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绀音开始拐弯抹角的时候,那么她指责的对象一定是义勇没错。他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心知肚明,但还是更想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可掌心却莫名其妙开始痛了起来,似乎尖尖犬牙已经扎进手掌中了。他不自在地用手蹭了蹭羽织下摆,指尖都被摩擦得发烫。
被乡下柴犬的“赏赐”的伤口其实早已愈合。他不太希望在今天再留下猫咪的齿痕。
抖抖袖子,义勇缩起手,用宽松的袖口裹住指尖,在绀音的催促中悄然俯身,一点一点朝着那从沾了猫毛的杂草而去,刻意放慢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之中,要是再闹脾气般大喊大叫,未免显得太不合适。绀音悄悄捂住嘴,都不敢大声呼吸了。
学着义勇的模样,她也压低了身,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全部隐藏在草叶背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至于帮忙嘛,她是一点也没有想过。
反正自己就是个被讨厌的家伙,才不要在这种场合拖后腿呢!她依旧气呼呼地想着。
拨开最高的那几片草,从狭窄的间隙之中穿行而过。乱蓬蓬的几团猫毛从草叶的边缘挪到了义勇的羽织上,盖住了黄绿色的龟甲纹,原本边界分明的花纹看起来都显得模糊不清了。
视线细致扫过地上每一处小小的阴影,他试图跟着小猫留下的踪迹,追上它的脚步。
循着浅浅的梅花脚印,义勇找到了钻进地里的蚂蚁,也看到了蜷成一团的西瓜虫,还有蠕动着几百只脚从石头上爬过的蜈蚣。这片土地上所有有趣的生物轮番从他的视野之中经过,唯独不见凶神恶煞的小橘猫。倒是不经意的一抬头,在背后小路旁的矮松树枝上见到了毛茸茸的一团橘色。
也不知道这小东西究竟是怎么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绕了一大圈,偷偷摸摸跑到身后的松树上去的,它睁大了眼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义勇立刻转身,只踏出了半步而已,小猫又消失不见了。层层迭迭的针叶把它的毛尾巴盖得严实,这下连它逃走的方向也无法确定了。他花了十几秒钟才接受了这个苦涩的现实,
“……抱歉。”他慢吞吞站直身,把小心翼翼缩起的手伸了出来,“我以为我能抓到的。”
这场失利完全在意料之中。猫咪向来是捉迷藏高手,要是真能轻松逮住,那才叫做稀罕事呢!
绀音丝毫不觉得失望,甚至开始窃喜了起来。
称之为窃喜其实并不合适。因为她的欣喜一点也不“窃”——她根本就是放声大笑了起来。
“哼哼,你肯定是被小动物讨厌了吧。”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不无得意地说,“你看到了吗?一见到你要靠近,那只猫‘嗖’一下就溜走了,比我刚才伸手要摸它的时候跑得还要快呢!”
后半句话的真实性多少有点难以考究。如果非要在逃窜速度上一较高下,果然还是义勇的那次惊吓更加激发了小猫的潜力吧。
藏在话语中显而易见的嚣张意味,义勇一定是没有听出来。他只耸了耸肩,应了声:“也许是吧。”
他想,他已经可以慢慢接受自己不被喜欢的这个事实了。
“不过,我不讨厌你来着。”
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只把后脑勺留给义勇。
“所以,你也不可以讨厌我。”
“好。但你走反了,这里不是往集市的方向。”
“……哦。”
绀音低着头,灰溜溜转过身来,垂散的发丝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却怎么也藏不住绯红的面颊。
保持着这副有点窝囊的模样跟在义勇身后,等终于走回到集市,涨得通红的脸颊总算是稍稍褪去一点绯色了。可还没过多久,她又不禁红了脸。
这次可不是处于什么羞于启齿的耻辱心在作祟,只是热闹的集市实在让人忍不住兴奋。
说是“热闹”,其实也没那么热闹,不过与早些时候空荡荡的冷清铺面相比,现在着实闹腾了不少。吆喝声叫卖声讲价声,纷乱的声音不绝于耳,闹哄哄的氛围让集市显得尤其热闹。
还是刀的时候,绀音被义勇带着一起去过繁华的东京市中心,涩谷和浅草的街头拥挤着比今日还要更多的人,喧嚣尘上,可比这里热闹多了。但那时见到的、听到的,甚至是风中的混杂了脂粉气的香水味,都带着一种朦胧的距离感,并不真切,自也不会带来触动。
此刻的吵闹声,可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
从两辆并排停着的板车之间费劲挤过,从竹笼子里出逃的小鸡扑棱着窜到绀音的脚下,险些被她踩扁。巷尾几家店铺的老板正在同板车的主人争辩不休,嚷嚷着装在车上的货物太过笨重,完全挡住了客人的脚步。板车的主人也不愿罢休,居然指着刚从狭窄缝隙间钻过来的绀音和义勇,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车不可能影响客流。
“你看,他们俩不就走过来了?所以说——”
