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也是人,也会有私情。
是以,她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们或许还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是现在,倒不如等待岁月将那些伤痕慢慢弥补,直到愈合得可以接受为止。”
“或许那时,我也便折梅萼给你。”
“我明白了。”齐珩有些释然。
“我能,带阿媞走吗?”
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坐在一旁,他衣袖之下,悄然攥住他膝头上的锦袍。
他缄口不语。
江锦书看着他,道:“天下的奉养是有代价的,阿媞,我不想她承担太多,身处庙堂之高,远不如江湖之远来得畅快。”
齐珩的位置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要为天下万民着想,尽管非他本意,他也还是会被迫放弃他的妻儿。
她不想,阿媞有一天被迫走上和亲的道路。
齐珩明晓她的言外之意,他蓦地落下一泪,那泪在他的素白袍上绽开,不甚显目,然江锦书看到了,齐珩声音稍沙哑:“好,我让人安排好你们的衣食住行。”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你若安排,那便也不算赎罪了。”
“我想自己去试一试,这样才对那些无辜的人公平些。”
齐珩猝然抬头,道:“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人情、地缘,种种夹在在一起,她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过得好?
他不能让他与阿娘的旧事在她与阿媞的身上重演。
“可,别人也是那样苦过来的。”
“从前有阿娘,如今是有你,以后,我想自己去走。”
“只有尝过了那些苦楚,才能减轻我的罪业。”
齐珩攥着拳,阖上眼,应了一句:“好。”
“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走?”
江锦书抬首望着窗外,想看清如今的时辰,她轻声道:“明日吧。”
齐珩兀地一怔,也就是说。
他们只有今夜了。
他倏然想到谢晏的那句话:“可那不是她的意愿。”
记得那夜他说过:“只要你说你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的意愿,他选择尊重。
“好。”
“我,去看看阿媞。”他丢盔弃甲般地逃离这个伤心之地,江锦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何其落寞。
他又一个人了。
江锦书悄然落下泪来。
外殿,齐珩看着摇床中的阿媞。
阿媞满月后,总喜欢睁眼直直盯着他笑,时不时就会朝他伸伸小臂,要他去抱。
有时也会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会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也会在他抱她时攀着他的臂膀亲他满脸涎水。
原先皱皱巴巴的小脸如今也长开了,鼓鼓的面颊活脱脱就像那剥了壳的荔枝。
她的眉眼愈发像她阿娘。
她还这么小,应该也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了。
只要锦书和阿媞能平安喜乐,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阿媞手脚轻轻摆动,她脖颈上的长命锁微微响动,齐珩心软了下来,他抱着阿媞,轻轻为她拍背,而后他轻声说着:“阿媞,以后阿耶不在你们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我大抵是最不称职的,没有办法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唤我一声阿耶,但阿耶真的是爱你们的。”
“真的。”
齐珩吻了吻她的手心,泪水顺着他的面容落在了阿媞的长命锁上。
阿媞似是知晓什么,她突然大哭起来,似在哭诉他抛妻弃子的罪行。
齐珩给她穿好他亲手绣的小衫,带好小帽,她不禁伸出手抓了抓帽子上的小兕纹样。
而后咬着手掌若有所思地打量齐珩。
他坐在摇床边,看着阿媞入睡。
良久,久到他已经对时辰渐渐模糊。
他转身踏入内室,江锦书已将衣物收好,他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江锦书点了点头,她应了一声,而后道:“我走之后,你便称我病逝吧,找一个比我,更温和,贤德的女子。”
齐珩听到那“病逝”二字,心蓦然一痛。
她此去,怕是终生不会再回来。
“你也照顾好自己。”江锦书垂眸道。
她有些不敢看齐珩,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
“对了,这个,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以何种身份再戴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江锦书褪下了手上的银镯,欲递给齐珩。
齐珩并没有接,他道:“我既已给你,断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是他唯一的主,如何处置,都依你,若是不喜欢,弃了也罢。”
他说的是镯子,也是人。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江锦书默然。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将镯子隐匿在衣袖之下。
他不禁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身子,紧紧抱着她,江锦书只觉有些不妥,她挣扎几下,然齐珩却抚上她的背脊,他恳求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求你了。”
她不再动,让他静静地抱她。
他忍住泪,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果断地转身离去。
那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江锦书的眼前,她有些恍惚。
孤月悄悄爬上枝头,月光映在素白色的缎子上,透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殿内灯火已灭,乌沉沉的。
殿门被悄然推开,素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床榻。
江锦书未睡,但她也未睁眼。
她知道是谁。
齐珩坐在榻沿,借着那为数不多的月光,他看着她的容颜。
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她没睡。
他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带着无尽的眷念。
两个人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心轻吻。
他祈盼这一夜再漫长些,这样他还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日光悄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乌云出了来,砖面上的雪渐渐归于一滩冷水,窗外有内臣来来往往的身影,他知道,他该离开这里了。
他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她手心处的那灼热消失,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直起身,望着门扉,久久未回神。
齐珩站在城墙上,远望城墙下的车轮辘辘,石阶下,有白梅花簌簌飘落,雪后初晴,日光从薄云透出来,沾了几分寒意。
城楼的檐角上有积雪未化。
那牛车已然驶远。
他失神地抬首望向空中,云雾蒙蒙,有细碎的,微小的,从空而降。
他的眉上落了雪。
他转身。
飘雪中,唯他一人独回的身影。
景明八年,帝下诏谕天下,皇后江氏崩。
辍朝七日,举国素缟。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1】
潭水清澈,有红掌轻轻拨水掀起微微涟漪,白云悠悠,高阁下,有老媪与孩童坐在石阶下咬着酥饼,老媪昂首望着,看着那拔地而起的高阁,她轻轻一笑讲着昔日旧事,所谓旧事不过是仙人驾鹤离去,徒留高阁之事。
高阁重修,是嘉事,为四年前新任江宁郡刺史谢晏亲自督办而成。
日光下,杨柳簌簌,湖边水榭内,女子坐在那里,为一粗布老媪问诊,而后她提笔写下药方,递给那粗布老媪,老媪连连道谢,笑笑道:“姑娘,这诊银...”
