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晓得这个道理,郑重点头:“那是自然。”
没想到她租房的消息才传出一天,牙人就笑嘻嘻地上门儿:“沈娘子,我给你找着租客了。”
她挥着帕子,眉飞色舞地道:“他是城里过来办公差的官员,正儿八经的进士,三十出头,瞧着话少又文秀,直说你这里清净又雅致,一来就指明了要租你的房子。”
她又道:“他人就在门口等着,不如你们先见见,如果合适,咱们今天就把契书签了吧?”
今天拢共有三个租客上门,一个是满脸横肉的屠户,腰间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一个是来做生意的行商,来的时候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沈椿身上了,看来看去,这个当官的是来的人里最靠谱的了。
沈椿点头:“让他进来吧。”
牙人走出去招呼了一声,很快领着个三十来岁,面容普通的文士走进来。
这人相貌虽然不出众,却一身磊落书卷气,眉目湛然有神,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相由心生,沈椿一见这人气质,心里便有七八分肯了。
唯一让她奇怪的是,这人身形气度有点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牙人就见机介绍道:“沈娘子,这位是同知大人。”
她又对着同知道:“大人,这是沈娘子。”这年头女子孤身独居却是奇怪,她怕别人误以为沈椿是外室暗娼之流,便又添了句:“她几个月前才死了夫君,一路逃难到这儿的,很是不易呢。”
她话音才落,就见那位同知大人面色浮动,眼神霎时诡异起来。
第083章
牙人又笑道:“这位同知大人暂时先租一年的, 等以后有需要了再续租。”她又转向那同知:“大人,沈娘子的条件要付足整年的租金,还得再付半年的押金,等您确定不续租了, 押的这些钱会退还给您, 您能接受吗?”
同知轻轻嗯了声。
牙人又道:“您在这里住着,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可以来寻沈娘子, 但她毕竟是女子,晚上入夜之后,白天天亮之前, 您最好别来敲她家的门,如果有什么事, 也尽量提前知会一声,您看这样行吗?”
其实这条件颇为苛刻,沈椿已经做好准备等着他讨价还价了,但那位同知大人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又颔首:“自然。”
沈椿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牙人又问沈椿:“沈娘子觉得如何?”
自从这位同知进来, 沈椿就感觉他目光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等她转眼去看,又看他神色如常。
她压下心头的一缕怪异, 左思右想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点头:“我觉得挺好。”
这生意做的着实让人心里舒坦, 牙人眉开眼笑,从怀里抽出一式三份契书:“既然这样, 咱们先把契书签了,您今日就能搬进来。”
这契书上不光要写名字, 还得写日期租金和房东租客的一些额外条件。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谢钰倒是敦促着她日日勤奋练字,但自两人闹和离之后,她在学问上便有些懈怠了,提笔的时候有几个字居然忘了怎么写。
她左右瞄了眼,见那位同知大人和牙人已经堪堪写完了契书。
她脸上臊得慌,掩饰得用笔杆搔了搔头发,抓耳挠腮地想着那个字该怎么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行云流水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的动作自然极了,就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以至于沈椿都没能反应过来。
等她回神,一把便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对方先一步松开了手,垂睫道:“抱歉,这时候之前教人习字养成的习惯。”
沈椿被他握过的手背还有些发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被沈椿直勾勾瞧着,不觉有些口干,又慢腾腾地道歉:“冒犯娘子了。”
喊她沈娘子的人多了,但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缠。
他声音低沉,吐字略微压着,沈椿心头怪异感觉更甚,但现在契书都签了,她也没法把人撵走,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多个小心。
牙人正认真核对三份契书,确认无虞之后才重新展颜:“行了,都妥了,同知大人可以随时搬进来了。”
这位同知大人在契书上留的名字是常挽春,牙人笑道:“哎呀呀,大人的名字和沈娘子是同音。”
常大人看了沈椿一眼,仍是慢条斯理的口吻:“可见我们二人有缘。”
他说话看似斯文,细想总有些暧昧意味,沈椿立马道:“大人瞧着年长我十多岁,既然咱们这么有缘,我干脆认常大人做叔父吧。”
她不等他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行了个晚辈礼:“常叔!”
