口地顺了顺气。
阁顶的空间亦很宽敞,四面窗棂大开,视野开阔,从这里能一览整个望夜城的灯火夜景,席面分开两处,中间用薄纱屏风辟出来一个较小一些的空间,和男子分开,容女眷落座。
暮霜这个位置,显然是花城主废了心思的,距离重烛落座的尊位不远,两人之间摆置的薄纱屏风上绘着雾蒙蒙的山景。
隔着屏风相看,仿佛人也在景中,只要拂开迷雾,便可瞧见对方真容。
暮霜承认自己胆子小,怂得很丢脸,她当面不敢看重烛,隔着屏风,便有胆量看他了。
看他的身影落在雾蒙蒙的屏风上,身姿挺拔似那景中最惹眼的一座山,从头冠中垂下的青丝,似山中飞流而下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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