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鸿雪扶住她,跟她说:“薇薇,在进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他感受到妻子的手在轻颤,他用宽大有力的手掌将她扶持住:“刚刚太医跟我说,你怀孕了。”
他一边轻轻安抚着妻子的背部,一边轻声对她说。
他能感受到妻子发颤的身体平缓了一些,证明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很好。
“好极了。”
她呼了一口气出来,抓住丈夫的手:“那么我们现在一起进去看陶金银吧。”
所有事情,他们夫妻同心,一起承担,所有敌人,一起应对。
陶金银从没有这般虚弱的时候,陶采薇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哥哥。”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地上的、床上的、衣物上的血迹,触目惊心,陶金银闭着眼躺在床上,满脸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看不出什么生机。
陶采薇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却不得不强撑着自己,不能晕倒,要好好看着她的哥哥,要问清楚一切,她是这个扛事的人。
“太医,我哥哥如何了?”
她的声音在尽力地维持冷静,不慌乱也不急躁,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知道陶金银的情况。
太医接收到她身后崔相大人的目光,本想叹出的一口气顺势收回,尽量用客观的语气讲述陶金银的伤情:“他受的是贯穿性剑伤,伤到了肩部,虽然不是要害,但是出血过多,目前尚不知他能不能醒过来,该做的微臣都做了,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之后端看他能不能醒过来便是了。”
陶采薇一口气差点又上不来,她只问:“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带他回去静养。”
太医又收回了想要叹出的一声气,迎面又遇上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丫鬟。
“皇后娘娘派我来问,陶大人伤势如何了?”
太医额上的汗哗哗留下,他伸出衣袖擦了擦汗,只得把刚刚的原话再复述一遍。
崔相大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瘆人,他本想叹一声气然后说:“唉,伤势惨重啊,能不能醒过来全看天命。”却一直没能说出口,一句话硬生生被憋回去了好几次。
陶采薇也不纠结别的,既然太医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便当即表示:“小心把他挪回我府上静养,再劳烦你开些药。”
太医只得连声答应,多的话一概不敢说。
但陶金银逐渐虚弱的呼吸谁都看在眼里。
太医正要开药的手一抖,急忙上前去查看:“糟糕,快,快去熬固元汤给他灌下去。”
第099章 哥哥
陶采薇几乎快
要站不住了, 但这种时候偏偏容不得她倒下。
崔鸿雪一边扶着她,告诉她:“陶金银的命一向是最好的,你忘了他一路考上进士的事儿了吗, 不用过于担心他。”
一面他又觉得,若是陶金银真出了什么事, 陶采薇必定承受不住,他真是从没有感到这么无力的时候。
他以为他把陶金银在皇帝那儿的局势现状早已分析得清清楚楚了, 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陶金银,而全天下根本也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 几百年来都一片祥和的大金朝,竟会出现反贼,还突如其来的直接深入了皇宫。
真可叫一个防不胜防,崔鸿雪既知道, 谋算得再多,也总有算不到的地方,可当这件事情真正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无力和自困全都涌向他,他怎么能就算不到这一点呢?
皇帝削减他的权,又逼他喝下一杯断子绝孙的酒,他也未曾感到无力。
可若是陶金银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觉得自己真是, 无能极了。
就算陶家从铅兴县一路走到这里,他做得已经够多的了。
就在这时, 屋外进来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庄时走进这里时, 脸色并不好看, 尤其是他根本从没有打算要陶金银真的做什么御前侍卫,今天这种情况就算陶金银缩起来什么都不做, 皇帝也根本不屑于治他的罪。
陶金银出事,是谁也不想看到的结果。
陶采薇注视了陶金银许久,看着一轮又一轮的太医轮番上前,她沉声道:“给家里送信了吗?”
崔鸿雪道:“还没有,要送吗?”
