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主站起,颤颤巍巍地上前双手接过供词,然后阅览上面的供词。
看到何媪的供词,谢家主面色逐渐苍白,好半晌后,目光从供词转移到了孙氏的身上,他声音僵硬的问:“夫人,这些真是你安排的?”
孙氏一怔。
何媪不是应了不会招供的,怎的才两三日就反悔了?!
林少卿道:“老妇对谢夫人买凶杀人的事供认不讳,甚至买凶杀人的雇金也与杀手供词一致。便是要谢衍的心头血和头发的供词,也没有任何出入,这供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谢夫人歹毒的心思?”
供词上,只指认是孙氏隐瞒着家主找的杀手,更没有提及妖道,把谢家主和妖道撇得干净。
孙氏脸上已然没了血色,大抵是怕的,两眼通红有了眼泪。她惊惶摇头否认:“圣上明鉴,臣妇没有买凶杀人,臣妇是冤枉的!”
林少卿逼问:“证词,证人皆在,谢夫人还有抵赖到何时?”
孙氏闻言,看向丈夫,丈夫却是一脸怒容瞧着自己,她便心知他是要舍弃自己了。
他靠着孙家发迹,如今凭什么敢舍弃她!?
正要开口,丈夫忽然道:“我早早劝你莫要信什么命格相克,那分明是一派胡言,此番你便是再关心煊哥儿,也不能迁怒阿衍,从而下毒手!”
是了。
她还有煊哥儿。
谢府若倒了,煊哥儿怎么办?
牵连出净能道长,妹妹和孙家又怎么办?
那些愤怒指责的话全憋回了心底,只摇头喊着:“臣妇是冤枉的,臣妇信佛,双手从未杀生,又怎会要挖养子心头血,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帝王也是经过夺嫡才坐上的这个位置,自是见过不少阴暗之事。
便是没杀生过的又如何?
他曾见过柔弱女子举刀向他。更见过信佛之人,为了陷害他母妃,不惜以亲生孩子涉险陷害母妃用了巫术,折腾得那孩子半条命都没了。
这还不是亲生的,也无甚感情,谈何不可能?
孙氏所为,勾起了帝王那些不好的回忆,情绪格外沉重,再者孙氏动用巫术,帝王心情也随之沉郁。
厉声开口:“谢家孙氏残害养子是一罪,害的还是朝廷命官,更是不可恕,即可关入大牢,他日再审。”
到底是国公府家出来的姑娘,即刻定罪,过于草率。
孙氏闻言,惊慌失措地看向谢衍,泪如雨下:“衍儿,母亲怎么可能害你,你快些帮帮母亲!”
一直沉默的谢衍,这时忽然开了口:“父亲,母亲。”
殿中人都看向了谢衍。
谢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孙氏身上:“孩儿心中并无过多的感情,对情绪感知很薄弱,便是方才听到母亲害我的罪证皆确凿,孩儿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觉得,哦,原来要杀我的人,是母亲。”
帝王闻言,眉梢微微一挑。
面瘫子,感情淡薄……
倒是都给谢衍遇上了。
谢衍继而道:“孩儿自懂事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两个老仆几乎好几日才见一回。没人教孩儿如何笑,如何哭,如何示弱。更没有人与孩儿分享悲欢,大抵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长大,所以孩儿的情感情绪感知很弱。”
最后,谢衍看向位上的帝王,一揖:“臣近来因内子陪伴才慢慢的感知到了这些情绪,虽然不强烈,却也觉得越活越像个人。”
帝王知道谢衍的经历,却也没深思过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他长成这样的。
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帝王问:“谢卿想说什么?”
谢衍道:“谢家并没有让臣留恋的人和物,内子嫁给臣一载,谢家连个婢子都能给她脸色瞧,更是被臣四妹各种言语侮辱,早些时候没分家,险些被四妹所推,那时也已有身孕,好在躲过这一险。而那短短一载,内子也被磋磨得沉默寡言。”
“臣今日不是诉苦,只想给内子,想给未出生的孩儿一个正常过日子的环境,所以欲冒着不孝的名声,请求与谢家断绝关系。”
谢家主震惊看向谢衍。
便是惊惶惧怕中的孙氏,也不由的瞪向谢衍,似乎抓到了什么可翻身的话语一样,指着谢衍就道:“定是你想与谢家断绝关系,所以故意设局害的我,不然怎可能杀手一出现,就有武馆和水户巷的人出手相救?!”
林少卿暼了眼孙氏,嗤笑道:“你可知谢衍早已发现有人跟踪他?他早在刺杀之前就已上报陆司直那处,商议过为了引出跟踪他的人,所以不仅多安排了衙卫,也允他请武馆的武夫来保护自己。”
孙氏惊得微张着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谢衍的身上栽了跟头。
帝王一挥手,殿中的内侍便去唤了侍卫进来,架着孙氏离开大殿。
孙氏直嚷着自己是被冤枉了。
直至孙氏的声音消失了,帝王才看向谢家主:“谢肃,对于养子的要求,你怎么看?”
