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式微颔首行礼道:“顾姨。”
顾有容回礼道:“县主多礼了。”
“长主既特意要我来教县主,我自然不该推辞,但我教县主之前也需得探探县主的底。现下我便考你一题,按国朝制,县主乃正二品,我腆居昭容之位,亦为正二品,虽你我皆为正二品,却是不同的,烦劳县主回答,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江式微手心有些发汗,阿娘这几天没讲过这个,所以她也没去了解过这个啊……
于是江式微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式微愚钝,对国朝制度并不知晓,但式微一定会学的。”
顾有容或许猜到了江式微并不了解这些,但很满意江式微的态度。
若是不加末句,她怕是会生气。
可以不会,但要懂学。
顾有容不由得声音软和些,不似那么冷硬,她道:“我现在便教你。”
“县主为公主之女,是外命妇,我为昭容属九嫔之列,是内命妇,内外有别,这便是不同。”
江式微方知晓,回道:“式微受教了。”
听到江式微的回答,顾有容将方才她放在桌案上的卷轴打开,那一瞬间,江式微与东昌公主便闻到了卷轴上的香气。
东昌公主无奈道:“你这习惯果然到现在都没改,凡是纸张卷轴,你都要染沉香。”
她转头看向式微,笑道:“你顾姨最𝔀.𝓵宝贝她那些书籍卷轴了,生怕被虫蠹蛀了。”【3】
江式微浅笑。
顾有容指着这卷轴,说:“此卷轴上面都是我曾为宫中简拔【5】女官所出的题,县主回去好好看看,一一作答,这便是我作为县主的老师,留的第一个功课。”
此后顾有容便是接替了东昌公主教导江式微的活计。
顾有容除了住在大明宫里,她在宫外也是有私宅的,那是先帝赐的,只不过她不常住,如今怕常出入宫禁【4】惹人注目,便又搬回了宫外。
她近些日子来往公主府也勤了些,尤其是在她看到江式微交上来的功课时。江式微眼睛有些红通通的,她便晓得了这想必是熬到深夜才作出的。
其实她出的这些题委实难了些,有些题在宫中多年的女官嬷嬷可能都答不上来,又何况是从未接触过宫务的江式微呢?
但她一想到江式微日后的身份,便不能因此对江式微放低要求。
否则,便是害了她。
作答的纸张,她看过,不仅字迹工整,每道题的作答字数也是足足的,看得出极为认真。便是有些题她答的不对,顾有容也是欣慰的。
而且,江式微在交上来的纸张上染了和卷轴一模一样的香料。
自己有“所见书卷皆染香”的习惯,东昌只提过一次,她便记住了。
是个心细的人儿。
所以对江式微未免又多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顾有容聚了聚心神,便开始授课:“今日我讲的是嫡与庶。”
江式微听得颇为认真,她听顾有容问道:“县主可知,何谓嫡与庶?”
江式微想了想,答道:“妻为嫡,妾为庶,嫡妻之长子为嫡,其余子皆为庶。”
顾有容对此答复是肯定的,但只见她笑意盈盈,又问:“嫡妻与妾室咱们便不谈了,我想问你的是,若你为嫡妻,你认为该怎样对待嫡子与庶子?”
顾有容问的这个问题,让原本在看书的东昌公主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看向江式微。
她也好奇,江式微会怎么回答。
她就那样看着江式微。
看着江式微自然地说出了她最反感的那句话:“式微认为,嫡子为尊,庶子为卑,该是重嫡轻庶的。”
“比如?”
“在受教上,若从受教上便嫡庶分明,使庶子固不如嫡子,则庶子不生妄念,不会意图与嫡子相争,也便不会再混淆嫡庶了。”式微答道。
顾有容倒是有些被式微的回答惊到了,她平日见江式微温顺乖巧,不曾想这孩子原可以如此心狠,不过她面上并未表露,悄悄窥了窥旁边东昌公主的神色,又继续问道:
“那如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才华出众,卓尔不群,且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嫡庶有别,式微不愿。”江式微回答的十分肯定且流利,毫无半分迟疑。
顾有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江式微的嫡庶观这么重呢?
怕是江宁南氏注重诗礼,对嫡庶极为分明,连带着江式微也受了熏陶。
这可不太好啊。
顾有容听了江式微的话,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眼下她是什么都不必说,只瞧着便是了。
果然,茶碗碎地声格外清晰,算是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顾有容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不是东昌公主是谁?
