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城郊的玻璃河岸,胡乱堆着郭发脱下来的衣服,八九点的光景,渺无人烟,只听得到鸟鸣。
这条河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虽然有个美丽的名字,但是其实不过因为毗邻原来的玻璃厂旧址,昔日浑浊的工业废水被雨水冲刷而去,河面逐渐清澈起来,倒越发像一块沉静的玻璃了。
郭发的水性极好,他抱着双腿,蜷在水面之下,河水冰冷,睁开眼可以看见游鱼贴着皮肤徜徉而过。
这是每周都要履行的活动,既是游泳,又是洗澡,这种沉浸在浩大冷水之中的感觉比室内的淋浴间感觉好太多,在水下拼命憋气,直到濒临窒息;半浮在水面唱歌,肆意荒腔走板,惬意得像原始人、像孩子。
忽对上一只红尾鱼的眼,鱼露出食草动物的天然呆目光,想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齐玉露了。
“你在想我吗?”一个石子儿怦然落在眼前,水花四溅,泛起层层涟漪。
是齐玉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过千万遍的,绝不会错!
眼前寂静的玻璃世界被打碎,郭发猛地浮出水面,喘着粗气,怒音:“你想干嘛?”
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一条红底黑点波点连衣裙,上身套一件短皮衣,脸上挂着过大的墨镜,手里拄着一条盲杖。
茫茫的绿色里,她突兀地站着:“你憋了六分二十三秒。”
“操,你他妈的转过去,我穿衣服!”郭发肘击水面,淋她一脸水,等他回到地面,他一定要她好看。
齐玉露慢慢抹去脸上的水珠:“我现在是盲人,已经闭上眼睛了。”
郭发犹豫着:“不行,你那破眼镜儿不摘,谁知道你闭没闭眼?”
齐玉露乖巧地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这样可以吗?”
郭发警惕地背过身,马虎穿上衣服,她已经站在树下了,整张脸掩映在树荫下,只露出一个赫然的红唇。
郭发甩去头上的水,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角落:“你到底想要干啥?”
齐玉露的眼睛透着偏执的光芒,令郭发陡然生畏:“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不是,”郭发喉咙抖动,“你天天跟着一个杀人犯,你到底想干啥?”
齐玉露背过手:“你答应我上次说的话,我就告诉你。”
“啥话啊?”郭发猛地捶了捶树干,“你这娘们儿疯了吧。”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树皮碎屑簌簌落下,落在她一侧的发梢,她“你现在的梦想还是做水手吗?”
晨雾在她背后弥散开来,郭发五指紧抠树皮,疼痛让他觉察眼前并不是梦:“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齐玉露并不慌张,好像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动粗,开始肆意地在挎包里掏摸。
“别动!”郭发屈膝,把左腿横插在她两腿之间,从前和弟兄们围追堵截对家,就是使用这招控制人的。
“嘶……”齐玉露皱起眉,一股疼痛钻心地涌了出来。
郭发看出异样:“你别给我装,我还没碰你一根手指头呢!”
“腿疼,狗咬的。”齐玉露吸了一口凉气。
“疼死你,”郭发拄着墙壁,手掌放在离她头发三寸之远,不卑不亢,“你是便衣警察,还是怎么的?咱们以前有过节?”
齐玉露掀开裙摆,直至露出白色的底裤,她有一双白净丰腴的腿,肉色丝袜闪着细光,像红尾鱼银白的鱼鳞,两只脚踝细瘦伶仃,左小腿上缠着雪白的纱布,上头洇然着淡淡的血痕:“我是真瘸子,怎么做警察?”
郭发猛地抬起眼,齐玉露亦仰起下巴颏,对上他茫然又凶煞的眼睛,她只顾着摇头发笑,他盯着她白皙手腕上的鹦鹉螺珍珠链,忽然有一种啃咬的冲动。
“告诉你别动!”郭发扼住她的头,天然亚麻色的发丝,在手里光滑溜走,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干过啥?”
齐玉露把掏出来的东西亮给他看:“两张纸而已,不是啥凶器。”
“知道刨锛儿吧?信不信我宰了你。”
“别这样,我知道不是你,”齐玉露伸出手,将两张电影票郑重地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她的指甲也涂满了明度很高的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手上,竟没有一点艳俗的感觉,像是一个扮熟的孩子,模仿女人的风情,“排了好久的队买的,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礼拜日下午,陪我看,行吗?”
没等郭发反应过来,齐玉露反从他臂下弯腰钻出去。
齐玉露不回头,拄着盲杖往深林外走,拐杖碾碎山径上堆积的落叶:“再见!水手!”