感觉快要被卷进风暴的中心了,绀音匆忙溜走,跑了几步才想起义勇还在原地。
以他一向木讷的性格,保不齐会变成双方博弈的筹码,她匆忙折返回来,拽着衣袖把他拖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仓促的步伐吓得路边的鸡鸭都快匆匆跑走了。
如此看来,不只是猫猫狗狗不喜欢他们,原来连家畜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好感呀。
这实在是个悲痛的事实,不过绀音也没多么伤心。
绝妙的“猫捉老鼠”计划算是彻底告终,看来只能想办法找到百分百精准捕鼠笼,或者是高效耗子药才行了。
“你不怕老鼠吗?”走着走着,义勇忽然想到了这件小事,“你好像很胆大。”
绀音眨眨眼:“不怕老鼠就算大胆了?那门坎也太低了吧!要知道,我还是块石头的时候,不只是老鼠,还有蜈蚣和各种各样的虫子也会从我的身上爬过去呢!”
她貌似知道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说着说着,下巴又不自觉地扬起来了,可惜并没有听到什么夸奖,于是她的脑袋只好耷拉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你该庆幸,家里只有一大堆老鼠而已。要是又有老鼠又有虫子,那才叫麻烦嘞!”她仰起头,看向义勇,“你说,要把你家的老鼠全一锅端了,得花多少时间才行?”
这是个好问题。义勇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可以还是没能想到准确的答案,只给出了一个大概的答复:“顺利的话,说不定三两天就可以了。不顺利的话……”
“不顺利的话——?”
“也许要半个月吧。”
“半个月哦——?”
绀音真不想做一个只会复述他人话语的笨蛋,可还是忍不住念叨着他刚说的话。
她也真的很想表现出足够的悲痛感,仿佛停留在这里是多么令她心痛的事,但只要想到能够晚上十天半个月再去刀匠村,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了,扬出窃喜的得意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她第八次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时,一顶黑色礼帽忽然窜到了她与义勇中间。
“早啊,两位青年。冒昧偷听了刚才的对话,请问二位在苦恼鼠患之事吗?”
黑礼帽文邹邹地说着。
在这顶帽子下面,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太大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勉强得体的西装——抛去老土的印花不说,确实还算看得过去。至于藏在帽子下的究竟是一头白发还是秃顶的黑发,这可就没办法确认了。
精致的大皮箱提在他的手中,金丝边框的单片眼镜夹在眼睛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他按住单片眼睛,用力一压,硬是把边框挤进了眼下的一道皱纹里,似乎没有留意到掌纹印在了镜片上。慢悠悠放下皮箱,向义勇与绀音伸出了手,可是谁也没有握住。
只有左手的义勇实在没法握到对方伸来的右手,而绀音则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大力地拍打飞他的手掌才比较合适。
幸好幸好,在她的想象付诸现实之前,黑礼帽已经收回了手,绷直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夸张的半圆,这才收回到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向他们问好。
“如果二位是在为了家中的老鼠而苦恼的话,在下或许能够帮上忙。”
他停滞了后背,清清嗓子。单片眼镜又滑下来了,但没关系。他接着说:
“在下名叫研二,发明家,乃英格兰的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的门徒是也。”
第13章 大发明家
短短的一句话里,出现了无数个绀音听不懂的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准确地说,单个字她都是能够听明白的,可拼凑在一起,怎么就变得这么晕头转向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上一秒才刚刚听过,下一秒种黑礼帽研二先生的话语好像就从另一只耳朵里跑出去了。绀音匆匆忙忙捂住耳朵,总算是守住了话语中的少数几个关键词——虽然这寥寥的几个字她也听不懂。
“矮……矮地僧?这是什么东西来着?”她困惑地歪了歪脑袋,视线从发明家先生的优雅笑容挪到了义勇的身上,忍不住向他讨教,“是和尚吗,从庙里来的?还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义勇睨了她一眼,平淡的神情中丝毫不见疑虑,只说:“你怎么觉得我会知道?”
“嗯——因为你做人的时间比我久?”
