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惶惶然想尖叫着逃跑,最终却只是平静地弯腰捡起,听嫡妹假模假样的安慰。
“这是陆哥哥让我转交给姐姐的,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想必姐姐心里都明白。”
“陆哥哥接人待物确实过于温柔了些,对谁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和体贴,姐姐还是莫要太难过,以免伤了身体。”
应念珊眼中笑意盈盈,扶着流珠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应拂云,品味她的痛苦,而后心满意足道。
“母亲和世兄的托付,珊儿俱已完成,若是无事,珊儿便不打扰姐姐了。”
应拂云摇了摇头,轻扯住她的衣袖,在言辞板上写道,‘多谢妹妹替陆玄闵走一趟,姐姐还有一事相求。’
应念珊低头看字,按下起身的姿态,又坐回软凳上,瞥见应拂云左臂上缠绕着的小黑蛇悄无声息地爬走了,而她这个哑|巴姐姐竟然没有反应,看来也没有多喜欢蛇,不过是想借着养蛇讨好掌印太监,好多活几日罢了。
应念珊,或者说等着借应拂云上位的应家人心态都很矛盾。
一方面他们巴不得立刻把应拂云送进太监院里,希望应拂云能得掌印太监青眼,好为应家带来更多的好处;另一方面,他们又看不上应拂云委身于不能人道的狗宦官,觉得应拂云丢人现眼,恨不得她出阁后,隔天就死在太监院里。
比如很少现身的应父和应拂云的嫡兄,一面想要靠买女儿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面又担心将女儿(妹妹)送到狗宦官床上会遗臭万年,平日里甚至都不愿看见应拂云,权当应府没有这号人。
应念珊的心态和她父兄差不多,又因为陆行闵的缘故,对应拂云多了几番厌恶。
自以为看清应拂云的计划,她扯唇轻笑,拨动腕间的白玉珠链,低头看应拂云继续写字。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院里有些奇怪,嬷嬷磕掉了牙,大丫鬟高热不退,我最近更是噩梦连连,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快要到离府的日子了,我担心会出事端,想去道观求签问符,就是安个心也好。’
言辞恳切,看不出问题。
应念珊心中犹豫,抬眸,目光与流珠相接,流珠轻轻摇头,指了指手上的银镯子示意。
应念珊这才回想起来,之前应拂云借着掌印太监的名义,向姚氏要了好多值钱的衣服首饰,甚至还有现银,结果转手就拿着这些钱要逃跑,连身份路引都办下来了,可不容小觑。
说不定应拂云现在还想着逃跑呢。
轻轻抚摸发髻间的金镶玉步摇,应念珊婉拒道,“姐姐多疑心,这些事情间,哪有什么关联?”
应拂云垂眸,在言辞板上写字争取。
‘但母亲前几日也无故落水,我心实在难安,若是不能去道观,可否派人随我前往司妖局一趟,我求些个符置于枕下,也好啊。’
流珠按住应念珊蠢蠢欲动的手,福身行礼,目光如刀,毫不避讳地直视应拂云。
“拂云小姐这是非要出门一趟了?难道是您仍旧不认命,心中不满,想再像上次那回找机会逃跑吗?离出府的日子不远了,我劝您还是收收心,安心待嫁,不好吗?”
应念珊闻言,忽而放声大笑,许久方止,笑盈盈地劝解道,“流珠这样说,姐姐可别生气呀。毕竟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陆哥哥会帮你逃走了。哦,对了,瞧珊儿这记性,即使是陆哥哥,帮到一半也后悔了呢。”
“萧公公可是姐姐这辈子最好的出路了。姐姐,你看看你,天生哑疾,身体又弱,口不能言,肩不能提的,还没多少本事。即使真的逃出去了,没人照顾你,你靠什么活下去呢?”
