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狗哥会背李白另一首《将进酒》。
每当安小六花光了钱,他总会念叨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总之,“文盲姐弟”看着这些小字眼晕,只能缩在一旁对着墙壁上注解干瞪眼。
安小六早已练成了可以横扫千军的神功,对神功秘籍没什么执念。
“我去采药,你呢。”她对狗哥说。
她对武功秘籍的兴趣远远低于对“断肠蚀骨腐心草”的兴趣。
倘若能采到一两株,哪怕不入药,拿来收藏也是极好的。
狗哥也想跟着姊姊出去采药,可他对武功秘籍同样感兴趣。
他决定留下来看一看,实在看不懂再去外面找姊姊。
姐弟俩就此分头行动。
安小六走出甬道,左右江湖人见她离开,齐刷刷让出一道老宽的路,有个不认识的中年人甚至还躬了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安小六:……
这江湖,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突然,有人挡住了安小六的去路。
却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薛家庄薛衣人。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一双眼睛却依然如宝剑般锋利。
和西门吹雪给人的感觉不同,安小六觉得西门吹雪就是一柄剑,而薛衣人,显然更接近人。
“我是薛衣人,你姓安,双名小六。”
薛衣人说,没有提什么“瘟神”,也没有唤她“瘟娘娘”
“不错。”
薛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淡淡道:“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我来了,他却没能出现,大海茫茫,那个人许是已经葬身大海――”
安小六没有听完,只身冲出甬道。
第127章
安小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山洞出口的。
她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一句话“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
直至哗啦啦的瀑布挡住她的去路, 她发昏发胀的头脑在逐渐恢复清明。
方才……她好像甩开了薛衣人?走之前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没关系,这不重要。
没有哪个正常人希望瘟神讲文明懂礼貌。
重要的是薛衣人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在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真相正式揭晓前,普天之下,居然还有第二个狗哥那般的傻子――世人避之不及的龙潭虎穴, 想方设法也要来一趟。
有的。
安小六苦笑。
楚留香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他好奇心很重。
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岛主挖空心思邀请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首脑究竟有何目的?
也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用了何种方法让那么多武林泰斗、江湖奇人“有去无回”。
他会找出千万条理由。
证明安小六只是他千万条理由中的一个。
一点不特别,一点不重要。
但安小六知道,倘若她没有从赏善罚恶二使手里接过那两枚“要命”的铜牌, 楚留香是绝对想不到来侠客岛。
因为楚留香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他不怕死,却很惜命。
不仅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
绝不会自寻死路。
安小六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退怯。
竟让她不敢披上蓑衣。
仿佛只要踏出这个山洞,她就要面对一些她并不想面对事。
比如……
一个极有可能已经葬身大海的楚留香。
几经犹豫。
安小六最终还是穿上了油布蓑衣,穿过瀑布, 跨出了昏暗的山洞。
天黑了。
山洞外面的世界一片幽暗。
灯火通明的石厅让安小六误以为天色尚早,实则不然。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星光,伸手不见五指。
别说采药了,采什么都不行。
安小六点燃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光顺利下山。
星光灿烂, 海风习习。
停泊在石崖下面的四五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涨潮后海水摇摇晃晃。
海浪一声一声, 拍打着沙滩,岩石,浪花飞溅, 海风潮湿。
安小六望着恍若深渊般辽阔的大海, 心里空落落的。
楚留香易容术非比寻常的高明。
他年少成名,武功高强, 江湖中朋友众多,受他恩惠的人不可计数。
倘若楚香帅亲自登门提出替一个人赴侠客岛之约,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这个法子风险极高。
此前也有接牌的豪强中途后悔,找武功更高明的朋友冒名顶替。
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不仅连累了顶替自己的朋友,还搭上自己所在帮派上上下下几十上百人的性命。
楚留香这个人很讲义气。
他作死绝不会拉着朋友。
所以他只会用一种不会连累旁人的办法。
那个法子并不难猜。
有些气味人闻不到,动物却非常敏感。
石观音就曾用训练有素的鹰,通过气味确定敌人和自己人的位置。
薛衣人刚才取出来的香包应该也是类似的原理。
只是不知中途发生了何种意外,让本该与薛衣人碰面的楚留香忽然没了踪迹。
江湖本就生生死死,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的开场,草率敷衍的收尾。
安小六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希望楚留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安小六准备离开时,远处的翻滚的海浪里钻出来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头。
手不是单独的,头也不是单独的。
她心弦一颤,喉咙发干。
只见那个人在海水中沉沉浮浮,就像涮锅子里面的羊肉片。
安小六颤抖着奔向大海。
与此同时,她听到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死里逃生的楚留香。”】
安小六连拖带拽,将楚留香拉上岸。
他躺在沙滩上,任由冰冷的海水冲刷他的身体,嘴唇白中透紫,就像死了一样。
安小六竟有些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楚留香,你、你还活着吗?”