“抱歉,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
黑礼帽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浑圆的眼睛睁得莫名僵硬,嘴角的弧度约莫抽搐了五下之后,才总算是回到了刚才的优雅状态。在他的脸上,绀音似乎见到了一点小橘猫的痕迹。
这并不是指研二先生长得像是猫咪,也没有在说他很可爱的意思。绀音只是没由来地觉得,他的神态和不久之前蹲在松树上打量他们的小橘猫颇为相似。
简而言之,就是露出了一副看笨蛋的表情。
“是,爱迪生。爱——迪——生。”
他张大嘴,字正腔圆地把这个姓氏重复了两遍,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爱迪生先生乃是大英帝国最伟大的发明家,研发出了众多跨时代的天才产品,诸君所熟知的电灯,正是出自爱迪生先生之手,可谓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得意的发明了。”他的脸上浮起一层骄傲的红光,“而在下,研二,师从爱迪生先生,立志步他的后尘,为本国的民众带来改变生活的崭新发明!”
越说越激动,他的胸膛也一点一点挺了起来,竖起的衬衫衣领在自信神态的加持之下显得无比挺阔,西装外套上的褶皱似乎都变少了。
绀音听得认真,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话语,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但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所以你就叫研二吗,姓氏是什么来着?”绀音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还是你姓研名二?”
挺起的胸膛泄了气,一下子掉下去了。研二拧着面孔,表情复杂,脸颊红的厉害,看起来却全然没有刚才那种自豪感了。
“在在在……在下没有姓氏。”他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停捋着平整的领带,音量倒是不小,视线不知不觉早已飘到了天边去,“知道吗,在下是为了追求科研而抛弃了繁杂的姓氏的!”
“追求科研和丢掉姓氏,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以她硬梆梆的脑袋想来,这两件事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嘛。
研二的脸涨得更红,浓郁到足以泛起一种微妙深紫色。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每回都只是吱了一声而已,再无下文。好不容易重新组织好语言,却是用来僵硬地扯开话题而已。
“正、正如刚才说的,在下也是个发明家。”稍稍结巴了一下,他勉强找回了消失无踪的那么一丢丢自信,“而在下的第一个发明,简直就是为了解决二位的苦闷而诞生的在!请看——”
啪嗒一声,他打开了皮箱,装在里头的是几捆细铜线和几个小方块,看起来很像是用油纸包起来的绿豆糕。正中央摆放着深棕色的木盒,侧边安了个金属的滑杆,看起来无比神秘。
在绀音说出“咦你居然知道我肚子饿了吗?”这种煞风景的愚蠢俗话之前,研二立刻抢过话头,急急地说:“这套装备正是为了将邪恶的老鼠赶尽杀绝而生的!只要将小方块里的炸.药塞进老鼠洞里,约莫埋八个就足够了,要是担心威力不够的话也可以酌情增加一点剂量。然后连上铜线,再连接木盒子作为开关。和那些见效奇慢斩之不尽的老鼠药和陷阱不一样,只要把盒子上的滑杆推到尽头,包管今天再也见不到一只老鼠——而且可以保证未来也不会遭受鼠患了!请放心,在下的发明百试百灵,要是不成功的话,绝对不会收你们钱!”
也不知道是“今天再也见不到一只老鼠”太具吸引力,还是“不成功绝不收钱”更加蛊惑人心,义勇居然心动了。
甚至不只是心动,研二都已经和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的黑礼帽一晃一晃,似乎分外欣喜。
绀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研二走在身边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坏消息,也没有反应过来,如果今天老鼠帝国彻底崩溃,将导致他们明天就动身前往刀匠村的这个事实。她光顾着想别的事情了。
“说起来。”走在义勇背后,她小声嘀咕着,“我也没有姓氏来着。”
顶着“绀音”这么名字过了两个月,绀音才意识到这个重要的事实。
实话实说,没有姓氏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反正她也不用写什么书信,官府那边也不存在名为绀音的人,日常更不会提到姓氏。所以,就算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名字,对她来说全然无妨。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有个姓氏才行。这样会让她更像个正常人——当她看着研二的时候,她冒出了这种想法。
琢磨着琢磨着,走路也变得不那么专心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义勇落下了好一段距离。她加快脚步,追到他的身边,用手臂碰了碰他。
“我是你的刀,所以我要随你的姓,叫富冈绀音才对吧?”
这个话题在绀音的脑海中已经酝酿了很久,说出口来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对于义勇来说实在陌生。他停住脚步,蹙眉想了想,给出的反应居然是摇头。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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