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 好像比先前更外化。
梁映明确地察觉到她一次,又一次, 吸气又吐气。
藏在水盆沿下的指尖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这样明显,他以为也许不只有他一个人发现。
可事实是, 并无人在意。
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除了林樾自己。
梁映明白自己不该将那份偷偷的关切表现得太明显, 引得林樾察觉、又避嫌。
可他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放任林樾近乎自我折磨的克制。
身子早就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去接过水盆。
不过这一幕放在瞿正阳的眼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是,我说。”
瞿正阳挠了挠头,目睹着梁映那张素来没太多神情变化的俊脸,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怜惜,能把人拍走一丈远的铁壁竟堪称温柔小意地,一只将水盆接了过来,一只揽过肩头将人带着走。
若是梁映身边是一位女子,他还能起哄一声铁树开花。
但问题是,那是斋长啊!
而斋长是男子啊!
“斋长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这点水他还不能端了?”
说的有道理。
林清樾差点因为梁映太过自然的示好而大意。
幸而刚刚几步大概摸清了回舍房的方向,她将肩上梁映的手拍下去,又摸到水盆盆沿,顺势把里面的水撒到一边,收好水盆。
“今日时辰不早了,正阳你也早点休息吧。”
林樾转身露出一个完美的笑意,便按着往日的记忆抬步进了舍房。
徒留还站在原来位置的梁映和瞿正阳在舍房外。
“唔啊——突然好困啊!我先回去睡了,不用送了!”
被一股阴森怨毒的眸光盯上,瞿正阳完全不明所以,可闪躲危险的本能让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看也不敢多看,逃一般地离开了林樾和梁映的舍房。
梁映闷闷地转回身,看着屋内烛光下,投在在门扉上晃动的人影,刚刚比鬼还冲的怨气尽数散去,深邃的眼里只剩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若是她一定要划出如此分明的界限。
那他会在此之前尽力藏好。
……
翌日,不如玄英斋亲身经历过的学子,其他三斋学子却也在明心堂一早贴出的布告之中知晓了昨夜之事。
布告上除了宣布了杜元长因渎职卸任掌事教谕一职外,最后的最后还有一行关于一位相关学子的处理。
“学子冯晏身为斋长,未曾归束好自身,牵扯其中,学册另记两笔,合之前所记共三笔,即刻裁撤斋长一职。但为能知错就改,若其学测时七门课艺,得五门甲等,则准予继续留在书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冯晏也有这一天。”
“要我说这样都便宜他了吧?这事都查得不能再清了,都贴在脸上了,还给机会留下?山长不会是冯晏的远方亲戚吧?”
玄英斋学子看到最后几个字,才平复下去的委屈登时转为怒意。
“怎么?既然你们斋可以凭月底学测成绩多一次机会,我们斋凭什么不可以?”
冯晏尚在朱明斋,朱明斋的人自然要维护。
可这理由反而更让玄英斋群情激奋。
“那能一样嘛?冯晏那可是直接舞弊——”
“舞弊?”冯晏冰冷的男声从朱明斋背后传来。饶是被书院如此通传,他似也并未察觉到一丝羞耻和愧疚,依旧昂首阔步,扇着他的折扇。
对玄英斋学子以不屑的语气。
“你们有证据吗?”
“或者说,就算你们有证据,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你!”
