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这点的并不仅是她,在蒋冬霓不可避免看到过的张旬的物料里,那些导演和摄影师似乎都喜欢拍他的侧影。
蒋冬霓印象最深的是他代言某款男士香水的海报,大胆的黑白剪影,光影流动,描绘男人身上最明显的性别特征:眉峰、鼻骨、嘴唇、下颌线,一路起伏汇聚在突出的喉结,脖颈延至平阔的肩膀,还有修长的手指……从上至下逡巡,香水似乎也变得有形。
穿着衣服好看,脱了衣服也不赖,薄而结实的肌肉,比她大学蹭美院速写课时画的男模特们更漂亮。
非礼勿视,蒋冬霓伸手挡脸。
张旬开口道歉,以为是自己身上的水溅到了她,蒋冬霓摆了摆手,问:“新的衣服你要洗,那你穿什么?”
“……只能先穿昨天的了。”
蒋冬霓的眼神不言而喻:那你着急洗个什么澡?
张旬改了主意:“我还是穿你买的吧。”
蒋冬霓:“……随便你吧。”
她要去给他收拾房间了。
蒋冬霓有点不敢承认,她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在大学毕业后和异性合租过,当时是四个房间,两男两女,大家都是刚步入职场不久的年轻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但这和现在她与张旬的情况,完全是两回事。
真的是鬼迷了心窍,蒋冬霓心想。
租给张旬的这间次卧,以前是她的卧室。
爸爸把爷爷奶奶接去家里后,这个房子腾空过一段时间,再后来父母离婚、各自重组家庭,爸爸把这套房子给了她,她便一点一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当仓库一样使用,这几年她在外上学、上班,直到一年前,都没想过会重新启封这套房子。
打工不易,人生还是太艰辛了。
蒋冬霓回来的时候简单打扫过,她住主卧,次卧被她用作工作室,后来因为一度画不出东西荒废了,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储藏室。
蒋冬霓也挺久没打开这扇门,平时随便放个东西就走,如今一看,房间内部已经有点抽象。
这就有点难办了。
蒋冬霓一时无从入手,先清理掉肉眼可见的垃圾,比如团成团的废纸,她有点担心,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收拾完。
张旬在卫生间洗衣服。
张旬在阳台晒衣服。
当他关上阳台门朝次卧走来时,蒋冬霓退出房间,门合页在身后微拢。
张旬站在她面前,穿着她给他买的一件白色短袖,身上飘着沐浴露的味道,他说:“谢谢你给我买的衣服。”
蒋冬霓假笑。
“还可以吗?”
蒋冬霓:“……”
疑问句,但语气笃定,却又貌似认真地期待她的肯允,令蒋冬霓有点不情愿但诚实地点了头。
超市商场的衣服都有些奇形怪状的花哨,蒋冬霓产生过恶趣味的想法,但最后选择放弃,因为毕竟用钱买的东西,不能浪费。她选了最简单的款式,张旬穿上身,比蒋冬霓预想的更好看,清爽干净。
“那就好。”张旬笑起来,“钱等手机修好,我会一起转给你的。”
“嗯。”
你记得就好。
“那现在我和你一起整理房间吧。”
“额……”
蒋冬霓大脑飞速地运转,但一时想不出如何阻止张旬的理由,他向她走来,她不自觉后退一步,反而踏进了屋里,把虚掩的门推了开,她试图想掩盖的混乱好比一副凸起的立体画,映入对方眼帘。
蒋冬霓明显看到张旬愣了愣,而她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
房间乱了点怎么了,收拾干净不就行了?合同签了,张旬不想租也不行了。
张旬脸上闪过了然一切却没有戳破的忍俊不禁,自然地迈进房间里,“你看哪些东西还是先放这里,电脑要搬吗?”
蒋冬霓觉得张旬这个人好陌生,“……搬吧。”
大不了等张旬走后她再搬回来。
“那这个……”
一把年代不可考据的躺椅。
“先放这吧,或者你搬到客厅去,夏天的时候可以搬到阳台纳凉。”
“放这里吧,这些书你要吗?”
“书架还放得下吗?”
“放得下,这里还有几盒泡面。”
“……没过期吧?”
“还没。”
“……给我吧。”
张旬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几个压瘪了的啤酒罐易拉罐。
蒋冬霓把垃圾从他手中拿走,咧嘴一笑,“……我有时候会喝点小酒。”
“小酌怡情。”张旬说。
“小酌怡情、小酌怡情。”
空间收拾出大半后,张旬有余地把床底下的几个纸盒子拿了出来。
“这些是?”
