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记得第一次见到谢钰的场景,少年一身广袖长袍,发色檀黑,肤色极白,姿态优雅地端坐在王帐之中,当真如天人下凡,她瞧的都愣住了,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清绝人物。
只这么一眼,拓跋珠就打定了要把人弄到手的主意——没想到她无往而不利的魅力和美貌,居然在谢钰这里折了戟,在谢钰滞留回鹘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把手段都用尽了,也没能让谢钰对她亲近半分,他待她永远是那副客气疏离的姿态。
假如谢钰也跟那寻常男子一样,轻轻松松就被她蛊惑,拓跋珠这会儿对他也就可有可无了,但就因为她在他身上失了手,便硬生生记挂了好多年。
在得知自己和亲的二皇子残废之后,她便满心欢喜地谋划着和谢钰的重逢。
但天不从人愿,她昨日便得知他已娶新妇,她心愿一下落空,没忍住对沈椿屡屡挑衅,反倒让谢钰维护妻子更甚。
她自视甚高,觉得只有谢钰的家世才干背景容貌都是亿万里挑一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这世间仰慕谢钰的女子众多,只要赢得了这个男人,她便能享受到其他女人的妒羡,这种感觉甚至比得到谢钰这事本身还让她畅快。
拓跋珠正兀自生闷气,使臣拓跋瑞捋须笑道:“珠儿恼什么了?“
拓跋珠一脸烦躁:“王叔明知故问。”
拓跋瑞哈哈大笑:“你又何必跟谢钰那位夫人相比?”
拓跋珠神色不悦:“王叔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年轻还是不貌美?还不配和那个乡野村妇比了?”
拓跋瑞笑着反问:“难道她不年轻?她不貌美?那沈椿容貌的确在你之上,毕竟他们家全靠美人得了个伯爵的爵位,你怎么用自己的脸挑战人家的饭碗?”
拓跋珠一脸愤愤。
拓跋瑞又悠悠然道:“我昨日细瞧过,谢钰言谈间对她颇为袒护,只得谢钰喜欢这条儿,便是你没有的。”
拓跋珠烦躁之色更甚,拓跋瑞笑意忽然一敛:“知道你为什么输吗?”他自顾自地回答:“因为你没搞清楚,你当前最要紧的对手是谁。”
“谢钰,你当前最大的对手就是谢钰,至于什么年轻貌美,什么得谢钰垂爱,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
拓跋珠神色一动,又气恼道:“我若是能让他动心,何须在这儿生闷气?“
拓跋瑞一笑:“谢钰又不是真神仙,再如何冷酷强势,总也有软肋,依我看,他最大的软肋就是家国公事。”
他悠悠然道:“反正现在你是嫁不成二皇子了,你这回来本就是为了和亲的,嫁谁不是嫁?作为公主,你只要现在进宫,告诉他们的皇帝,说你想嫁给谢钰为妻,只要谢钰肯,回鹘和晋朝便能结成秦晋之好,回鹘永不背叛,若这些筹码还不够,你就再加上晋朝最稀缺的牛羊战马,若还不够,你就继续加码,加到他同意为止,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事儿,你看他到时候动不动心。”
谢钰并非池中之物,以后能问鼎天下也未可知,而且二皇子出事,底下两个皇子年纪又太小,拓拔珠要嫁也只能嫁个旁支的宗室子弟,实在委屈了她的性情美貌,思来想去,谢钰还是最佳人选。
拓跋瑞极想促成这门亲事:“他们汉人为娶公主抛弃糟糠妻的例子还少吗?多他谢钰一个也不多,他再如何似神仙,毕竟也不是真神仙。”
——拓跋瑞的法子很简单,却很实用,这是让她以家国大事要挟谢钰,直接把感情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一旦上升到这个高度,根本不需要他们出手,多得是人为他们解决沈氏这个麻烦。
“多谢叔父提点”,拓跋珠思忖片刻,笑着一礼:“过两日我便进宫。”
......
回鹘使团很快住进了礼部提供的住处,没出两日,皇上又唤谢钰进宫,故意在他面前长吁短叹:“拓跋公主带着诚意前来和亲,只是朕左挑右挑,总是找不到适合联姻的宗室子弟。”
谢钰微微扬眉,不接话。
皇上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面上不觉讪讪,直接道:“那公主不日前来寻朕,直言对你有意…朕唤你来便是想问你一句,你意下如何?”
第037章
谢钰重礼, 若非亲耳听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这般不知廉耻的话是从堂堂一国之君嘴里说出来的,当真荒谬!