常大人:“...”
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其实我的年纪也没这么大。”
沈椿忙道:“您可千万别谦虚,能叫您一声常叔是我的福气。”她故意讨嫌,又问:“常叔娶亲了吗?我那婶娘现在在何处?”
常大人肺腑生烟,闭了闭眼,才冷冷道:“你婶娘跑了。”
沈椿:“...”
跑了就跑了吗,定是他没本事看住媳妇,冲她甩什么脸子啊!
难怪他媳妇要跑,活该!
她之前在自己面前,总是拘束紧张的,他还从未见她露出如此鲜活模样,又是皱眉又是撇嘴,千伶百俐,三言两语就把人气得半死,他微恼之余,又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牙人见俩人间气氛古怪,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忙道:“我瞧天色也不早了,沈娘子不如先带着常大人熟悉一下屋子?”
沈椿本来想托赖皮过去,没想到那位常大人已经起了身,一副等着她的架势。
她作为东家,这会儿实在赖不过去,便带他去了隔壁院子,指着几间房道:“西边是厨房和杂物间,中间的是堂屋,隔壁就是卧房,东边的一排屋子还没动,要怎么用看你自己,前面院子可以种花儿种菜,后面有一口水井,离这儿不远。”
她边说边带着他走进了屋里。
她买下的这两间院子,在寻常百姓家里已经算是不错,但在他瞧来,依然粗陋至极,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桌椅俱都是摇摇晃晃,瞧着就惨不忍睹。
常大人轻声问:“你就住这样的地方吗?”
沈椿莫名其妙:“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这都算是不错的房子了!”为了增强说服力,她还举例道:“我小时候住的柴房,夏天苍蝇乱飞,冬天能冻死人,这房子还不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当官的通病,这人说话口气和谢钰似的,透着股居高临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跟谢钰过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人实在太没人味儿,他俩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郎君,一个是泥腿子出身乡下丫头。在她心里,谢钰就跟个从不落地的神仙似的,从没认真地了解过她曾经的生活习惯,她的性情喜好,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她吃过哪些苦遭过什么罪,只是一味地让她按照自己想要的模样改变。
如今又遇到一个相似的人,沈椿心里十分郁闷。
常大人便不说话了。
沈椿扫了眼床板,一拍脑门:“哎呀,我忘记准备床褥和枕头了,算了,你先用我新做好的一床褥子吧,放心,我还没用过呢。”
常大人正要说不必,沈椿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扛着被褥枕头回来了,简直是生龙活虎。
沈椿先把枕头搁好,又把被褥平铺在床上:“你明儿提醒我一下,我帮你把棉花弹了。”
常大人一看就是个从来没操心过家事的,下意识地问道:“棉花还用弹吗?”
沈椿难得露出个无语的表情:“...”
常大人有些尴尬,弯腰帮她一起整理床铺。
往常在家里的时候,这些事儿自有沈椿带着仆婢操心,根本无须他多费神,如今自己动手,他才发现自己连这点小事儿也做的不好。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儿,但他隐隐感到挫败,尤其是看到她隐含嫌弃的眼神,更让他少见的羞惭起来。
沈椿觉得这人怪笨的,她嫌弃他拖累自己干活,把他挤到一边儿,三下五除二就把床铺收拾规整了,拍拍手利索地转身离去。
夜里起了凉风,从四面八方漏了进来。
他连日奔波,肋骨处断了又好,好了又裂开,隐隐伤及肺部,这会儿天气转凉,他肋下隐隐酸疼,弯腰重重咳嗽起。
床褥上似乎沾染了她身上的草木香气,丝丝缕缕盈入了鼻端,搅得他更难入梦。
左右睡不着,他干脆披衣坐起。
常大人,不,现在应该叫他谢钰了。
他怕自己贸然接近昭昭,会引得她更加抗拒自己,索性沿用了之前的身份,先以房客的名义接近他,再徐徐图之。
但今天她的三言两语,她在自己面前展现未曾表露过的一面,都让他辗转反侧。
他很快察觉到问题所在——他似乎...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昭昭。
......
