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上的何秉谦时而在夜店买醉、时而在晓凤的公寓里躺着按摩、时而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哭又笑、时而在喜乐贸易公司的办公室里发疯似地摔砸东西。
总言而之,幕布上的何秉谦落魄不已。
而幕布的上方,却被斑驳的树荫遮挡住了。每一次,银幕中的自己肩膀上好像有摇摇晃晃巨大的黑影,又看不清是什么。
何秉谦心里着急,便弓起腰抬头往上看。一阵微风吹过,幕布上斑驳的树荫便移开了。
何秉谦张大嘴巴愣住了。
之前看到的摇晃黑影,是两条人腿。他的肩膀上骑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趴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折叠成九十度,脑袋便无力地垂落在裆部。他的眼睛是两个巨大的黑洞,里面密密麻麻的爬满蛆虫,布满皱纹的脸上画着两坨胭脂红。没有鼻子,嘴巴咧开着歪头看向幕布前的何秉谦。
何秉谦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连滚带爬地走到门口扶着墙不断干呕,然后头都不敢回地就要离开。走到走廊的时候,他听到了茶庄外面的小贩叫卖的声音,紧张的情绪便缓和了一点。
我为什么要跑呢?
何秉谦放慢了脚步反问自己。他一咬牙,便转身回到后院。
幕布上的自己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走来的方向。肩膀上的魔鬼仿佛全身抖动了一下,咧着的嘴好像无声地笑。但这么一抖,眼眶中的蛆便像下雪一样往地上扑通扑通地掉。
何秉谦忍住恶心没有离开,径直走到了自己刚刚坐的位置上。没有微风,空气压抑而闷郁。斑驳的树荫便重新映在幕布上。
幕布上的何秉谦又活了。他冲进了喜乐贸易公司里面,林果的办公室。他看着桌面上的结婚照,拿起来又哭又笑地看着林果:“你不是说祝福我吗?从大学时候你就知道我和嫣儿在一起,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让我死心好吗?”
“不要再问我了,秉谦。这是嫣儿的决定。我上学的时候是曾经喜欢嫣儿,但现在这些事,是一场闹剧。当真相大白以后,闹剧终归会归于平静。秉谦,我们是兄弟,你冷静点好吗?”林果的表情充满了无奈。
“冷静,我该怎么才能冷静。”幕布上的何秉谦表情如同一个疯子,眼神里全是恨,他用手恶狠狠地指着林果:“林果,你算个什么东西。从南岸镇出来,到现在,没有我,能有喜乐贸易,能有现在的你?我跟我爸借钱,和我爸吵架,不顾他的反对和你经营着喜乐贸易,现在生意大了,你觉得可以甩掉我了对吗?你可以这么对我吗?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我和嫣儿是马上就要订婚的啊!”
“秉谦,我们是兄弟。”林果的语气接近绝望。
此后,在停车库、在林果家里、在饭店、在任何地方。幕布上的场景不断切换,都是何秉谦在纠缠林果,问的问题,也都一成不变。
场景停止切换,是在嫣儿家门口的路灯下。
“林果是个好人。”嫣儿泪眼汪汪地看着面前的何秉谦。而此时幕布上的何秉谦,双目无神,狼狈不堪。
“你爱他吗?”何秉谦问道。
嫣儿摇头,晶莹的泪滴滑落在她精致的下巴上。她看着何秉谦,眼神充满了怜爱和不舍:“谦儿,慕医t?生说你的心理有些小问题,你要乖,要听医生的话。给我们一点时间,马上就会好的。”
“到底怎么了?”何秉谦痛苦地半蹲着身体,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嫣儿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连忙阻止何秉谦:“谦儿,不要这样……听话好吗……”
“为什么……你爱林果吗……”何秉谦不依不饶。
嫣儿哽咽得双肩不断耸动,飞舞的发丝被脸颊的泪滴粘上了,在哭得通红的眼眶下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爱的是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嫣儿用唇语说道。
何秉谦用力地搂住了眼前的可人儿,然后深情地吻向嫣儿。
这一幕被开车过来接嫣儿的张大宝看到了。
“关系真乱。”张大宝煞有其事地嘀咕着,然后把两人亲吻的过程偷拍了下来。
“猛料啊,哎呀。亲如亲兄弟的合伙人,为了同一个女人……”张大宝坏笑着看着拍下的视频自言自语。
……
“看啥呢?那么久不回去。”唐泽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后院。他给何秉谦递了一根烟,然后疑惑地看向墙上的幕布。
在唐泽铭的眼里,那就是一块空白的幕布。
“我对不起林果。”直到抽完了一根烟,何秉谦才说道。但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了。
“快活街爆炸案的死者,都有谁?”何秉谦吸溜了一下鼻子,看着唐泽铭的眼睛问道。
“小果。”唐泽铭想了一会,然后继续回答:“三爷,瘦爷,南姨,秦小本,九日,还有野山村一个无辜的女孩。”
“爆炸案发生那天的事情,能告诉我吗?”何秉谦语气坚定。
“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唐泽铭看了看墙上的幕布,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何秉谦。
“你不一样了。”唐泽铭笑着对何秉谦说。
“你也不一样了。”何秉谦同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唐泽铭,笑了。
唐泽铭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何秉谦的眼睛:“是的,因为我想好了。以前我配合你的思路讲过故事,只是想你快点走出来。可是我现在想好了,林果为了兄弟可以死,我也一样。哪怕你一辈子走不出来,我也陪你。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先吃饭吧,你自己也缓缓。我约上陈正义一起,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唐泽铭把烟盒揣回兜里,然后拉起何秉谦。
两人离开茶庄到了镇中心的一间大排档,就在路边找了个桌子坐下来。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但是里面还是坐满了食客,路上还是人来人往。这种阳光照耀下的人间烟火气让何秉谦暂时性地放松了一点。他闭着眼睛,用力地做着深呼吸。
没一会儿,陈正义便到了。
“南姨没事儿吧?”唐泽铭一边给陈正义倒水一边问他。
“没事儿,收拾好行李送到车站了。”陈正义喝了一口水,然后笑着看了看何秉谦,问唐泽铭:“你兄弟呢?你兄弟没事吧。”
“有事,应该又想起什么了,想知道快活街爆炸案的事情。”唐泽铭回答:“所以不就叫你过来一起吃饭了吗。”
“你自己不是也在现场。”陈正义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唐泽铭,然后对着路过的服务员大喊:“菜好了没?饿死了!”
