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油?”齐珩面色凝重。
“这么说,这场火是无意的。”江式微道。
只是近日这火当真太频繁了些。
长安国子监失火。
江宁江平楼失火。
当真是无意为之么?
“仪仗何时到江宁?”齐珩问道。
“五日后。”
五日,太长了。
原本齐珩只是因狱情卷宗的疏漏和江宁郡决堤之事才来巡幸。
却不料天子仪仗未到,这祸事便起。
看来这江宁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让安插在江宁的人留意些,有什么情况,立刻报我。”齐珩道。
“是。”
——
江式微向客舍的掌柜借了金斗,往里塞了几块炭火,将披帛挽在肩上。
江式微道:“把外袍换了,我帮你熨一熨。”
齐珩瞧她这架势,迟疑片刻,随后将外袍换了下来,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将外袍铺在桌上,道:“今夜的事你怎么看?”
“条理通顺,看着像无意的。”
“但你不觉着,在何处见过么?”
齐珩沉声道。
“国子监。”江式微拿着金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齐珩。
“和国子监那场大火太像了。”
这场灾祸的背后恐与国子监相同。
天子仪仗到来之前,将江平楼付之一炬。
将一切真相隐埋于烈火中。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此次江平楼大火,楼内所有人无一幸免,均罹难。
屋外传来敲门声,齐珩一听敲门的动静便知是萧然。
萧然入门,抱拳道:“主君、娘子,有异常。”
“属下奉命留心着江平楼罹难者的遗体,方才传来消息,有贼人接近停尸之地,意图将遗体尽数毁之,被我们的人拦了下来,不过,属下们办事不力,教那贼人趁空隙自尽了。”
齐珩听后摆了摆手,道:“我知你们已然尽力,贼人有备而来,怪不得你们。”
“如此看来,这江平楼是有人蓄意纵火的。”齐珩笃定道。
然齐珩更奇了,何人能有此等本事。
天子巡幸在即,偏还冒着此等风险纵火毁楼。
看来,江平楼背后的秘密比国子监藏书楼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现下只能等仪仗到了才能细查此案。
--
天子仪仗一到江宁,江式微与齐珩便在萧然的保护下悄然回去。
江宁郡亦曾是前朝旧都,自有别宫。
是以天子驻跸于此,金吾卫相护左右。
平民百姓若想见天子一面,难于上青天。
此次巡幸,汾阳郡王齐子仪与谢晏作为天子心腹在陪同之列。
齐子仪年纪轻,又是宗室子,自要历练一番。
谢晏医术精湛,出身士族,陪同巡幸实则是给他镀层金边儿,日后也好委以要职。
齐珩的銮驾先至江边,视察民情,也是查验决堤之后的修复情况。
朝廷虽有派了赈灾款重修堤坝,但毕竟是地方,官吏有中饱私囊之况,齐珩自是知晓。
若非是怕骤然撤换官吏影响赈灾,齐珩是断断忍不得的。
解决百姓之难为先。
日后再清算这笔账。
齐珩静静地听着江宁刺史的述职,待他说完后,面上不露喜怒,只问了一句:“若在有大雨,可还会有决堤的危险?”
刺史忙跪伏于地,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字。
他若说没有,日后若是决堤,则是欺君罔上之罪。
他若说有,便是无能之徒,如何再待在刺史的位置上?
齐珩见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反而气笑了。
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
国朝的蠹虫。
齐珩未再说什么斥责之语,只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站一整日,好好想一想朕说的话。”
“再想一想如何能不负于家国。”
江宁刺史忙不迭地叩首,齐珩未做什么实际处置已然是天大的恩赏了。
一路上,金吾卫持刀护道,官员跪送,算是平安无事。
然齐珩刚至别宫,与江式微刚饮上一杯热茶,便闻噩耗。
齐珩问道:“什么?有人谋杀了县尉?”
手上的茶盏差点落地。
白义点点头:“一刀刺中要害。”
“不过人当场就被衙门的护卫扣下了。”
“是死士?”
“非也,只是一个普通妇人。”
“普通妇人能在掌刑狱的衙门中刺杀?”