谢家主看向谢衍,颇为痛心道:“到底我也是你唤了二十年的父亲,若你母亲真做了那样的事,你寒了心,不认也是应该的,可你怎能不认父亲呢?!”
谢衍面色冷静,没有半分动摇:“不说害孩儿一事,母亲前二十年所为,父亲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再有,未当这大理寺评事前,孩儿唤父亲次数不过五十余次,与其说是上了族谱的父子,不如说是陌生人。”
帝王复而拿起了两颗木珠子把玩着。
看惯了虚伪,虚嘴掠舌的戏码,自然能看出谢肃的虚伪,只是有时候,只要不触及大局,帝王也会适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正直如谢衍这般的,也见过,但少。
“我与谢家,缘浅。”谢衍到这,直接对着谢家主改了自称,随即又撩袍朝着帝王一跪:“臣便是不做这官,遭受别人谩骂不孝,也要与谢家断绝关系,从谢家族谱上脱离。”
*
长安今年的十二月,格外的冷。
才近黄昏,天色已然全黑了,寒风刺骨,冷得人直搓手跺脚。
明毓抱着个汤婆子走到窗牗后,撩开挡风的帘子往微敞的窗牗望了出去。
天色已暗,瞧不出什么时辰,但往常这个时候,谢衍已经回来了。
但今日怎的还没回来?
想起他说近来会进宫与谢家夫妇对质的事,她不禁猜想今日他是否进了宫。
进了宫之后,又是个什么情况。
孙氏又是否承担了她自己作恶的恶果?
明毓见春瑛从廊下走过,她忙唤:“春瑛,你去巷口且瞧一瞧有没有马车的踪影。”
春瑛应了一声,随后便点了盏笼灯出了门。
明毓回到榻上坐着,春瑛去了好一会,院门响起,她以为是春瑛回来了,也就没动。
过了片刻后,听到青鸾唤了声家主,明毓才蓦然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她才想开门,房门便开了。
是穿着藏青官服的谢衍,她视线上抬,才看向他的那一瞬,便猝不及防地被他径直揽入了怀中,他微弓着腰,下颚径直搁在了她的肩上。
“你……”
你字才从口中出来,却被他的一声“夫人”所打断。
碍于迫切想知道他是否进宫,是否把孙氏送进牢中,明毓忍着没把他推开。
“怎了?”她问。
谢衍声音轻缓道:“我与谢家没关系了。”
他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离开了皇宫,去了大理寺与温公回禀了宫中发生的事,再回到这梨花巷,身心从所未有的松快。
似是有人从他身上搬走了两块巨石一般。
再想到家中的夫人也会因这消息而高兴,心下便多了丝丝愉悦。
明毓闻言,双眸微微睁大,随之用力把他推开:“别顾着抱了,先说清楚什么情况。”
谢衍这才不舍地松开了香软温暖的夫人,低头瞧着她,说:“圣上允了我与谢家断绝关系,而孙氏也被押入了大牢。”
明毓一怔,随而望入了他那双似乎带着丝丝愉悦亮色的眼眸中,问:“真的?”
谢衍牵上她的手,暗暗地捏了一捏,一如记忆般柔软滑腻。
他把她往里屋带去:“今日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且听我细细与你说。”
第55章 五十五章
谢衍把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 与妻子娓娓道来。
听到谢衍为请求与谢家断绝关系,不惜不做这官,微微一怔:“然后呢?”
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若是真被革了职, 这身官服就穿不回来了。
谢衍道:“圣上问了谢肃的意见, 他本还不愿, 但圣上只说了一句话,他便同意了。”
明毓目露疑惑:“说了什么?”
谢衍道:“且想清楚再说。”
今日殿中, 谢肃听到谢衍不惜不当官了, 也宁愿背负不孝的名声, 也要与谢家断绝关系,那一瞬他真心觉得谢衍是以退为进。
他怀疑谢衍是因养母害他的事,觉得圣上不会真的革他的职, 也觉得因养母不慈, 旁人不会说他不孝, 如此的以退为进, 让圣上同意了他的请求。
谢肃伪装出一副因被妻子和养子伤了心的模样, 悲从心来:“你宁愿不做官,背负不孝的名声, 也要与我们断绝关系,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如此我怎能不满足你!?”
说罢,一撩袍,再次朝着帝王跪下, 似乎是赌气一般:“圣上, 既然谢衍都这么说了,你便成全了他吧!”
圣上颇为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谢肃。
眉梢微微一挑, 徐徐而道:“治家不严,发妻谋害养子,嫡亲儿子纨绔霸道,不仅先前阻碍查案,不久前更是当街纵马,危害百姓,朕尚且未革你的职,你倒是要求朕革你养子的职,谢右相何来的理直气壮?”