应念珊的目光扫过房间,这房中诸物,无一不是姚氏为应拂云添置的,应拂云可没出一分钱。
应念珊指着木架子上半成品的刺绣,眉眼盈盈,似乎是真的不理解应拂云的想法,温声问道。
“靠绣花吗?可是秀一辈子也换不来姐姐手上的一个翡翠镯子呢。说不定秀到最后,唯一好的眼睛也要秀坏了,还是莫要折腾了。去道观一事,珊儿做不了主,不过珊儿会同母亲说说,一切端看母亲的意思。”
说罢,不再等应拂云写字,应念珊欠身行礼,搭着流珠的手,施施然转身离开。
流珠则稍稍落后一步,替自家小姐收尾,冷声质问。
“拂云小姐啊,你怎么就不信呢?人各有命,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
好一句人各有命!好一句有什么好不满的?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高处,就可以轻易地将她敲骨吸髓,将她的价值吞吃地一干二净,甚至还可以反过来责怪她为何心有不满,为何敢怨恨。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啊?!怎么能比妖物更能吃人啊?!
应拂云抬手扶额,看着应念珊离开的背影,人忽然泄了力气,腿一软倒躺在椅子上,从不离身的言辞板滚落在地。
板面上写着她想争取的话,她想辩驳的言论,可惜不能发声的她,用以沟通的文字一旦被拒绝查看,连传达情绪也做不到。
这便是命运吗?
她只是想活下去罢了,这难道是种错吗?
应拂云向前弯腰,捡起地上的言辞板,细心地将上面的灰尘擦去,又一字一句地将她写出来的话抹去。
铜镜光滑,映照出她寂寥的身影,应拂云对镜惨笑,遽然发现,她的蛇不见了?
趴在她肩上的蛇妖有白,不见了!
第13章 陆玄闵
这厢应拂云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白失踪了,心急火燎地比划,以性命威胁惠阳院众人帮她寻找蛇宠。
那边有白不声不响出了应府,往身上套了个神隐术,化作人形,歪歪斜斜往陆府飘。
他之前寻找镜心的时候,已经去过一次陆府,路线大致还记在心里,不需要依靠溯洄镜指路。
溯洄镜却不甘寂寞地从有白额间冒出来,飘荡在半空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镜心!镜心!镜心!”
有白打个哈哈,把神镜往身边拉了拉,笑道,“神镜奶奶,您别激动,镜心最重要,我知道呢。”
溯洄镜转了个圈,阴阳怪气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早把寻找镜心忘一边儿去了。”
镜心相当于溯洄镜的神力核,维持神镜神力的产生、运转、循环,镜心同时也是溯洄镜阵法的阵基,用以窥探并显示众生命运。
没有了镜心,溯洄镜虽然还能凭借残存的神力运行基本功能,但就像漏了气的气球,它一直处在衰退的过程中,总会有神力用完,沦为普通灵器的一天。
有白尴尬地抓抓头发,尾巴打卷,“记着呢,不会忘。我想去看看陆玄闵,我刚才在那青玉佩上察觉到溯洄镜的神力了,说不定镜心在他那里呢。”
“你说谎!我都没有感觉到!”溯洄镜大声质疑,但仍旧飘在前面带路,“算了,那小姑娘我也很喜欢,去看就看吧,看看她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也好,省得我惦记。”
“啊?”有白傻眼,紧跟着飘过去,“神镜奶奶您说什么呢?您惦记?那只是个十五岁的人类女孩儿啊!连您高龄的零头都不到!”
“要你管?本神镜就是喜欢!”