“马上,马上!”老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然后就开始起锅。服务员也小跑过去准备端菜。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过来一锅还在滋滋滚油的鱼香茄子煲。
“上米饭!”陈正义拿起一双一次性筷子一把撕开包装纸,盯着那鱼香茄子煲。他看起来饿急了,就着服务员端过来的米饭,陈正义落花流水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干了一大碗。
“饱了?”唐泽铭在陈正义打着饱嗝放下碗之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陈正义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菜呢。”唐泽铭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你们吃,我就作不了陪了。”陈正义一边剔着牙,一边看着服务员从厨房里陆续端出了香辣虾、拆鱼羹、五味鹅这些硬菜。他咽了咽口水,却感觉一阵油腥泛上喉咙。他只好放下筷子作罢。
唐泽铭笑着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何秉谦却瞪大了两个熊猫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正义,对桌上的饭丝毫不感兴趣。
陈正义一边剔牙,一边欠揍般地与何秉谦对视了一番,最后他摇摇头用力地拍了拍唐泽铭的手臂,然后摇头晃脑地指着何秉谦对唐泽铭说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好歹也是个唐总,差别怎么那么大。你看看你兄弟,对吃这种低级趣味丝毫不感兴趣,人家玩资金、玩女人、玩乐队,哪个不比你溜。现在,都玩腻了吧,人家自己搞个臆想症编故事来玩儿……不高兴的,忘掉,谁也别他妈管老子……”
“别闹了,讲正事。”唐泽铭抽出一张纸巾,打断了陈正义。
“谁都在帮你,你也得自救啊。”陈正义看着和秉谦叹了一口气,然后点燃了一根烟:“快活街爆炸案是我跟的,我从小也在快活街长大。街里街坊的,本来和三爷瘦爷他们处得也还行……真他妈没想到……”
说到这里,陈正义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是从谈素素坠楼案开始调查的,瘦爷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赌博团伙和卖淫团伙。他操纵这一切,已经好几十年了。在南岸这个地方,可谓隐形一霸。”
第32章 白花
陈正义正准备继续讲下去,却被路上一阵迎面而来的摩托跑车轰鸣声打断了。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却发现旁边那桌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被他的烟熏得一脸厌恶地捂住嘴巴。陈正义连忙掐灭烟头然后跟那女人道歉:“抱歉啊,真不好意思。烟瘾太大。”
说完他继续往门口望,摩托车在门口停了下来。骑车的人穿着黑色卫衣和破旧牛仔裤。摘下头盔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孩。
那女孩停好摩托车,抬头在大排档里环视了一圈,和陈正义的目光碰撞,然后便爽朗地跟陈正义招手。陈正义看到她走过来,也是满脸欢喜,连忙在身旁挪出了一个座位。何秉谦也抬头看了看那个女孩,却隐约感觉她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的忧郁。
“熟人,我叫来的,她来了我就不用讲那么多了。”女孩坐下之后,陈正义神秘兮兮地看着何秉谦和唐泽铭。
女孩把头盔放在旁边的空凳子上,然后点头微笑着打招呼。何秉谦连忙给女孩拆了一套一次性碗筷。女孩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我吃过了,我吃素。”
何秉谦愣了一下。唐泽铭从桌上拿了一个新杯子,给女孩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不吃饭,那就喝点水。”
女孩接过水杯,然后道谢。
短暂的寒暄和忙碌的客套之后,饭桌上的四人都同时安静了。瞅准这个时机,陈正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眼前两个中年男人,然后开始介绍身旁的女孩:“这个姑娘,你们估计都听说过,她叫邹丹。”
何秉谦愣住了,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坠楼而亡的谈素素。
“这是何老板,旁边是他的兄弟,唐老板。”陈正义依旧在嬉皮笑脸地在跟邹丹介绍:“你和何老板,有一个共同的仇人。”
邹丹听完微微一笑,抬起头来问何秉谦:“何老板,你知道谈素素吧?”