他面色冷淡:“陛下莫非忘记我早有妻室?还是陛下亲口指的婚。”
皇上显然并不觉得这是问题,笑了笑:“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便是你父亲谢国公, 在迎娶公主之前也有几个姬妾。”
谢钰微微扬眉, 冷声道:“难道皇上要让公主为我侍妾?”
这话着实犀利, 皇上面上不觉讪讪, 很快又镇定下来,扯开话头:“当初定下你和沈氏女的婚事,的确是朕草率了, 朕是听沈家说她不错,这才许婚的, 但听说她嫁入谢家以后,上不能侍奉姑舅,下不能主持中馈,待你母亲百年之后,她如何能挑起谢家宗妇的担子?这样看来, 你们的确不是一路人,朕也是为你着想。”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且字字切中利害。
他摆出一副亲厚长辈模样, 一脸的推心置腹:“三郎,朕与你不止是君臣, 更是舅甥,朕今日同你说一句知心话, 那位拓跋公主虽是异族出身,但出身尊贵, 又和你谢家颇有渊源,汉人的礼数规矩她也是学过的,不论从出身还是性情,她都比沈家女更适合你。”
这便是让他和离另娶的意思了。
谢钰一向持重守礼,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都不曾非议过拓跋珠一句——但这不代表他心里对拓跋珠没有评价。
还记得他在回鹘的时候,回鹘的贵女们曾经举办过一场骑射大赛,有个少女极是貌美骁勇,在王孙公子面前抢了拓跋珠的风头,她便故意做手脚让这女孩坠马毁了容貌。
——这般人品,便是谢钰如今并未成婚,也断不会考虑此女。
谢钰声音泠泠,如金玉相撞:“臣并无休妻另娶之意,还望皇上为公主另择良人。”
皇上见他面色极冷,心下难免不快,又抬出国事来压他:“这次拓跋公主远道而来,肩负本朝和回鹘修好的重任,何况公主还向朕保证,只要能和你成婚,回鹘便会和我朝永结同好,更有五千良驹和牛羊铁器相赠,这桩桩件件皆有利于晋朝,三郎,你怎能因男女私情而误了国事?”
皇上算盘打的还挺好,谢钰现在手里没了兵权,只要他强压着谢钰娶了拓跋珠,好处是他来得,却得谢钰来出卖男色,反正被骂停妻另娶抛弃糟糠的又不是
他。
谢钰眼皮子都没抬:“拓跋公主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和我朝修好,朝内不乏一些人品出众又尚未娶妻的宗室子弟,让臣一介有妇之夫迎娶公主,只怕才是真的轻慢回鹘。”
皇上自是不甘,又不想和他闹的难看,便缓了缓神色,并未把话说死:“三郎先下去吧,容朕再想想。”
他当真没想到,这事儿的阻碍是那个既无身份也无背景的沈家女身上,他极力想促成此事,又不想和谢钰撕破脸,不觉面露思索。
谢钰少有的把不悦摆在脸上,这一路出宫被人瞧见,难免议论纷纷。
直到出了宫,他脸颊上忽的多了几点凉意,长乐在一旁道:“小公爷,下雪了,咱们还回衙署吗?”
谢钰当差一向勤谨,正要颔首,却忽然抬眼看了看飘扬的雪花,拧眉自语:“气温骤降,不知道家里地龙温度有没有升上去。”他转身:“罢了,你随我先回去一趟。”
他们家小公爷何时操心过这等事儿,无非记挂着夫人之前生了寒症,怕夫人冻着。
长乐心里暗笑,忙点头应了。
谢钰回到寝院一瞧,就见沈椿面前放了一张硕大案板,前面放着三块切好的面团,手边儿上还有三盆馅料,她一边儿擀面皮一边儿包馅忙的不亦乐乎,就连面沾到脸上了也不曾察觉。
她身边的几个下人倒是清清闲闲地在一旁坐着,谢钰轻轻蹙眉,目光扫向几个婢子:“你们是如何当差的?”
侍婢忙要跪下请罪,沈椿见他误会,连连摆手:“不是啦,是我自己要做的。”
她挥了挥手里的饺子皮:“我在包饺子,我们乡下那边儿每回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得吃饺子,而且必须是家里人包的,不然入冬就得冻耳朵。”
谢钰来了点兴致,干脆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长安也有类似的吃食,不过这里叫牢丸,有蒸有煮,多以羊肉为馅,你做的又是什么馅料。”
她兴冲冲指了指三盆馅料:“这个菌菇和鸡肉馅是给公公和公主的,他们爱吃鸡肉,这盆鲜虾素馅儿是给你的,你爱吃新鲜的。”
谢钰有点惊讶。
他自幼的规矩是食不过三,绝不能对某道菜或者某样食物表现出特别的偏好,就连他自己,现在都分辨不出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没想到沈椿居然能瞧出来。
他仔细回想,他确实偏好新鲜瓜果鱼虾之类的,反而是咸肉腊肉腊肠之类的腌制品是一概不碰的。
明明方才什么都没吃,谢钰舌尖却泛起丝丝甜意,一时竟没能开口。
他定了定神,才问道:“最后一盆呢?”