陶采薇道:“送吧,让父亲母亲过来,看看他。”
这句话的含义,无人敢深思,但陶采薇冷静地说出来了。
她想,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总要让父母亲过来看一看的。
陶金银嘴角开始往外渗出血来,这便是情况继续在恶化的表现。
庄时进来以后,竟无一人向他行礼,除了那跑来跑去,一轮又一轮的太医。
他有好长一番话想对崔鸿雪说,但是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
说到底,他好像也没真的对崔鸿雪做什么吧,反倒是崔鸿雪每日站在朝堂上,样样掣肘他,没有一个帝王会受得了的,他想。
可他现在也真心地希望,陶金银能好好的,否则,否则他可是真的不好向崔相交代了,好兄弟,他并不想真正失去崔鸿雪。
以前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真正做的,也只有那杯酒而已。
崔鸿雪见到他来了,也未行礼,他向来不怕庄时,便是知道庄时即便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像刚刚那样,灌他一杯让他绝后的毒酒罢了。
庄时对上这两夫妻不善的目光,缓缓叹了口气。
崔鸿雪道:“庄时,你这次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庄时道:“皇宫里但凡有的珍稀药材,全都用上,崔鸿雪,你别生我的气,陶金银的事情,谁也没料到,你若是真的想替他报仇,不如好好帮我抓住这次的所有反贼。”
崔鸿雪冷哼了一声:“这次过后,我需要回去修养一番,这不是皇上你亲口下的旨意吗,这些事情,我恐怕没办法帮你做了。”
陶采薇拧着眉望向庄时:“你可真不是个好皇帝,幸好一开始我就没把虎头私印给你。”
说道虎头私印,难免又要牵扯出众人的更多心思,而崔鸿雪想起那枚闲置已久的虎头私印,沉思了起来。
不久之后,陶富贵和符秀兰赶了过来,他们二人这还是第一次进皇宫,一进来就见到了自己正奄奄一息的儿子。
对皇宫的印象,便不会再好了。
陶金银小时候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相反的是,陶采薇才是家里调皮捣蛋的那一个。
他们兄妹俩倒像是生反了一样。
陶采薇出生前,陶金银什么都听爹娘的,陶采薇出生后,陶金银便什么都听妹妹的。
只有入军营的那一次,陶金银没有听她的,只有这唯一一次。
陶金银觉得,自己如果能醒过来,以后还是一直听妹妹的吧,反正从小到大也听惯了。
妹妹一直带领着陶家往前走,一直都走得很好,一路都很顺利。
在陶采薇接手家里生意前,陶家每年家财的一大半恐怕都要拿去孝敬地方官员,方能求得一时平安,在陶采薇接手后,这些情况才逐渐好起来。
她总能知道该怎么四两拨千斤的吊着那些官员,既能让他们得到些好处,但又不敢太过分。
陶金银一直很崇拜她,他从小就比妹妹要笨,书也读不好,生意也没有妹妹做得好。
后来有一天,妹妹突然告诉他:“哥哥,你得读书,你要去考科举。”
他觉得自己对家里没多大用处,但他更不会读书啊。
可妹妹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只有男子才能考科举,我现在做得再多也不如你考一个功名来得实在,所以我现在对你的安排是,现在就开始读书备考。”
就这样,无用的他肩负起了妹妹所说的,振兴家族的责任。
他便日复一日的开始读书,尽管那些知识从来也不进脑子,但他还是日日捧着书看。
陶富贵和符秀兰守在儿子床边待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倒也看不出多的来,无非就是:“还有一口气,就继续治治看。”
陶家一路往上,这是遇到的第一个挫折,但这个挫折让陶采薇意识到,她承受不起一点。
自己搞了这么多事出来,奔着山顶最尖的那个点走,一开始为的不过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不再受到官员欺压。
一向爱权势的她,忽然觉得,这皇宫不过也就那样,还会吃人。
做生意时也讲究一点,利益越大,风险越高,她在这一行里算是投机者,她自认为大多数的风险还是承受得起的,便也一直往利益最大的地方走去。
可是现在她忽然惊觉,在往京城顶尖儿上走的这条路上,风险不出现还好,一旦出现,是她绝对不能承受的。
别说陶金银如今躺在那儿生死未卜,他就是受到一点点的伤,她也是不允许的。
在陶金银嘴里再次冒出血的时候,她再也站不住。
她往外跑去,她找到最近的佛堂,宫里的佛堂有很多,总有后妃要拜佛。
她的愿力一向有效,崔鸿雪说得对,就像是她之前每次祈求菩萨保佑陶金银考上一样。
她希望这一次菩萨还会帮她。