玄英斋学子被气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冯晏的嘴脸在这一刻真实到令人作呕,他们恶心、憎恶,但最绝望的是——他们没法反驳。
冯晏这样的人,犯错的本钱太低了。
动动手指,便有无数人替他摆平。
他们这些人拼尽了,也不过是自己的一条烂命。
到底如何才能比过。
终他们一生,也未必会有答案。
“你们便看着吧,蝼蚁终究是蝼蚁,永远也不可能翻上天去。”
冯晏丢下的这一句话,顷刻将一个月来玄英斋积攒的士气打消了一半。
林清樾看着一个个低垂的脑袋,温声提醒道。
“冯晏若有才学,当初也不会分入朱明斋。七门中五甲是青阳斋水准,现下剩下的教谕们会对待学测更严谨认真,我们只需认真对待便可。”
关于学测的补救措施于当日午后也公布在了明心堂。
原本定于第一日考的经义策论,将重新出卷,放在最后。
前两日分别考,礼
、书、数和乐、射、御。
而六艺的学测方式也将有所变动,分为多套试题,学子将考前随机抽签分为十人一组,由教谕当场评定等第,一组之中只有两名能得甲等名次。
如此,虽然方法随比以往劳累一些,但也以最大可能保证此次学测的公正公平。
第一日的礼、书、数,很快就在紧锣密鼓地一批批测验中,得出了结果。
晚膳膳堂。
玄英斋坐在一块儿俱是一片凯旋的氛围。
问了一圈,大部分都评到了乙等,最差也拿到了丙等。
“考礼艺之前,我寻思以周教谕那严苛的模样,我撑死就拿个丙了!没想到,周教谕的评定竟然比斋长还松了两分!”
“斋长你一片良苦用心,我现在才明白!我为我之前偷偷在舍房说你面善心狠赔不是~”
林清樾大方地笑了笑,她的三门俱是甲等。
刚刚问过祝虞也拿了三甲,瞿正阳二甲一乙,衙内一甲二乙,稍弱一些的关道宁也拿了二乙一丙,不算太差。
梁映甚至出乎她意料的拿了个一甲二乙。
甲的竟然还是礼艺课。
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天生还留有皇室的矜贵,一应礼节她亲身示范教给梁映的,他转瞬便能学个八九分,但也就是学的时候。
平日还是那副散漫慵懒的模样,亏她还担心了些许。
“林樾,不对劲。”
瞿正阳又从别桌混迹回来,带来了他最新了解到的事态。只是这消息实在算不得鼓舞,他便趴在林樾肩膀上耳语道。
“冯晏三门三甲,顺利得出奇——”
瞿正阳话没说完,忽然人被梁映一把拉过,往嘴里塞了个鸡腿,他没留神,自然而然就拿起了烤得油滋滋的腿,退开半步啃了起来。
“是不是抽的签好?”林樾也不算太奇怪。
这次学测用抽签打乱顺序,避免了学子偷偷抱团,互相照应舞弊的情况,但也变得多了几分运气的成分。
“猪(这)岂止素(是)运气好哇!这素太好了!唔(我)问了一圈,你猜怎么着?”瞿正阳费劲把嘴里格外肥的肉咽了下去,擦了擦嘴,继续道。
“与冯晏同组考试的竟没有一个青阳斋的!而其他各斋里几门成绩好的,比如衙内在数艺上,也没和冯晏凑上一组!”
“你说这签怎么到了冯晏手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
“要么签做了手脚,要么摆签的人做了手脚。”梁映冷淡的声音冷不防地插了进来。“赌坊出千,常在这两处。”
林清樾认可地点了点头。
瞿正阳则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在两边的关道宁和衙内的面前轻轻扣了两下,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会就我一人看不惯吧?”
关道宁嚼着菜,想了想。
“签是木头做的,应该很好烧。”
衙内也点头,“最后是朱明斋学录收的签筒,我可以算算他把签筒藏哪儿了。”
林清樾则还是端着她光风霁月的脸,从容道:“我看邵安试题出得很快,今日到处巡考,看样子应该有空闲。”
“那就这么定了!”
