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听林清樾讲完的郝北深叹了一口气,他被庄严请来当学正,要求端正书院学风的那一日,他便告诉自己,他不求教出多少进士举人,但求从长衡书院走出每一位学子都有清名在身。
这开学才几日,前有图册,后有蓄意谋害。
图册找不到罪魁祸首也就算了,此次他决不能再放过了。
林清樾听郝北这样说,忽然收住脚步,深深一拜。
“学生深以为然,这般行凶,实在目无法纪。我斋学子无权无势只盼书院能行公道,不然怕是整个玄英斋都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郝北去扶,目光却多在林清樾身上流转了两分。
“你可是知道是谁为之?”
“学生没有实证,不该妄言。但学正定能找出,无论是谁都将严
惩,对吧?”
少年抬眸,眼底恍如一面没有任何杂质的镜面。
郝北看进去,清亮又冰冷地映着一个被学生寄予重托,不该有任何偏倚的大人。
“理当如此。”
梁映被抬回学舍时,脚程更快回书院报信的关道宁,已经带着请来的医师在房里等着了。
而屋中不止医师,山长庄严,掌事教谕邵安和许教谕都在其中,各个眼神都在真正看到平安无事的两人后,才算松懈了些。
大约诊治了一炷香的时间,医师从床榻前退了出来,禀明情况。
“此生实乃命硬,我从医数年,也未见过如此伤势还能保持清醒之人。他身上大小外伤无数,如脚腕上的勒伤再严重一些,就伤及筋骨不良于行了,而内里五脏也有轻损,轮上他人怕是吐血不止,他的脉象倒还算平和。
“整体而言,只需服药静养,以防病根留下。”
许教谕仍有不放心道,“我刚刚看他眼睛也好似不能视物?”
“眼睛?那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血块淤堵,每日针灸,两三日便能复明。”
“无事便好。”庄严颌首,便让学录去随医师拿药方。
“这也不能叫无事吧?”邵安摇着羽扇,即使对上山长,语气中的嘲讽也不曾退让,“这幸好是我们斋学生命硬,命不硬这可找谁说理去?山长不会因为是玄英斋的学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庄严瞥了一眼俯首低眉的林清樾,“自然不会,只是此事——”
林清樾忽然像是受了凉风,阿嚏一声,声响不大但引了众人侧目,清隽的面容因失态微微赧然。
郝学正见状上前一步,“山长,我已从玄英斋斋长林樾口中了解过详情,事不宜迟,应与许教谕按照顺着线索详查,此二子不妨让他们先行休息压惊。”
庄严:“……好罢。”
终于待到舍房里的人走了个干净,木窗外的日头也已西斜。
膳房先送了两份驱寒的热参汤,林清樾端了一份绕过屏风到了榻前。
梁映正把手从枕后抽出,摸索着坐起身。
大抵是药汤刚煮好,还烫,瓷勺碰撞着碗壁似在搅动散温,叮铛脆响一时不查让梁映想起了尚在老屋时,他和阿婆相处的静谧时光。
“参汤喝不喝?”