蒋冬霓也不太确定了,看起来像是高中毕业后整理的箱子。
撕开最大一个纸盒的胶带,打开,里头有一个美术工具箱、一个画板夹还有一些零散的绘画工具。
再打开一个,里头装着各种类型、大小不一的本子还有活页册,都是她以前画画的本子。
蒋冬霓觉得自己猝不及防被回忆撞了个满怀,有些怀念也有些失落,碍于张旬一个外人在场,她没有机会独自哀悼下自己逝去的青春,于是起身去找胶带,想把箱子重新封起来。
张旬问她:“都是你画的画吗,我能看看吗?”
蒋冬霓看他一眼,很大方:“看吧。”
张旬随手抽出了一本她初中的素描本,蒋冬霓也凑过去。
对这本A5大小的白色牛皮纸册子,蒋冬霓有印象,整本都是她某个时期的速写练习,有风景有人物有动物。
当时她觉得自己画得不错且画得越来越好,本子无意间被妈妈看到,她一开始是紧张地等待夸奖的,但妈妈越往后翻眉头皱得越紧,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毫不掩饰失望,丢下一句简短的评价:“线条这么乱。”
妈妈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是蒋冬霓绘画道路上的启蒙老师。蒋冬霓画画最初的动力,是想要得到她的表扬。
但妈妈极为严格,无论蒋冬霓画什么、怎么画,她都不曾满意过,因为看不到结果的希望,她随之放弃了对蒋冬霓的培养,从严厉冷酷到不管不顾,无所谓蒋冬霓还有没有在画画、还想不想再画画,而蒋冬霓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画画与妈妈之间的课题分离。
所以她才一直画到了现在。
她那时不成章法记录每一个细节,觉得是画功的体现,被妈妈批评后,难过且不甘想要证明自己可以画得很简洁,于是立刻换了另一种极端的风格。
现在再来看这本册子,蒋冬霓得承认,线条是乱的,但这些多余的线条,让蒋冬霓代入了十年前自己观察世界的眼睛。她进步了一些,但不可避免地也失去了一些。
“这是你初中画的?”
“嗯,怎么样?”
“你画的真好。”
类似的话,完全不一样的语气。
“是吗?”
“是的,虽然我不懂画。”张旬说,注意到蒋冬霓的眼神,问,“……怎么了?”
蒋冬霓笑了笑,收回目光,“没什么,你很有眼光。”
张旬也跟着笑,另外抽出一本活页册,蒋冬霓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
第07章 重新认识(2)
张旬看到了他的那张肖像画,“……这是我?”
蒋冬霓:“……”
“你是我的粉丝?”这是张旬的第一反应。
蒋冬霓:“……”
“不对,这个日期……是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
从惊讶到惊喜再到疑惑,张旬看向蒋冬霓,他的眼睛清澈至极,令蒋冬霓看不出他在等她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出于被遗忘的一方,蒋冬霓不是很想摊牌两人之间的“渊源”,但眼下她不得不说,“……其实我们是高中同学。”
话已至此,张旬的表情仍是迷茫。
“然后这幅画,是美术课的课堂作业。”
张旬还是没有想起来。
蒋冬霓再豁达,被遗忘得这么彻底,不免也觉得有些丢脸,毕竟她可是实打实记了张旬多年。
张旬的神色忽而一动,蒋冬霓以为他终于想起来了,却听到他说:“我去年拍戏受了点伤,导致我有部分记忆缺失……”
蒋冬霓:“……”
她再次感到自己被张旬当成了一个傻子,张旬似见她脸色不妙,连忙说:“真的,有新闻。”
“我知道。”蒋冬霓举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他的意图自证。
就他去年拍车祸戏结果意外真的撞车的事,她知道,大新闻,粉丝气得差点没把剧组端了,但后续新闻报道是未伤及要害,也全然没有提及失忆之类的后遗症,张旬对此的解释是:“因为不想让人担心,所以没有透露。”
蒋冬霓扯起一边嘴角:“丢失了哪部分的记忆?”
张旬说起来也有些苦恼似的:“没有规律,很零碎,有些近期的,有些以前的,以前的记忆丢失得比较多。”
蒋冬霓:“哦?恢复不了了?”
“有可能恢复,但医生也不能确定。”张旬说,“但有和之前的朋友见面,一开始也不记得,但聊了聊之后,能够想起来一些。”
蒋冬霓“呵呵”笑了一声,张旬也笑,却是轻松的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所以昨天晚上你会帮我……你为什么不说呢?”