与其上报给书院不了了之,还不如让他们再正一正考场风气。
“什么定了?”新打了碗汤才走回来的祝虞,懵懵地看向好似达成什么计划的一圈人。
瞿正阳扬起惯有的白牙大笑,拍了拍祝虞的发顶。
“没事,你专心考就行。”
祝虞见林清樾也附和地点着头,只好不再追问。
深夜,书院深处的松鹤居起了一桩小火。
火势不大,人都没事,就是用来抽签的签筒几乎都用不了。
负责收管的朱明斋学录被问责,第二日换成了邵安掌管抽签事宜,而抽的签也被邵安随心所欲得改成了地上随便薅起来的一堆野草。
按一把的长短分,毫无逻辑和技巧。
乐这一门,关道宁便和冯晏分到了一组。
关道宁自不会放水,十人之中,他率先得了一个甲等。但紧接着,关道宁便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看见本来能得第二个甲等的学子,在冯晏无声对他说了一个数字后,便登时弹乱了音,沦为乙等。
而冯晏便没有意外地,拿到了他的第四个甲等。
出了考场,冯晏记得关道宁一般,特意绕了过来鄙夷地笑道。
“我知道是你们烧了签筒,还换了学录,可那又怎样?都是白费功夫罢了。而你们每一个与我为敌的人,我都会让你们在此之后付出代价的——”
冯晏话意的阴寒如蛆附骨,关道宁手心满是汗意,直到撞上林清樾关怀的目光,他才觉得自己好了些,并把冯晏的事儿一并告之。
“不就是有个通判的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宫太子,明日之主呢,口气怎么这么大?!”
瞿正阳气得唾了两口。
关道宁还心有戚戚焉,“或许也就是太子面前,他才不敢如此叫嚣,咱们这般平民百姓,实在是有些以卵击石了。”
林清樾视线辗转过梁映,很快又松开。
“射御两艺一起考,只抽一次签,还有机会,我试试能不能和冯晏成一组。”
射御开考前,学子们在邵安面前集中。
待邵安随意薅完草纷发给学子时,林清樾拉着邵安轻声说了两句。
看得冯晏眼神微微眯起,一个眼色后,长短不一的草叶马上开始在不同的人手里轮转。
邵安很快开始公布抽签结果。
“林樾、孟庆年……”
没有冯晏。
瞿正阳皱了皱眉。
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新一组的分组结果。
“瞿正阳、郑年……冯晏……”邵安念完九个人的名字,看到最后一个名字,顿了顿,才继续道。
“梁映。”
第052章 我要赢
射御开考前夜。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传来林清樾果断的一声。
“不可。”
彼时, 梁映正坐在榻上。
月白色贴身里衣一半挂在右肩,一半跌落在少年光洁坚实的臂弯上。他微微扬起下颌,齿间咬在窄长的裹帘一端扯紧,另一端拿在右手, 动作算不上温和地将刚上完药的, 初初结着一层暗红血痂的狰狞伤口一点点缠绕起来。
这粗糙劲看得一旁的林清樾眉角微微抽搐。
这本该由她帮忙包扎, 但这两日梁映都婉拒了她。她虽松了口气, 不用有什么不该有的“肌肤之亲”, 但这伤口实在有些遭罪。
都已经伤成这样,正常完成射御学测都不容易,林清樾真搞不懂梁映适才还与她提出:
第二日由他出千, 与冯晏一组。
“冯晏的射御之术,从小接触, 熟能生巧,不是玩笑。特别是驭马,世家之间,马球如同家常便饭,其中阴险套路无数, 你当如何。”
清朗的声线乍听方正不阿,但细听还是能品尝出一抹关心之意。
梁映借由低头穿衣的间隙压下弯起的唇角。
“冯晏知道你的本事,明日更会防范与你同组。我打赌, 明日就算没了签筒和学录内应,他依旧可以跳出秩序之外。仅凭你们那些正人君子的手段, 是赢不了冯晏的。”
梁映说完活动了下五指,指根依序抬起又放下, 随主人心意,灵巧自如得仿若波浪翻腾。
“出千, 就该用出千的方式打败。”
林清樾环肩而立,她从没有否认梁映声东击西的策略。
但她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你可以出千,但毋须你自己上——”
“可我,想赢。”梁映截住林清樾的话声,抬眸看她。
在这泥泞的世间,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早就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屡见不鲜,也习惯将自己看成同样的无人在意的一条烂命。
但直到林樾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她的身边,他看到了这世间另一种可能。
他这样的人,好像也有了争一争的资格。
“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且,我很想看看冯
晏被我这般什么都不是的人踩在脚下的样子。”
林清樾定定地看着坐在榻上的少年,他声量不大,隔得也不近,可眼里燃烧的光亮触及到了一边的她,她竟觉得这份炽烈的少年意气霎时蔓延了过来,将她的心尖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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