不在人前,男声仿佛又回到了河边的石滩上,不再温柔妥帖。似只要他不识趣一点,便要掉头就走。
“喝。”
梁映瞬答,比先前多了不少乖巧。
他自躺在床榻上,便觉得枕下有什么的硬物硌着他,但碍于一室外人,他没有拿出。直到刚刚,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筒,竹筒外面被刻了纹路,竟是如意纹。
里头细摸被塞了张纸,虽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但梁映可以肯定是“她”来过。
他当即心中一跳,思绪从今日一日的惊险中抽离开。
这竹筒是中间有人塞进来的,那便不可能是与他上课又救他的林樾了……
心对着林樾理所当然的怒气,不自觉地虚了两分。
林清樾瞥着一口气将药喝完,老老实实把空碗递来的少年人,就知道是她偷偷支会关道宁替她跑腿一趟的活干成了。
他想要个结果,那她就给他个结果。
只希望能让她这太子殿下能安稳一段时日些。
满意地将空碗从少年手中刚收走,林清樾便听到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医师开的药方还在熬煮,学录在盯着,让我先把这外伤药送来。”
关道宁站在门口也没有进去的意思,把手上看着就做工上乘的白瓷罐递给林清樾。
林清樾笑着称好,却在接过瓷罐时,把腰间佩着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抽下,压在瓷罐底下,无声无息之间换到了关道宁手中。
关道宁微微一惊,抬眼见着林清樾平淡无澜的眉眼,霎时明白了这是他的封口费。
果然,和这品德高尚的世家公子打上交道就是不同。
卖图册一事,书院里一共有两人察觉,一是只有一日之缘的舍友梁映。他眼睛毒,脾气差,身上时不时冒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戾气,偶尔威胁一趟,关道宁只能提心吊胆。
二便是那天夜里,正撞见他卖图册的公子林樾。
林樾非但没有检举他,还帮他遮掩,甚至隐匿剩下没卖完的所有图册。
关道宁虽然摸不清林樾的用意,可他知道他也不必摸清。
人有的时候还是活得糊涂一些,才长久。
只要有钱赚,有命花,其他闲事就该少管。
关道宁将玉佩悄悄收尽衣袖,把嘴巴阖得紧紧的,只留一个微笑便离开了。
果然还是和懂眼色,识时务的聪明人打交道方便。
林清樾关上门,又绕了回来在梁映的塌边坐下。一心公事公办地拧开瓷罐罐盖,舀出一块凝脂状的药膏。
“脱衣吧,我给你上药。”
梁映没马上应声,林清樾以为是太子殿下对着林樾这个身份戒心仍重,如此亲近过于冒犯。却没想到梁映循着她声音的方向,很是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小臂。
没猜出梁映想做什么的林清樾,默许着他顺着往上捏了捏,大手碰到她新缠的裹帘,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轻轻将缠得随意的裹帘解了开来。
一道旧伤加新伤,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先给自己上药。”
少年指尖尚冰冷,说着的话倒有暖意。
林清樾稀奇地望了过去。
“和你相比,只是小伤。”
“我生来不知疼痛,但我阿婆曾经和我说,有伤就会疼,若放任不管,疼久了就会烂,烂的多了人就会死。你这伤口反复,会烂的。”
林清樾微微一怔。
这话不像是从梁映嘴里说出来的。
他明明仗着不知疼痛,百无禁忌地做着危险的事……
但仔细一想,他又切切实实地活到了出现在林清樾的眼前。
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认真地端详过少年。
少年的神色许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阴郁、世故,竟认真得纤尘不染。
噢,原来是有人已经从渺然尘世间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当然也知道伤口反复会烂。
但不是有人告诉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伤中,在溃烂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学会的是尽可能的不去受伤,是照顾好自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根本无法理解梁映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气赌一个莫名的可能。
这论起来,她倒是比他差了点。
从没谁对她说过这种话呢。
掌心的伤口莫名泛起一阵细痒,林清樾抽回手,合拢起掌心。
清凉的药膏终究还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伤之上,林清樾却涂得并不细致,匆匆将裹帘缠了回去。
随月色攀升,玄英斋的最后一间学舍落入一片宁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山长的济善堂。
只是这安静之中透着的是无言以对的沉重。
“你是说,是你一人贿赂了马夫,让他下了药在饲料之中,引玄英斋的学子去选病马。”
“又是你独自一人,怕药剂量不够,又在缰绳之上装了牛毛针,刺马发狂。”
“还怕玄英斋即时脱身,你又换了特制的马镫。”
庄严抚着须髯,对着书案之上许徽拿来的一件件证物,最后确认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回山长,确实皆是学生所为,此间有违君子之道,学生愧疚难当,愿领其责。”
“咳,朱明斋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用心险恶的学子。”
堂侧两边站着四斋掌事教谕,以及学正郝北和许徽两人。
说话的正是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长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羽扇略提,待他翻过一个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这厢杜元长又道,“但终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够主动上报,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书院便是严惩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这
也算是给自斋学生求情了,离开书院或有许多名目,但若被庄严这样的大儒贴上无德的斥责,无论他读书再好,也再难登仕途。
邵安摇着羽扇在杜元长说话间,把案上划坏的马镫重新拿在手中盘玩。
直到山长沉吟,他忽然道。
“这马镫的构造我倒是瞧着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马球,不过花样百出,这样构造的马镫便被研究出来用来为难对手。不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乐子,就连马镫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铁铸造。”
庄严头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说什么?”