郭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握着手里的电影票,地点是城北的露天剧场,那可是情侣出没的场所,据说后院的山坡上,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安全套,蔚为大观:“去你妈的!”
郭发开始害怕,那两张电影票像是催命符一样揣在制服外套的口袋里,贴在胸口,莫名怦然,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第9章 夏末追逐(四)
——“雨追人,肯定是暴雨了。”
过去的经历像是一个无解的悬疑故事,徐徐沉了底,而齐玉露的出现却打破了这尘封的宁静。
对她似有若无的思念一去不复返,郭发日思夜想,得出两种猜测,一是她可能真掌握他的秘密,二是她瞎猫撞死耗子说梦话,纯粹是个疯子。
万碧霞听了县里的流言蜚语,打探地问:“你和那个齐玉露走的挺近?”
“姓齐的瘸子啊?”郭发抱怨,“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人家很文静的,什么疯子?我看你是疯子。”
“师母,你确定她没有什么精神病吗?”
万碧霞捶他:“我看你有精神病,还说人有精神病。”
郭发向她索要齐玉露的资料:“我得调查调查。”
“怎么?有戏了又?那天你不是说你没看上吗?”
郭发沉着脸:“你省省吧,少牵线,多吃饭,我师父手艺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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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日很快到了,郭发自然没有赴约,可却没想到齐玉露依旧阴魂不散。
自从上次和曹微偶遇,他便许久没和白康宏见面,只好一个人来到伊戈尔排挡喝闷酒。
“老板,一打黑松林,一盘酱焖小河鱼。”郭发坐在遮阳伞下。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齐玉露走过来,抽出塑料凳,坐下。
郭发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我操,你不会真的跟踪我吧?”
“只能怪这地方太小了。”
“……”
“还要怪咱们太有缘了。”
“净扯,”郭发已经没了上次那种和气,“不是,为啥我干啥都能碰见你啊?”
“不是胡扯,不是你说的么?咱们两个有缘。”齐玉露笑说。
郭发大皱其眉:“我以前认识你吗?我得罪你了?”
“想知道吗?”
“搞什么,能说人话吗?”
“我问你,想不想知道?”齐玉露重复了一遍。
郭发点了一支烟,双脚搭在桌面上。
“你为什么又没去?”
郭发啐了一口:“我凭啥听你的?”
齐玉露自顾自地说:“明天下午六点,去七一广场和我放风筝吧。”
“还他妈的不死心呢?特务接头啊,”郭发哭笑不得,“你他妈的有毛病吧?”
齐玉露一笑,眼睛失焦,似有泪水:“那个秃瓢的人,还在太平。”
郭发眼下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看见过他,”齐玉露眼幽深如潭,又云波诡谲,“就在平房区,他还在……”
服务员端着漆盘上菜,两人相对默然,郭发撅断筷子:“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其实我不想这么和你认识的,只是你两次都不配合,”齐玉露的手在桌沿跃动着,打节拍,她的手指细长,打惯了计算器,异常灵活,“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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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祖芬蒸发了,郭发懒得寻,母亲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几天之后,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这个年头,只要不是被刨锛儿队盯上,那么就没什么大事儿。
“帮我养着吧,夏天两天浇一次,冬天一礼拜浇一次就行。”
郭发从角落里把那盆委顿的洋桔梗拿出来,一边抽烟,一边浇水,烟灰都落在花土里:“操,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
他打开收音机,一边听,一边看齐玉露的资料,她身高一米六六,体重四五公斤。
她没有这么高,可是确实瘦。郭发心里做着注解。
她不是本地人,老家是省城的农村,高中学历,半年前来到解放书局,成了收银员,家中只有父亲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本地亲戚。并没有写明残疾的原因。择偶条件一栏也是空的。
目光停在资料左上角的半身照片上,她微微笑,露出一口小牙,触电一般的感觉,让他忽地想到很遥远的事情,是废墟一片的回忆之中,为数不多闪光的碎片。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明媚,如洒金一般。
“妈,我今天看到一个长着小牙的人。”郭发放下书包,进了屋门,他乐意说一些在学校的见闻给母亲听。
余祖芬在阳台浇着水,笑容比木槿花更灿烂,她难得没有责怪于他,只是尽心回答,那是郭发记忆中和母亲,少有的温情时刻:“芝麻牙?你知道个啥!小牙的人有福!”映着灯光,像是梦,郭发痴痴地看着,母亲的笑真真切切,仿佛他再也不用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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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下午五点半,死期已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发如赶赴刑场,他提早向杜建树告假,连衣服也懒得换。
“你干啥去?”万碧霞拦住他的去路。
郭发不情愿地念出她的大名:“见齐玉露,约会。”
万碧霞的瓜子磕得嘎嘣脆,心里乐开了花:“别骑你那老破自行车了,开你师父的车!”