这一问,蒋冬霓又失语了,“……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张旬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只是……”
蒋冬霓:“我们两个本来也不熟。”
张旬顿时没了话,若有所思。
蒋冬霓抽回活页册要塞回箱子,张旬拉住了她的手,意识到不妥立刻松了开。
“……我能再看下吗?”他问。
蒋冬霓看着他,高中时他与她说的那几句话,好像也是这样真诚的语气,但正经到看不出他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彼时三周面对面相处的尴尬、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背地里的流言蜚语,还有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往事或如烟,轻飘飘的,但烟凝成云、云积成雨,最后水滴石穿,一点一滴,烙下微小却深刻的痕迹。
蒋冬霓忽然想,即使张旬记得她,他还会记得她什么呢?
她的手背还残留着他指尖拂过的触感。
不过这幅画,没什么不能给他看的。
她向来很大度。
张旬重新翻开册子,看到右下角的分数和签名,问:“高二的美术课?”
“嗯。”
“为什么画的是我?”
这句话就有点张旬以前的风格了,蒋冬霓淡淡道:“当时老师选了你上台当模特。”
“……这样吗?”张旬似想象着当时的画面有点害羞,蒋冬霓见鬼一样看着他。
张旬说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蒋冬霓说:“是吗?你还记得高中什么事情?”
“你这么问,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事情……”张旬回忆道,“我记得我高考的时候生病了。”
蒋冬霓:“……”
“人呢,你还记得谁?”
张旬报了几个高中老师的名字,还有几个蒋冬霓不认识的名字,“我们高中是不是每年都会换一次班级?我们是只有高二同班的吗?”
蒋冬霓真的有在努力观察张旬,但她也真的看不出来他在撒谎,“……嗯。”
她在心里劝自己算了,反正都已经答应让他住这里了,就这样吧,真失忆假失忆,何必再纠结。
而张旬忽然的失落,令蒋冬霓莫名其妙。
“你看到了我的那些新闻还愿意帮我,你刚才说我们是高中同学,我还以为我们关系不错……但其实也不是。”张旬轻轻看了蒋冬霓一眼后垂下眼睫,勉强一笑,向蒋冬霓说了声“谢谢”,感激而略带歉意,还有一丝遗憾的意味。
这人情好像越来越大了,蒋冬霓有点害怕,“这幅画其实老师没有让你当模特,是随机两人一组,我和你一组,我画你,你画我。”
“哦……”张旬眼睛一亮,但没明白,“那你为什么……”
蒋冬霓忽略掉张旬的问题,把活页册放回箱子里,“别看了,继续整理吧。”
张旬还在想,“画的画最后都是还给我们了吗?那我画的……”
蒋冬霓:“你画的你肯定扔了。”
张旬有点想辩解,但底气不足,“我画画不太好。”
“扔了正常啊。”蒋冬霓说,“我留着只是我会把我画的画都留着。”
张旬明白了,他问:“你现在还有在画画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蒋冬霓:“……最近没怎么画了。”
张旬竟是个察言观色的,注意到她语气的变化,想关心又担心冒犯的踌躇蒋冬霓全看在眼里,她是收留了他,但张旬这种小心翼翼……她实在不习惯,不过也说不上反感,反而有种新奇的体验。
他怎么一点也不像高中时那样高高在上呀?难不成真是虎落平阳?
不对……谁是犬……
比起让张旬探寻她的内心戏和私生活,蒋冬霓比较想先知道张旬的,她问他:“你之后还打算当演员吗?”
张旬没有犹豫地点头,“为什么这么问?”
“你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想要放弃演戏的时候吗?”
张旬听懂了蒋冬霓的问题,甚至她的假设极具主观色彩,不是“有没有,而是“没有吗”,于是他如蒋冬霓所愿地编织了她想听到的回答:“有,我以前没有想过我能当演员,因为我觉得我的性格蛮无聊的,但演戏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有趣很有挑战的事情。”
张旬说自己性格无聊?蒋冬霓嘴角差点抽搐。
“但去年开始,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觉得自己怎么演都一样,没什么进步就让我很挫败,有点陷入瓶颈的感觉。”张旬说,“但也是去年那场车祸之后,因祸得福,心态转变了很多,演起戏来不再有那么多自寻烦恼的负担了。”
“……你那次车祸,挺严重的?”蒋冬霓问。
张旬淡淡笑了笑,低下脑袋,拨开浓密的黑发,露出左边额头一道发白的拇指长短的伤疤。
“运气好,伤口不深,平时还能被遮住。”张旬说,“现在回想,觉得‘瓶颈’这个词很有意思。”
蒋冬霓深有同感,“一个身体胖胖的、脖子细细长长的瓶子,如果一直待在瓶底,就很安逸,但想要爬出去就很难,不过一旦爬出去,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
张旭眼睛弯弯的,“你描述得很有画面感,不愧是会画画的。”
蒋冬霓多看了张旬几眼,以前怎么没觉得张旬这么会夸人呢?但还是觉得他话里有话在嘲讽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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