邵安放下马镫,在跪着的学子身边绕了一圈。
“山长看他手上粗茧,还有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虽在朱明斋,却不是什么家底丰厚的孩子,这般身世,别说马球了,许是来书院之前连马都不曾骑过。又怎会这些手段?”
庄严还没开口问,底下就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都怪学生贪慕虚荣,斋中同窗待学生以真心,不曾芥蒂学生身世,还赠了许多玩意。后与玄英斋有些口舌,一时不忿才做了此等恶事,望山长明察,不要因学生之过,牵连他人。”
真是一个乖巧至极的替死鬼。
邵安冷笑一声,“这怎么能叫牵连呢。没有因,哪来的果。我看,这给东西的人没安好心,也得治个同罪,你说是不是郝学正?”
郝北默了默。
离开了玄英斋的学舍,他没有浪费一瞬。当即和许徽沿着线索,一步步探查,一直摸到了朱明斋中冯晏的学舍门口。几乎只差冯晏认罪,可偏是这个关键时候,眼前这学子跳了出来,把所有罪责一道揽过。
冯晏就坐在那里,干干净净地笑着看学子被他们带走。
此时郝北回想起林樾白日的那一拜,口中发苦。
他口中的“理”,想立的“德”,他以为在书院这个地方终能得到最初的清正。但事实是,即使是在更有话语权的他们手中,到了最后还是成了场面的上漂亮话。
出生就注定的权势阶级,注定由他们来书写君子美德的结果。
见没人应和邵安,杜元长更是瞪了过来,“邵安,做人还是不要太尖酸刻薄,要不要我整个朱明斋的学子给你们斋磕头道歉?”
邵安掀起唇角,摇起羽扇。
“也行啊。”
“你——”
“好了。”庄严就知道邵安在场,必要鸡飞狗跳。他揉了揉眉心,“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吵的。该逐出书院的逐出书院,你们朱明斋也确实德行有违,该好好收敛下性子了。斋长便代全斋记学册一笔吧。”
一切尘埃落定。
邵安笑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两条人命换个记过,好值啊。”
杜元长皱了皱眉,还是应声领下。
学册的记录很快就传到“代为受过”的斋长耳中。
“你先前那一笔还未消,如今又添一笔,玄英斋的邵安已经记住了你,我也不好借故消去。在月底学测结果出来之前,你还是安分些,少与那些玄英斋的再起冲突。”
“我安分些?”冯晏嗤笑一声,周身的狠厉刺破风流的外壳,溢出毒液来。
“你以为我永远只会是通判之子吗?不过一个长衡,还真当自己有多少脸面了……”
杜元长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敢再多言语。
他知道冯晏没有说错,若他的背后是那位大人的话……
第023章 请外援
长衡书院开学后第六日的清晨, 明心堂又贴出一则布告。
人群哗然了片刻后,终还是在上课钟声中回到了各自斋堂。
今日四斋都是上各斋掌事教谕所讲的儒家经典之课。
邵安这次终于没有再弄成堆的卷子,而是依据上次卷上所得的斋中学子学识上的参差,着重对薄弱之处进行巩固。一天下来, 真叫大家见识了邵安的真本事, 再没有一个叫苦连天, 想着去别的斋了。
不过下学的钟声响起, 不待邵安说放课。
斋中学子已然起身, 拔步就向斋外冲去。
邵安拉住中间走得最慢的关道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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