她瞧着齐令月的脸阴沉得都能滴出墨水来了。
东昌公主从听到顾有容问江式微“嫡庶之分”时,就开始留意江式微的回答了。
这孩子嫡庶看的太重了。
江式微被方才所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
她那一口的吴侬软语好像又提醒了东昌公主。
她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所以,也怪不了江式微。
但东昌公主仍是冷着脸,江式微从未见过齐令月生气的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只听东昌公主沉声道:
“以嫡庶论人是无知者才做的事情,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及人,才会选择以嫡庶有别相攻击,晚晚你要记住,用嫡庶来评价别人甚至是因庶而攻讦远离,那都是没品的人家才会做的事。”
“别家如何我不管,但我济阳江氏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东昌公主话说得极决绝。
“你若只看嫡庶,迟早要吃大亏。”
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对江式微动气。
她虽是嫡出公主,但平生最反感的是用“庶出”来贬低他人。
所以了解她的人从不敢在她面前讨论嫡庶有别等等,都知晓东昌公主的底线便是
——不能因嫡慢庶。
在她看来,是多没品才能想出用“庶出”来侮辱人。
所以她从听到顾有容讲嫡庶再到论嫡庶,她便知道顾有容是故意的,但她更好奇江式微会如何答。
甚至到顾有容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如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才华出众,卓尔不群,且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且才华出众,那指的不就是当今天子,齐珩么?
江式微眼中略发红,似有不甘,仍说着:“儿记住了。”
细听着声音有些哽咽。
感觉有些委屈。
东昌公主微叹了一声,她知道江式微心里怕是有些委屈,可她若不对江式微严些。
凭此言论,让齐珩心里怎么想?
帝后失和,最后受亏的怕也只是江式微一人而已。
想到此,东昌公主终究还是心软了,对江式微说:“今日课便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江式微垂着头,低着声说:“儿告退。”
江式微强忍着,但离去时,那抹泪光还是让齐令月看到了。
见江式微彻底消失在她二人视线中,顾有容才对东昌公主说:“你何苦生那么大的气?”
东昌公主朱唇一勾,不见喜色,反问道:“不是你故意挑起来的么?”
顾有容被戳破了心思,讪讪道:“嫡庶之分是她作为皇后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也只是想试试她,却不料这孩子执念太深。”
“性子随你,挺犟。”顾有容又笑着补了一句。
齐令月皱了皱眉头,“我何时这么讲究嫡庶过?”
“你没有讲究过嫡庶,但你性子犟啊!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若一直计较嫡庶的话,齐珩怕是不会喜欢的。”
这里并无外人,因此顾有容实话实说。
“我知道。”
“不过齐珩虽非先帝嫡长,但登基后,作为大宗,那也算是嫡,想必晚晚也能接受的。”顾有容安慰着她道。
“那如果以后齐珩有了庶子呢?你方才也听见她说的话了,也知道她这性子必然不能容忍庶子,但明之就是从庶出过来的,他和他生母当年明里暗里受了郑氏多少磋磨?”
“你觉得,他会容自己的皇后这么对他的孩子么?”
东昌公主担心的,正是这里啊!
第011章 满怀冰雪
江律与江式微坐在小亭里,江律原本是等着她回来,他这几日见她要聆听阿娘和顾姨的教导,怕她过于刻苦伤了身体,便想着等她回来就带她去长安城外转转。
没成想,常日里那个温和爱笑的姑娘今日双目通红,垂头丧气地回来。
平日她看到他总笑着唤一声:“阿兄”,那时她笑得犹如秋菊,如今只哽咽地说:“哥哥……”
江律看到她的时候,心都要碎了。
他不解这是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招惹了他家的姑娘。
后来江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嫡庶的言论被阿娘狠狠申饬【1】了。
他向来知道阿娘不喜欢人论嫡庶,她从小便教他的道理是“嫡庶与否,皆等而视之”,所以他也不喜欢别人重嫡轻庶的做法。
但,江式微她知道些什么啊?