沈椿忙着手里的活儿,一时没防备就答道:“韭菜和猪肉馅的...呀!”
她说完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捂紧嘴巴,不住拿眼偷瞄他。
猪肉廉价且肥腻,处理不当的话还有股骚味,长公主一向视为下等食材,不许谢家厨下出现猪肉,更别说韭菜这样气味大的蔬菜了,她老人家也见不得。
沈椿小时候一年能吃上一回猪肉都算是运气好了,她就爱吃那口肥肉,什么红烧肉,猪头肉,卤猪蹄,炖猪肉,她实在馋的流口水,七拐八拐地托厨下娘子买了块猪肉回来,谢家基本没几个人能认识猪肉,她本来还能瞒天过海,没想到这回却是不打自招了。
谢钰瞟了她一眼:“若是被母亲发现,你今夜就该去宗祠跪着了。”
沈椿最怕长公主,吓得腿软,忙伸手晃了晃他袖子,软声求道:“求你了,千万别告诉长公主啊。”
谢钰身上不觉发酥,无奈道:“我自是不会说的,你别让旁人传出去就是了。”
他见沈椿手上忙活不停,又问:“还有多少才好?”
沈椿用绢子擦了擦汗,又开始擀饺子皮:“把这三盆包完吧。”
谢钰见盆里小山似的馅料,微微拧了拧眉。
他换了身轻便衣裳,又挽起袖子,露出两截青影蜿蜒的手臂:“你教我怎么包吧。”
沈椿愣住:“你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他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仙人物。
谢钰学着她的样子,捏起一块面剂子,很是正经地回答:“这里是堂屋,不是厨房。”
沈椿扁了扁嘴巴,捏起一张面皮,手指轻巧合拢:“喏,你看,像这样。”
谢钰学着她的样子稍稍用力,却没想到力道太大,直接把面皮捏破了,面粉和馅料糊成一团。
他脸上掠过一丝狼狈。
沈椿急的上了手,身子越过桌案探过来,手掌握住他指尖,轻轻往下一捏:“你力气太大了,得像这样收口才行。”
她突然靠的极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谢钰心跳加快了两分,竟情不自禁地倾身,双唇碰了碰她的唇角。
两人床笫之间更亲密的事儿都做过,但,但这会儿屋里还有其他人啊!
沈椿捂着脸呆住,几个婢子慌慌张张背过身去。
谢钰似乎才回过神,硬生生错开视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好了,快包吧,别耽搁时间。”
这场雪下到第二日还没有停的意思,谢钰正好沐休在家,本想考较沈椿功课的,外院的人却匆匆来报:“小公爷,蔺尚书来了。”
蔺尚书是兵部尚书,也是皇上心腹,谢钰不用想都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
他拧了下眉:“不见。”待下人要走,他忽的道:“罢了,请蔺尚书去园子里。”
蔺尚书都快六十的人了,他请人去园子里吹冷风,分明是存心整人,下人欠身退下,正在描字的沈椿抬起头,有些茫然地道:“什么事儿啊?”
在谢钰看来,拓跋珠和亲一事属于朝堂政务的范畴,他一向严明,不欲让后宅知晓此事,图惹事端,便只道:“无甚要事,你安心练字。”
沈椿也不多想,乖乖地哦了声。
她今儿难得手快,不到半个时辰就临摹好了字帖,她推开窗往外瞧了眼,就见外面已有一层厚厚的积雪,她一时手痒,裹上厚厚的大氅,又戴了双厚实的鹿皮手套,跟春嬷嬷道:“阿姆,我去园子里堆个雪人,等会儿就回来。”
春嬷嬷忙唤:“诶,您仔细冻着...”她正要跟着,沈椿已经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声。
搁在原来,沈椿真不觉得冬天有啥好玩的,又冷粮食又少,她快烦死冬天了,眼下吃喝不愁,身上也穿的暖暖和和,她居然也有了玩乐的心思,用积雪搓出一个一个溜圆的雪球,又堆了一排圆滚滚的小鸭子。
她正考虑要不要堆一个鸭子妈妈,忽然听见景窗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有道苍老的声音道:“...三郎,你一向最重国事,也该体谅体谅陛下的难处!“
沈椿愣了下,踮起脚从景窗看出去,就见谢钰和一个老头在回廊里边走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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