她抓住他冰冷、被海水泡皱的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送内力。
盏茶时分,楚留香艰难睁开眼睛,苦笑道:
“姑娘,能拉在下一把吗?在下也不想唐突佳人,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安小六连忙将他整个人扶起来,他全身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泥沙,无力地靠在安小六身上。
安小六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终于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瓶,倒出来两颗药。
她本以为是楚留香太冷了,全身哆嗦,当她给对方喂药时,才意识到颤抖的是自己:
“传言有误,先前赴岛喝粥的人也都活着……睡吧,万事有我。”
他放心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几个黄衫汉子从山林中窜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他们惊讶地看着安小六,以及靠在安小六身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安岛主,这是……”
“我一位朋友不放心我,特意赴岛相陪,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帮我向二位岛主禀明情况。”
安小六也在赌,既然侠客岛没有为难天下群豪的意思,应该也不会拒绝登门拜访的客人。
黄衫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急忙拱手道:“安岛主不必客气,还请安岛主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向岛主请示。”
果不其然。
龙木二位岛主既没有为难安小六,也没有刁难不请自来的楚留香。
他们甚至为楚留香安排了一个石洞房间,送来了生活用品和干净衣服。
里面甚至还有牙具和洁面后用的香膏。
安小六疑心侠客岛的人知道来人是楚留香才会如此重视,又觉得依照侠客岛的底蕴,不至于看人下菜碟。
不得不说,楚留香九死一生来侠客岛的行为,着实震撼到了她。
安小六坐在凳子上,怔怔望着床昏睡不醒的男人,心里酸酸胀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说来奇怪。
她和这个人认识的时间虽久,但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这两年。
她窝在远离江湖的富贵山庄,他们见面次数就更少了。
或许是经常出现在桌上的几张银票,又或者是书房里忽然多出来的一片叶子,一本书,一包茶叶,一枚宝石戒指……给了她错觉。
她没有感到彼此的疏远和距离。
只是有些遗憾,他们都想为彼此承诺些什么,却又屈从于现实,知道承诺也只是镜花水月。
就像她驾着骡车,幻想着风和大海。
目的地却是金陵四四方方的小院,柴米油盐的生活。
安小六喂了楚留香几颗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一番折腾后,伏在石床边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却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人憔悴得紧,却也俊俏得紧。
安小六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好像那些分开的时光都不存在。
“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安小六问。
“我怕是先要漱口,嘴里实在不好受,”楚留香说,“这岛上究竟是什么情况,先前那些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居然还活着?”
安小六端来清茶和牙具,让楚留香简单漱口。
楚留香刷牙漱口后,恢复了点精神,开始吃桌上的茶点。
在他吃东西的空当,安小六将岛上的情况讲给他听,重点就是那石壁上奇怪的文字和一旁的注解。
当楚留香得知,那些远赴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英豪都在石洞里研究武功时,好奇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夫,竟能同时打动少林寺的妙谛和武当派的愚茶?”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安小六摇头说,“石壁上那些注解对我来说过于深奥了,我看不懂,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倒是你,你是怎么来的,你的船呢,难道是一路游过来的?”
她早已神功大成,暗器功夫已臻化境,又不喜欢拳脚功夫,天下任何武学对她的吸引力都不大。
当武功境界进入某个阶段,对手就只剩下了自己。
而她恰好是一个不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
对武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
楚留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和安小六预想的差不多。
安小六接下侠客岛的铜牌后,楚留香当即决定登岛,他找姬冰雁要了两只训练有素的鹰,将香包交给了同样收下侠客岛铜牌的薛衣人。
无论是姬冰雁还是薛衣人,都不是粗心大意的性子,楚留香也相信二人绝不会出卖他。
可谁能想到,在楚留香的船驶进大海的第三天,带路的两只鹰居然被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分别钉死在甲板上,船也被一黄一青两个武功高手凿穿了一个洞。
显然,这二人来自侠客岛。
两个侠客岛高手并未打算要楚留香的命,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让楚留香吃番苦头。
任由楚留香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里漂浮。
楚留香就这样跟着他们的小船游了一路。
直至天黑,二人的小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风浪逐渐变大,筋疲力尽的楚留香终于看到了一座岛,以及岛上的小白点。
“……我水性好,算起来也才游了半日。”
楚留香一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沉船后的遭遇,但安小六知道,那个过程一定非常难熬和绝望。
因为当时的楚留香并不知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秘密。
那两个侠客岛高手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留着楚留香慢慢折磨。
安小六不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人生中最鲁莽的时刻,是背着师父偷练一门本该销毁的内功。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那时的她年幼无知,只知道神功无敌,练了就是天下第一,并不晓得由于这门内功是由两个男人所创,且从未考虑过女人练习的可能,虽然高深,却不适合女子修习,一旦修习就必须散掉本来的内功。
因为神功排斥其他内功。
更不晓得随着境界提升,每次运功真气所到之处都会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并一次比一次痛苦。
直至安小六疼得浑身抽搐,晕死过去,这才东窗事发。
安小六知道自己犯了本门大忌,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众位师父,索性赶在师祖发火前干脆利落将自己内功废了,速度之快,仅用了其中一个师父蹲茅坑的时间。
也正是这次干脆利落地废除内功,让安小六掌握了这门神功的修习秘诀――练到六七成时,将内功废掉重练――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安小六一直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极少有冲动的时刻。
也想不出居然有人居然在深思熟虑后,仍愿意豁出性命与她同生共死。
“果然聪明人犯傻比傻子更傻,”安小六轻声说,“侠客岛的人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天下皆知你水性好,若你真是死在水里,那可就是武林最大的笑话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安小六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那时候我只后悔一件事……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我就应该问你的……
“这一切结束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定定注视着她。
仿佛回到若干年前,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安小六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又动:“……去哪儿?”
“去最北面看雪,去最南边看花。”
“……好。”
楚留香沐浴更衣后,跟随岛上仆从和安小六谒见侠客岛岛主。
龙岛主一见到楚留香,便道:“楚香帅好胆色,居然敢只身闯我侠客岛。”
楚留香郑重躬身作礼:“二位岛主既然知道在下身份,那一定也知道安姑娘乃在下生死之交,当日在下误信江湖谣言,以为朋友有难,情急之下有失分寸,因没有登岛信物,只能不请自来,还望二位岛主海涵。”
龙岛主、木岛主对视了一眼。
龙岛主仰头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香帅乃至情至性之人,何错之有,想来香帅已从安岛主口中得知石壁武学图谱一事,听闻楚香帅博闻强识,乃天下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不若一同前来参研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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