她从小在江宁长大,受得是南氏熏陶,自然是与他济阳江家的有些规矩相悖。
他虽心疼江式微,但他确是认可阿娘的那些句话,断断不能以嫡压庶。
但他也不好对江式微再说些什么,只是想着该如何开导她,又不至于伤她的心。
沉思了良久,他才道:“阿兄的话些许会不中听,但是作为你的兄长,这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你按照你的想法,讲求嫡庶有别,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中的一条准绳【2】,是旁人无可领会的,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生何处,居何处,教何处,俱为不同。”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10】,所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去理解他人,也无法证明孰对孰错。”
“也许你恪守礼法,认为嫡庶有别是对,但阿娘认为嫡庶公允也未必就是错,晚晚,你应知道的是。”江律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谁生来便是想做庶的,英雄不问出处【11】,出身尚不由己,他们一出生便被冠上庶出的名头,囿于“嫡庶有别”的世俗成见中,自己拼尽了一身本事才或许能够换得别人的一句尊重。”
“若只因一句庶出便扼杀了他们的全部。”
“这对他们不公平。”
江律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江式微的心房上。
是啊,出身从不由自己,他们又有什么错?
难道庶出是他们想选的么?难道生而为人也是错么?
嫡庶有别,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认同与遵守的礼法。
可这全然就是对的么?
江式微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多年读过的书,识过的道理产生了质疑。
“但阿兄,嫡庶不分以致礼崩乐坏、王朝颠覆,又该如何?”江式微或许将江律的话听进去了,但并未全然认同。
江律愣了愣,只是看着她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所以他笑了笑:“你知道当今天子么?”
“今上?”
江式微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江律笑道:“今上便非嫡长,但他是个圣哲【3】的君主。”
江式微看到江律眼中的光,他丝毫不掩饰对当今天子的欣赏。
她貌似是第一次听阿兄夸人。
“王朝颠覆与否在于掌权者是否圣明,而非在于嫡庶名分之别。若贤者为嫡,是锦上添花,若贤者为庶,也无可厚非。”
“今上虽非嫡非长,但他爱臣,爱民,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以后也定能为我们开创清平之世,所以嫡庶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江律并没有夸大齐珩,凭他的身份,济阳江氏未来的家主、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独子,先帝特赐的郡王,他也不必去夸大讨好,他只是实话实说。
他确实很欣赏齐珩。
江律刚认识齐珩的时候,齐珩刚被阿娘带回大明宫,宫里人唤他为“六大王”。【12】
阿娘对他说,齐珩是他的表弟,要他留意齐珩,却叮嘱他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许帮齐珩。
江律叹了一声对江式微道:“阿兄起初是不理解的,阿娘要我留意今上,却又为何不让我帮他呢?”
齐珩刚到大明宫时,虽名义上是皇家子,但总会明里暗里地被别的皇子公主排挤、欺负。
欺负他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齐珩的生母非名门望族,亦非高官之后。
区区宫人之子,卑贱之躯,如何配与他们为伍?
“今上那时受了很多的苦,不是今天要读的书被泼了墨,便是坐的垫子上放了细针,教书的先生不知这些搓磨人的功夫,每次让他站起来读书本时,见他默不作声,便以为是他不思进取,先生见每次他都答不上来,便罚他写上数遍。”
“今上对此,从不解释。”
是他不愿解释么?
答案显而易见,否。
只是他的解释又有何用?
没人会为他做主,先生也不会为了他去向天子状告那些出身尊贵的皇子公主。
“他们见齐珩默不作声,便以羞辱他为趣,算是为这枯燥乏味的学书生活中增了一丝兴致。”
毕竟,越羞辱齐珩的卑贱,不就更显得他们是尊贵的么?
江式微听到这里,不免有感而发:“白与灰,只有当灰越来越深,才能显得白是纯粹无瑕的,人性亦然。”
江律听到江式微的感慨,朝她笑了笑:“我多次想为今上打抱不平,但阿娘向我下了死命,不许帮他。”
所以江律只能暗自叹息,只希望上天多眷顾齐珩一些。
这样的生活不知齐珩过了多久,后来膝下无子的谢贵妃看中了他,要他记在她的名下。
谢贵妃出身陈郡谢氏,从父【4】便是太子少师、当朝尚书令谢玄凌,谢贵妃身份显贵,齐珩因此拜谢玄凌为师,谢晏为伴读。
东昌公主听江益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盈盈笑意,他方知道原来这是阿娘在考验齐珩。
从此以后,那些人便再不敢去羞辱齐珩,见了他都绕着走,生怕因当初的事被齐珩报复。
江律原以为齐珩受当初的事,很难不会起报复之心,谁料,齐珩并未在意。
他有一次放了讲学后,便单独留下了齐珩。
他问道:“他们那样对你,你想报复他们么?”
齐珩听了此话反而是笑了笑。
而那时,他们就立于窗边,窗外是一片竹林,温和刺眼的光恰恰好落在了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庞格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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