住处定了之后,沈椿就正式开始在周太医开的医馆里当学徒。
周太医原有一儿一女,只不过十年前儿子病故,女儿也因难产而死,老两口伤心至极,也不打算再要孩子、
沈椿听说了师父师娘的遭遇之后,十分唏嘘,没事的时候总往医馆送东送西的,要么是自己腌制的几碟小菜,要么是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师父师娘对她这种时时记挂自己的行为还是颇为喜欢的。
私底下,周师娘跟夫君闲话:“阿椿这孩子真是不错,人勤快又聪明,难得的是还有孝心,仁心仁术,不外如是。”
周太医本来有些忌讳沈椿的女子身份,眼下也转了心思,笑:“若她能学会我这一身本事,我这医馆也算后继有人了。”
老夫妻俩不过私下闲话几句,没想到这话居然传到了两人养子的耳朵里。
他们俩无儿无女,就在此地收了个同宗的名叫周义明养子,打算让他以后为自己捧盆摔瓦养老送终,这周义明面儿上对二老孝敬,心性却十分偏狭,他早把周太医的多年私产和医馆视为私有,怎能允许他人觊觎?听到周太医有意把医馆传给沈椿之后,不由大为光火。
周太医夫妇德高望重,他自然是不敢下手的,便满脑子琢磨着怎么挖个坑把沈椿撵走。
这天恰好来了个腹痛腹泻的病人,周义明开了副药方,令沈椿帮着抓药。
没想到病人吃过药,反而腹泻的更加厉害,还添上了呕吐的症候,病人的家人自然不敢,乌泱泱纠集了一大帮子人来讨说法儿。
周义明佯做思忖:“若我没记错的话,给你们的方子是馆里新来的小师妹所配。”他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放心,我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他当即唤来沈椿,疾言厉色地道:“师妹,今早上周郎君吃坏东西,是不是你给配的药?!”
他在医馆里经营多年,底下自然有不少人手,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就七嘴八舌的附和:“我早上洒扫的时候看见了,就是小师妹给抓的药。”
“没错,沈师妹亲手把药递给周郎君的,跑不了。”
周义明假惺惺地劝慰:“师妹,若真是你治错了病,现在道个歉赔了钱便是。”
这帮人三言两语就给沈椿定了罪,周郎君的家里人立马对着沈椿怒目而视,一副撸起袖子要揍人的架势,若换了个胆子小的,这会儿只怕已经稀里糊涂认罪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沈椿立马反应过来,大声呛回去:“凭什么我道歉啊?药是我抓的没错,方子可是你开的,我都是按照你开的方子抓的药!”
周义明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笑意,面色异常愤慨:“好你个沈椿,我好心出言帮你,你居然反咬一口!”
沈椿是才来的,周义明却跟周太医学了有五六年了,相比之下,还是周义明的话更可信些。
众人见沈椿死不悔改还倒打一耙,一时义愤填膺,要把沈椿捉了报官——要是真被他们拿去保管,赔钱道歉都还是小事儿,只怕她在医馆的差事要保不住了,在镇上也待不下去。
医馆正堂闹哄哄一片,就听一把苍老的声音严厉道:“都在做什么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周义明最先发现周太医过来,心下大喜,上前一步,指着沈椿道:“父亲,非是我要故意吵嚷,实在是师妹太没心肝!”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一拱手:“师妹瞧错病在先,诬陷我在后,还请父亲定夺。”
据周太医了解,沈椿可不是这样的人,他皱了皱眉,转向沈椿:“可有此事?”
沈椿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被师父质问也丝毫不慌,坚决摇头:“不是,方子是周师兄开的!”
周义明冷笑了声:“你可有凭证?”
沈椿从怀里取出一张方子,底下隐隐有些残损痕迹。
她看了眼周义明:“这是师兄上午亲笔写的方子,我看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把方子扔在了火盆里烧了,咱们医馆的规矩是无论谁开的方子都要留档的,我觉得不妥,所以就把方子捡回来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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