谢肃身躯一僵,立刻伏地:“臣有错,请圣上责罚。”
帝王:“错了便要罚。”
目光落在谢衍的身上,慢悠悠地说:“孙氏谋害你,再有谢家且亏待了你,你要与谢家断绝关系也情有可原。
“孙氏的犯下的错,自有惩罚等着她。但你是靠着谢家长大的,不管谢家如何对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你若真执意断绝关系,也不是不可,但要有所偿还。”
“鞭鞑十鞭,偿还你这些年花费的钱财,再割发断意,你可愿?”
谢衍一揖:“臣愿意。”
帝王颔首,看向谢肃:“谢右丞觉得呢?且想清楚了再说。”
谢肃听了圣上所言,分明是帮谢衍寻一个正当惩罚来断绝,让旁人不能说三道四。
那句想清楚再说,显然是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这都站在谢衍那头了,他又岂敢与帝王作对?
谢肃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应:“臣无异议。”
帝王“嗯”了一声,随即道:“你的过错,朕自然不会略过,你且等着领罚。”
说罢,又道:“谢家算出谢衍这些年的用度,不得作假,谢衍在一月内凑足。而三日后,朕亲自见证你们断义,没有反悔的余地。”
说到这,便都让他们退下了。
谢衍离开大殿的时候,谢肃冷然暼了他一眼,没有一句话便分道扬镳。
至于林少卿,在出宫的道上,问了谢衍关于水户巷狐妖害人的案子。
“听陈亭长说,其中涉及到了巫术,被绑的两人还听到了道长二字。”
谢衍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下官已让人去调查那条路所去的方向都有哪些道观,约莫最晚明早就有消息。”
林少卿听了谢衍所言,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查过谢夫人常去的道观和寺庙,其中最频繁的便是青云观和大相寺,还有一个水心庵,而其中青云观在十五年前建成之初,谢夫人捐赠了一大笔香油钱,这十五年来,每年都会捐一笔不菲的香油钱。”
“而这青云观,也在那条道上。”
林少卿听到陈亭长的禀告,他让其去询问贼人绑了人往那个方向而去的,结果与青云观的道路重合了。
但因还未来得及查证,宫中便传了旨意,是以方才在圣上跟前也就没有提及。
林少卿:“谢夫人既然要用到心头血和头发,必是有人与她说了什么。”
谢衍看向林少卿:“少卿大人可是怀疑水户巷失踪的案子和怂恿下官母……”顿了一下,改口:“谢夫人的人是同一个,且还是那青云观的道士?”
林少卿眉目微一动,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模棱两可的说:“需要查证。”
谢衍:“大人想如何查证?”
林少卿:“陈亭长会随谢评事一同办案,他了解谢夫人买凶害谢评事的细节,两案若有重合,他便能知道。”
……
谢衍把与林少卿说的话,也仔细说了。
最后,他与夫人说:“只要查到妖道的头上去,雁过留痕,以林少卿的能力,肯定能查到妖道犯罪的一些蛛丝马迹,妖道经不住深探,细细挖掘,定能把他的罪过全挖出来。”
听了谢衍的话,明毓静了好半晌,惊诧这事情的顺遂,也惊叹谢衍的算计。
“查案我不在行,但听你所言,妖道是逃不了的了。”
“现在你应先想想该怎么还谢家的银钱,还有那十道鞭子。”
鞭子抽到身上的痛楚,便是没尝试过,可只是听都觉得疼得慌,且这还是十道!
谢衍微微摇头:“莫要担心,十道不过是些皮肉苦,已是帝王开恩。”
“还有银子,此次是圣人主证,谢家不敢多算,而我自小花销极少,与夫人成亲前,谢家从未给我一文钱。”
明毓一愣:“可你不是去科考了吗,到底是怎么出的门?出门后多少都要用到一些花销,这些花销你都是从哪来的?”
谢衍点头:“看管了我十几年的两个老仆早已经松懈,而我收买了看管后门的下人,每次放我出去一回,便一次给他五十文。至于银钱,是帮顾家庶子抄书所挣,他每回被罚抄书都是我临摹他的字所抄写,而抄一遍给我一百文,每回都有五遍以上,仔细算下来,那几年我从他身上也挣了二十余两银。”
明毓:……
这位顾家庶子到底是去私塾念书的,还是给谢衍雪中送炭,送银钱来的?
谢衍继续道:“所以算下来,谢家花费在我身上的银钱很少,吃食与穿着也不值什么钱。最多的两笔银钱,就是成亲与分家时给我的五百两,而成亲的礼钱我们从未碰过,便是与成亲花销持平了,算不得进去。”
明毓眉心一蹙:“便是不多,可若加上束脩和笔墨纸砚,杂七杂八算下来,加上我们分家时候的五百两,怎地也有七八百两银子吧?那分家的银子,现在也只剩下三百余两了,而我的私房钱大部分都给你进香料了,手上也就百来两银钱,还得用来防身,你身上……”顿了一下,问:“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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