江锦书笑了笑,道:“大娘,我看诊不要钱的。”
那老媪连连点头称谢,拿着药方笑着离开。
江锦书将东西收进药箱,她随意望着亭外,瞧那远处的高阁,记得她刚来时,江宁官府重修高楼,如今阁楼修好。
巍峨耸立已四载。
她淡笑,正欲移开眼时,恰好瞧见那一素白色身影。
是故人。
齐珩见她回首,有些手足无措。
他勉强笑着解释道:“我来江宁巡视,却不料你在这儿。”
江锦书微笑,点了点头,淡然道:“若是不介意,来寒舍坐坐?”
齐珩笑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齐珩跟着江锦书走到一处小院落,院落旁有绿水缭绕,荡漾着无限春意。
如今真踏足此地,反倒生了几分近乡情怯来。
齐珩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似是想从其中瞧出江锦书在这儿度过的日子是否安好。
他注目于角落处的竹篮中,他看着那藕荷色软缎上的绣花。
他记得,江锦书在出宫前,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
江锦书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道:“没事做些绣活儿,可以换一些钱。”
齐珩听了这话,心头有些酸涩。
江锦书换了话头,她道:“桌上有橘子,还是很甜的,你尝尝。”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起了一个橘子,他低着头,一边剥一边道:“你现在在给人看诊吗?”
江锦书应了声,而后道:“有时候也会去亭子里给孩子们讲书。”
院门被推开,齐珩侧首看去,只见一小女孩穿着浅色的襦裙,快步跑来,她头上挽着小髻,然而不知是方才于何处玩闹了一番,她的头髻有些乱糟糟的。
她朝着草屋跑来,抱住江锦书的小腿,轻轻笑道:“阿娘。”
江锦书朝她温和一笑,俯下身,用袖子帮她拭去脸庞上的灰尘。
齐珩瞧着那稚童,身子一僵。
那小姑娘越过江锦书的身子,好奇地打量着齐珩,她舔了舔唇,朝江锦书笑道:“阿娘,这位公子是客人吗?”
“他长得好好看,像,我昨日温过的书上所说。”
那小姑娘拭了拭额角,道:“夫玉润泽而有光!”
【2】
齐媞笑了笑。
江锦书嗔道:“阿媞,不许无礼。”
齐媞知错似地点了点头,而后道:“那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齐珩闻言看向江锦书,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双目中透出的希冀。
江锦书垂眸思索片刻,而后道:“他是阿娘的兄长,你,该唤他舅舅的。”
齐珩眼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似在拼命说服自己,他重复数次:“对,是舅舅,是舅舅……”
齐媞点了点头,而后朝着齐珩行礼道:“阿舅安好。”
齐珩不由自主地上前,俯下身,他爱怜地揉了揉齐媞的头。
齐媞看着齐珩,而后转身对江锦书道:“阿娘,我头发乱了。”
齐珩看向江锦书,江锦书正欲开口,适逢院外有老媪叩门,江锦书笑笑道:“阿娘有一些事,你自己挽发好吗?”
齐珩看着她的侧脸,轻声恳求道:“我可以为她挽发吗?”
齐媞笑着扯着齐珩的袖子,而后期盼地望向江锦书,只见江锦书轻轻颔首。
齐媞拽着他直往铜镜前走去。
齐媞乖顺地坐在月牙杌子上,齐珩站在她的身后,手有些颤抖,他拆下她原本乱糟糟的发髻,用发梳慢慢理顺,他将齐媞的发丝拢在他的掌心。
他没由得一笑。
曾经他便是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为阿媞挽发。
如今,也算得偿。
他垂眸看着铜镜中的小姑娘。
那是他和锦书的骨血。
也是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孩子。
他有些遗憾,错过了她生命中的那四年。
待江锦书提着那一篮鸡蛋进来时,齐珩已然为齐媞挽好了头发。
江锦书笑了笑:“方才邻家的大娘给我和阿媞送了一篮鸡蛋来。”
齐珩点了点头,而后抚了抚齐媞的额头,他对江锦书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锦书颔首道:“路上小心。”
齐珩应了一声。
他走到门槛前,倏然转身,走到江锦书的跟前,握着她的双臂。
江锦书以为他会抱她,然他或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合适,是以他只是握住了她的双臂,半抱似地在她耳边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转身离去。
就像,长安离别那夜,他离开的身影一样。
她久久未回神,直到齐媞惊讶道:“阿娘,阿舅为什么不吃橘子呢?”
江锦书转过身,看着桌上放着两个已然剥好的橘子。
她蓦然落了泪,她稍稍哽咽着:“因为,那橘子不是他给自己剥的。”
“那,阿舅是给谁剥的呢?
江锦书没有答话。
因为那两个橘子他是为谁剥的,她清楚。
她垂眸看着齐媞,揉了揉齐媞的头,瞧见她腰上系着的横玉,她轻声道:“这是?”
“这是阿舅悄悄塞给我的。”
齐珩为齐媞挽发时,他看着那铜镜,问道:“阿媞,你知道你的阿耶在哪吗?”
齐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知道,阿娘说过,阿耶在远处爱着我们。”
齐珩双目微红,他继续问道:“他不来见你们,你怨他吗?”
齐媞摇了摇头,旦旦道:“不怨,因为阿娘说过,阿耶是爱我们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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