她跪在佛前,心里不住地祈祷,她在忏悔。
“是我的野心太大了,我总是得到了一样什么,又盼着另一样,从我开始要求陶金银做武官开始,一切就已经不符合我的初心了。我该为我的野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付出代价,这个世道并不想我想的那么简单。”
“无论我要做什么,崔鸿雪总是一句也不问的去照做,我对他感到很抱歉,他不该是我的工具,他的身体也出了一些问题,而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我想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世界不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发展,这个道理我竟然至今才知道。”
“感念上天竟还能再给我一个孩子,这便是要我,彻底清醒过来,权势、地位、野心,全都不重要了,我只要陶金银好好活着,崔鸿雪也给我好好活着,我要我的孩子顺利降生,我要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好像我还是太贪心了,我想要的还是太多了,那么我说,我只要陶金银活过来,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地位与金钱,便全都可以不要,我都不要了。”
看着陶金银身上止不住地鲜血,陶采薇在想,这便是烈火烹油的滋味吗?
自她入京以来,她最喜欢的便是烈火烹油这个词,如今回想起来,京城里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从她眼前晃过,像是一场梦。
她恍然睁开眼,她还跪在佛堂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宝相庄严,一双能看透世人的眼射向她,里头含着慈悲与可怜。
她在京城的这段日子,说来也可笑,她自以为爬上了顶端,大肆揽权,可她竟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所有人与她只有利益交换,没有情感交换。
在没有情感交织的地方,她算是真正活在这里吗?
回头想过,她根本好像就没有在京城里真正活过。
那些胭脂铺和珠宝铺的限量胭脂水粉和其他地方买不到的珠钗首饰,再也不能让她感到兴奋。
她想起之前在铅兴县时,崔波替她买回来的一整套胭脂水粉,那些东西不知花了他多少钱,可摆在她面前时,她简直幸福极了。
她以为她一直向往的东西不过就是这些,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最新潮的玩意儿,可以被所有人侧目羡慕或嫉妒。
她从佛堂里出来,一路往陶金银那里走去。
如果注定改变不了结局,那么她总要将他深深看在眼里。
陶采薇一路疾驰,跑进房间时,崔鸿雪一把兜住了她。
“如何了?”她喘着气问。
满室寂静,可惜的是,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她垂下头,求神拜佛也已经没用了吗?
都怪她之前只知功利,往菩萨那里求了太多事,现在菩萨不应了,也是应该的。
她瘫倒在崔鸿雪的怀里,在陶金银正式咽气前,不能掉出眼泪来。
可她的腿已经太软了,她的心一直在震颤,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一样,叫嚣着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哥哥,哥哥。”
她忽的跪倒在地,崔鸿雪也没能扶住她。
除了自己,他也怪不了任何人,就像是六年前崔家覆灭一样,一切都像是写在命运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向不把问题归结于自己的谋算失误,而是归结于这整个世间运转的规律,所以他悲观,他知道无论如何做出努力,有些事情也根本预防不了,弄权者死于权是宿命,这条理论正在不断地得到验证。
陶金银投了军,对于从军者,被人杀死,是否也是他的宿命。
崔鸿雪觉得自己悲观,便不把那些焦虑散播到外面,是他的病导致的他悲观。
如今陶金银出了事,若要问他,该找谁去报仇,他也说不出来,这件事与多年前的事情轨迹意外重合,都是除了让人感叹自己命不好以外,再无其他做法。
庄时拍了拍崔鸿雪的肩,叹了口气,确实已经,无力回天了,就当是他的错吧,皇帝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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