说完,她的眼神便黯淡下来。
“知道,九日喜欢她。”何秉谦回答:“她在快活街坠楼死的。是自杀吗?”
邹丹点了点头,低头沉默了好久。陈正义坐在旁边,轻轻地拍了拍邹丹的肩膀。
“你和谈素素是同学?”何秉谦试探性地问道。
邹丹看着何秉谦,笑了:“不仅仅是同学,我们俩曾经好过。”
何秉谦一脸疑惑地看向陈正义和唐泽铭,陈正义故意躲避开他的目光,唐泽铭低头吃饭,两人都没有给他解释。
“没错,我是同性恋。”邹丹毫无忌讳地说了出来。
何秉谦甚至感觉到周围喧嚣的环境都沉默了。坐在旁边那桌那个刚刚被陈正义的烟熏得捂住嘴巴的女人,甚至开始一边打量着邹丹捂住嘴笑,一边和身边的人嘀咕着什么。
“好笑吗?”陈正义提高音量,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拿起桌上的筷子砸在她的身上。
那中年女人显然被吓到了,屁股抵住凳子连忙挪动着离他们远了一点。
邹丹无所谓地淡淡一笑,然后撩起额头的发丝,便开始讲述她和谈素素的故事。
邹丹家境贫寒,从小经常被同龄人欺负,形成了她自卑而要强的性格。刚进大学的时候,邹丹的生活和其他同学并不一样。迫于生活的压力,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几乎没有任何的人际交往。除了学习以外的时间,她都在学校的勤工俭学部找活干,或者在校外兼职。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穷t?苦而平静地过下去,结果谈素素闯进了她的生活。谈素素是一个文静而内向的姑娘,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刚开始经常会帮邹丹对接学校里一些勤工俭学的活动。这些活动,往往只有邹丹一个人报名。慢慢地,可能是出于对邹丹的同情,谈素素也会参加,陪着邹丹一起去。两人一起在大街上派发传单、在学校空荡荡的洗衣房里相互讲着故事壮胆、在凌晨空荡荡的校道上手牵手去学校的食堂打杂……然后拿着并不多的报酬,坐在麦当劳门口的台阶上吃着雪糕庆祝。
邹丹感觉自己从未被如此关心过。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也是在空荡荡的洗衣房。两人把学校招待所的被褥搬进洗衣机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乘凉。邹丹看着眼前的谈素素,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幅自己画的花,上面是两朵白花。
“这是什么?”谈素素看着画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们,原本没有任何色彩,却因为相拥在一起,低调而炙热地绽放。”邹丹动情地解释着画里的内容,然后把谈素素拥入怀中。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邹丹眼睛饱含着泪水跟谈素素表白。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谈素素被感动了,不知所措的她只是觉得此刻很温暖。她没有拒绝,此刻的相拥,让邹丹觉得就是默认。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两人的关系并未因为这个夏夜的告白而疏远。反而邹丹对谈素素的称呼更加暧昧了些,两人甚至走得更近了。
直到九日的出现。
麦田青年公馆是南岸镇唯一的摇滚基地,而且九日在开业初期举办了很多主题音乐节,所以很快就被年轻人所接纳。邹丹和谈素素也被学校里麦田青年公馆的海报所吸引,参加过几次主题音乐节。
作为麦田青年公馆的老板,留着长头发的九日,那种略带神经质的不羁气质,还有隐藏在胡言乱语中的忧郁眼神,也成为平田师范大学里面众多女生议论的焦点。
而九日,却对谈素素一见钟情,并且展开了猛烈的追求。他毫不吝啬地在所有人面前宣示着他对谈素素的爱,会在一场歇斯底里的重金属演出中间抱着木吉他就走上舞台,深情地看着谈素素演奏一首情歌;会忽然地就出现在教学楼的走廊,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认真上课的谈素素,一直等到下课的时候,才在众人的喧嚣起哄中把精心准备的小礼物放在谈素素的手心;会在半夜的时候骑着摩托跑车,闯进学校在谈素素宿舍楼下轰鸣着转圈,扯着嗓子高声唱出他刚刚为谈素素写下的情歌,直到被保安轰出学校……
这一切,都让邹丹不安,并且咬牙切齿地恨。
很快,这种不安就变成了现实。九日的猛烈追求和他不羁背后的善良,让谈素素颇为心动。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邹丹的并不是爱情。在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谈素素还是跟邹丹摊牌了,并且告诉邹丹,自己想跟九日在一起。
邹丹不懂,并且无法接受。她不懂男人有什么好的,自己为什么会输给九日。所以在一个夜晚,她一个人来到了快活街,买了一些酒,坐在麦田青年公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观察了九日一整个晚上。但整整一夜,在她的眼里都看不出九日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反而自己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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