齐珩有些气笑了。
这江宁,片刻不得安生,不是大火便是谋杀。
“今夜本该是那县尉值守衙门,入夜未用饭,便让人去酒楼带些吃食,那妇人便是送吃食之人,趁县尉不注意一刀刺中,人没救回来。”
“那妇人现下被羁押在狱中。”
江式微灭了金斗中的炭火,将金斗置于一旁:“巡幸江宁之事,郡内人尽皆知,官吏们诚惶诚恐,近些日严加约束百姓,连巡防都是一队接一队换着值守,生怕出什么差错。”
“而此时,却有人冒着此等风险行此事。”
江式微讽笑:“这事不简单啊。”
这是故意想让齐珩知道的。
恐怕此事另有隐情。
“你快让金吾卫把她带出来。”齐珩沉声吩咐道。
“朕要亲自鞫问。”
他若不将江宁查个底朝天,实在是愧为人君。
江宁刺史刚被齐珩罚完,回到府中便听说郡内下属县的县尉被杀,他一个哆嗦,没坐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边的小厮忙将他扶起,道:“主君您可得小心点啊。”
刺史惶恐地摇了摇头。
老天爷呦!当真不让他半分消停。
天子人还在江宁郡内的别宫,就出此等大事,只怕他还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让金吾卫的人报与天子了。
刺史慌张地咽了一口,忙让小厮准备笔墨纸砚。
写下一封密信,盖了私印,让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安。
事关重大,他不好轻举妄动,必要长安来信才能作应对。
“刺史不好了,那贼妇人被圣人身边的金吾卫给带走了。”
江宁刺史气急,指着通报的小厮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夜蝉鸣不绝,换往日定然是十分热闹,只是如今这声音有些让人心烦意乱。
刺杀县尉的妇人年近四十,被金吾卫押至别宫。
齐珩坐于上位,江式微坐在齐珩身后,与齐珩隔着一层屏风。
那妇人第一次见此之状,身边金吾卫目光凌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面坐着的是天子,生杀予夺悉出此人。
便是自己有意想见天子,可真到了这儿,不免心中胆怯。
白义冷声道:“陛下面前,安敢无礼?”
妇人闻言,手脚俱颤,口齿不清道:“妾叩见陛下。”
金吾卫办事向来动作极快,已然从衙门调来了妇人的户籍,齐珩看着手上的官府文书。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沉默良久。
然齐珩每一次叩案,那妇人便抖得愈甚。
齐子仪于一旁提笔,欲记下所有言语,整理成卷宗。
江式微见齐珩久久不出声,便掩面低声咳了咳。
齐珩听见江式微的提醒反应过来,看向下面跪伏的妇人。
“应白氏?”
“妾原姓白,夫家姓应。”
“朕看了你的籍书,家中不算富裕,但算得清白,是以朕问你,为何要谋杀溧阳县尉?”
应白氏一叩首,随后颤声道:“妾原是溧阳县人,嫁到了广德县的夫家,因今岁初春广德县引了大水,堤坝崩溃,广德县之民皆流离失所,妾的郎君也在水灾中去世,是以妾只得来溧阳县娘家寄居。”
“妾膝下有一女,因在溧阳时,与妾不慎分开。”
“妾告至衙门,衙门原应了此事,但后来杳无音信。”
“妾再次上告,然衙门不仅不理,反而警告妾勿要扰乱衙门要务。”
“妾投告无门,想上至郡中状告这帮无耻之徒,谁料到了郡中,便又被打回,口口声声称若妾是诬告,若有下次,必让妾全家死无全尸。”
“郡内官场如此肮脏污秽,妾不敢再举动,原以为希望破灭,但听陛下巡幸江宁,妾才敢冒死一试,寻常案情惊动不得天子,妾心中恨极了这帮贼官,是以想用此举上达天听。”
应白氏字字泣血,“刺史府防卫森严,妾进不得。”
“所以,才刺杀了溧阳县尉。”
“那溧阳县尉也不是好东西,妾冒死刺杀也算为民除害了。”
“为民除害的自有律法,你这算谋杀官吏,是要坐罪的。”齐珩默然须臾,而后道。
“坐罪不怕,只要能让妾找到女儿的下落,知晓她安然无恙,妾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已心满意足了。”应白氏饮泣道。
齐子仪将应白氏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笔未曾停过片刻。
倒是屏风后的江式微闻应白氏的话有些触动心弦。
为了女儿,母亲不惜让自己手染鲜血,也只想换回她的一线生机。
“你女儿如今多少岁?”