“谢谢师母,你怎么知道我要迟到?”
“我知道个屁?”万碧霞在后头追赶,把钥匙又远又稳地扔在郭发手里,“你怎么穿这么脏啊,恶不恶心?”
杜建树走出来:“掺和什么?来不及了呗,再说有的女孩儿就喜欢糙一点儿的。”
万碧霞吐了他一脸瓜子皮:“你知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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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缓缓驶向七一广场,他的心思很乱,这里想想,那里想想,总觉得记忆之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竟然被一个瘸子给抓住了软肋。
广场的花坛边上,齐玉露孤坐着,呆呆望着上空的风筝,今日多云,天空是沉沉的、有杂质的幽蓝。
郭发快步走过去,影子覆盖在她身上,没好气地说:“说,你要干啥?”
齐玉露缓过神来,扬起的脸上没有表情:“等风来,还有你。”
也就是这一霎功夫,天空骤然变了脸色,半明半暗,,一股湿润的气流乍现,逐渐膨胀开来,冷与热相撞,人们尖叫笑骂,冒着烟的雨幕一路追逐过来,两人避之不及,只好相对发呆。
“操!雨追人,肯定是暴雨了。”
齐玉露的眼里透出兴奋:“好神奇啊。”
“你那个伞呢?”郭发掐腰皱眉,嬉闹的孩子抛头鼠窜,卖风筝的老人张皇躲进凉棚。
“今天又不热,”齐玉露不慌不忙,仰头看那些风筝跌落于天际,“我没带。”
雨幕即将向这边袭来,郭发脱下外套,顺势把齐玉露扯过来,两人同披一衣:“快走,你他妈的怎么比我还能发呆!”
齐玉露强跟上郭发的步伐:“我腿不好使啊。”
他成心揶揄她:“知道自己瘸,还想威胁我呢?不识数儿。”
第10章 夏末追逐(五)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新桥恋人》,是在省城的录像厅看到的,现在大概已经倒闭了吧。记得女主是个有眼疾的画家,也是离家出走的千金;男主角则只是个流浪汉,一开始就变成瘸子。和我一样。第一次看觉得难以忍受,想看第二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那种人。里面的片段,现在想想,十分震撼,也是我现在如此疯的原因,女主一直希望在彻底失去视力之前去博物馆看画,和遗愿一样执迷;男主用枪打断自己的手挽留女主,还企图焚烧掉整个巴黎找女主的寻人启事,多么疯,多么美,结局已经忘了,应该是在一起了。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说的——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我每天都会梦见郭发,所以也要去见他,对吧?”
——摘自1997年12月13日齐玉露随笔
雨刷器左右摇晃,窗子雾蒙蒙得发白。车外大雨如瓢泼;车内,空气静默。
齐玉露眼睛随着雨刷器转盼,郭发猛地一抬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你他妈能不能说了?”
“为什么不和我看那个电影呢?听说很好看的。对了,你喜欢看电影吗?郭发。”齐玉露问,眼底是食草动物的天然呆。
郭发毫无耐心,但是脑子里不自觉想出问题的答案,除了做水手,他的另一大梦想是开一个录像厅,所有的人都能来看电影,片子都不拘,世界各地,古的今的都好,颇有点大庇寒士俱欢颜的意思,这是一个有英雄气的壮志,可惜,只能想想了。
“别扯,你到底要啥?钱?不能是色吧?”他不能忘了关键的事情,她那天的话让他感到危机四伏。
“还没放风筝呢,”齐玉露静静地目视前方,还是不看郭发,“要严格按照约定来。”
郭发瞬间大为光火,猛砸方向盘:“你是不是知道今天得下雨啊,你故意的吧?”
齐玉露一脸平静无辜:“我没那么神通。”
“你还不神通,你怎么知道秃瓢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事儿?!”
“我是知道,而且不少,”齐玉露继续说,“但我向我八辈祖宗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他妈的这么耍我?”这算什么事儿?郭发真怀疑自己根本没出狱,只是暂时在做一个别扭的梦,梦里的一切被一个女疯子牵引着,马上要魇住了。
齐玉露没有说话,这一步险棋不知是错是对,任凭风雨声呼啸,狭窄的空间里静好温暖。
“郭发,你知道吗?那天排气管冒烟是我做的手脚,我把碳粉扔进排气管里了。”
“那天车里的是你?”郭发懊恼地点燃一支烟,“你从那时候就盯上我了?”
齐玉露咳嗽了两声,侧过脸来夺走他的烟,迅速打开车窗扔进雨中。
“你是老天爷派来克我的,”郭发叹了口气,移开眼睛,“你别盯着我,我脸上刺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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