“妾女年十四。”
“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的罪固然会论,但你的女儿,朕会让人帮着留意。”
“妾女的腰腹间有一颗红痣。”
齐珩闻言抬头,看着妇人久久不语。
若他记得不错,那日他披衣的女子腰腹间正有一颗红痣。
第061章 江上清歌(四)
“腰腹间有一红痣?”齐珩问道。
应白氏点了点头, 道:“妾女身上并无什么胎记,惟这一颗红痣较为特别。”
齐珩沉默半晌,江式微低声问道:“陛下?”
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向一旁的人:“白义, 你带她去吧。”
或许, 一切都是徒劳。
白义带应白氏至停尸之地, 眼下是夏日未防尸体腐坏, 屋内放了许多冰块。
冷得让人发抖。
应白氏看着屋中央的白布, 轻声问道:“这是?”
“你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应白氏颤着伸出一只手,犹豫地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只下一幕,她便知晓何谓肝肠寸断。
她不必去看腰腹间的红痣,便知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上蒙了一层烟尘, 脚踝处系着金铎。
衣不蔽体。
白色的披风为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应白氏眸中有泪止不住地涌出, 蓦地,她突然笑了。
脸上还挂着泪水,那笑容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带着绝望。
她抬头望了望房梁。
她一辈子连只鸡都未杀过, 只为了那一丝希冀而让自己手染鲜血。
如今,手上血腥一片, 却来告诉她,她的希望破灭了,一切都是徒劳。
良久, 应白氏才含泪轻道:“敢问这位郎君,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江平楼, 七日前大火, 你的女儿该是被倒塌的梁柱压住而罹难的。”
应白氏握住了女子已然冰冷的手,心酸悲痛逐渐变成了孤注一掷。
应白氏被金吾卫重新带回到齐珩的跟前。
大堂之上, 齐珩看向白义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白义轻轻点头。
下一刻,应白氏便跪伏在齐珩面前,神情坚定,带着决然。
“妾恳求陛下能彻查此事,不教妾女受屈而死。”
齐珩抬眼看她,淡声道:“你的意思是,江平楼与官府勾结。”
“妾三次上告官府,官府当真是无能为力么?还是明知妾女就在江平楼而视之不见?”
“妾知自己触犯刑律,妾死不足惜,但妾女她真真是受冤而死。”应白氏泣涕涟涟。
应白氏深吸了口气,而后叩首道:“妾请状告,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请天子明鉴。”
齐珩沉默须臾,而后沉声道:“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只是你的推测,没有凭据。”
“仅仅为这一猜测而状告,这算诬告。”
“诬告者,徙三千里。”
“可妾真的顾不得了,妾不能看着她蒙冤而死。”
齐珩闻此话,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齐子仪持笔的手一顿,摇了摇头。
江式微在屏风后也是暗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内人嘱咐两句。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下去罢。”
随后大步走出了堂外,齐子仪将写好的卷录收起,随齐珩而去。
金吾卫押着应白氏,应白氏朝着齐珩的背影哭喊着:“陛下,陛下求您主持公道...”
金吾卫试图将其带下去,而后江式微出声道:“等等。”
江式微拿着托盘从屏风后缓缓而出,上面放了笔墨纸砚。
她走到应白氏的跟前,温声道:“陛下不是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只是江平楼这个理由不行。”
江平楼毕竟是民间的酒楼,要管也该是江宁的衙门来管。
何况没有实证。
天子该过问的是官府的为与不为。
“求...娘子指点。”应白氏不知江式微的身份,颤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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