溯洄镜恼羞成怒,镜身一转,竟然带着有白原地消失,下一瞬就出现在陆府东面书房内。
此时,陆玄闵正端坐于书桌前,手持书卷,一面提笔批注感悟,一面听贴身小厮禀报消息。
有白急忙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个息音咒,将自己的声音拘于身侧方圆,以免被人察觉不对,上次因为声音而被凡人看穿的经历,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溯洄镜就没有他那般紧张,神镜乃是天生地长的神器,□□凡胎等闲不得见真容。
溯洄镜大摇大摆地飘到书架上,用镜面照射今天的观察对象,准备记录留念它镜身十万八千年来,第一次失败的心动。
“神镜奶奶?!”有白尾尖儿扫地,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她可招镜子喜欢了。”
镜心丢失后,溯洄镜日常昏昏沉沉。这还是寻找镜心以来,神镜第一次表现出对镜心以外事物的兴趣。
尾巴不自觉做出盘物圆形状,有白心脏悸动,做贼似得在心底偷偷补充,“也好招蛇喜欢啊。”
陆玄闵不知道书房中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他翻动书页,正好看到“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一句,抬笔在书籍右侧空白页撰写心得。
他的小厮见此,上前加水磨墨,口中不停,继续禀告陆玄闵交代的事情。
“公子,拂云小姐送来的东西俱已由应家嫡女派人取走,念珊小姐的丫鬟说她家小姐会将这些东西送还给拂云小姐。您先前办下来的文牒和路引我已销毁殆尽,应是未有遗漏。应府已经联系了户部侍郎,由他牵线,不多日拂云小姐便会离府。”
“可惜拂云,身似浮云,”陆玄闵停下笔,轻叹一声,一张君子面,眉眼自带三分笑意,温柔至极。
小厮闻言,鞠躬道,“公子性情柔和,接人待物令人如沐春风,而拂云小姐作为世交家的妹妹,身有残缺,生活上确实多有不顺,您心地善良,多照顾些也是正常。不成想让她会错了意,竟然求着公子帮她伪造身份脱离家族,这可是大罪过。”
陆玄闵眉头微凝,是对小厮的话有所不满,但却没有制止他。
小厮对主子的心情早就了如指掌,于是他不慌不忙,继续往下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帮人伪造身份文书,若是被人发现,举报上去,这可是拿公子的仕途生涯在赌啊。”
“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拂云小姐也是天真,怎么能想得出这种办法呢?这种事情难道是张张嘴就能做到的吗?”
“不仅如此,拂云小姐竟然还让您和她一同私奔,真是异想天开,这不是在害您吗?亏我当初还觉得拂云小姐性情温柔和婉,善解人意,惹人怜爱。原来是和您交往,是存着这种心思,真是个无知毒妇。”
陆玄闵放下笔,温声制止小厮。“这种话不要再说,命运所迫,怎么能只怪拂云一人?”
“对对对,公子所言极是,是奴没看透,过于苛责,”小厮连忙认错,另起一个话题,“公子不是说要为了京都发生的诡案,出门远游吗?奴已差人准备好了车马行李,等公子这边的事情忙完就可以出发了。”
陆玄闵神色淡淡,不急不忙地翻页,“不急在这一时,总归先看着拂云出阁,毕竟也是看着长大的妹妹,就这样走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小厮拍马屁道,“公子真是心善,奴自愧不如。”
……
有白听完全程,心情复杂。
虽然这个陆玄闵说话做事,看起来确实温柔体贴,和溯洄镜曾经告诉他的别无二致,但他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这样说吧,陆玄闵对待应拂云,就仿佛是一个人走在路边,看到别人落水,在大声呼救,他于心不忍,拨开围观的人,上前递过树枝,落水的人感激涕零,抓着树枝想要爬上来,他却突然把树枝松开了,漠视落水者在水中浮沉挣扎,生机渐消,还要说一句真可怜呀。
说他没救人吧,他确实伸出援手了;说他救人了吧,他却中途放手了,还耽误了落水者求生的机会。
真是……
“神镜奶奶,我怎么觉得这个人特别虚伪呢?这是我的错觉吗?”
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有白敲了敲脑袋,用神识传音道。
“呵,还不算太愚蠢。”
溯洄镜打着转,在镜面中探照出陆玄闵的一生。
“他的恶毒和应家人的恶毒固然不尽相同,但也可以等量齐观。算什么君子?也就骗骗见识短浅的小姑娘罢了。”
溯洄镜中巨细无靡地显示出陆玄闵的前世今生:恶鬼托生君子皮,不知怎的得到了天道眷顾。
明明从生到死都在踩着别人的尸骨,此次游行,却正巧碰到了齐家嫡女,混成传奇话本里的男二角色,又帮助齐家嫡女给应拂云翻案,最终得到一个官途通达,权倾天下的结局。
这群人啊,都是腐烂尸体上开出的花,光华夺目,灿烂一生;而应拂云,则是天道选中的,最早的一俱腐烂的尸体。
有白感到难解的悲伤,情绪来的又急又涌,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疏解。
于是向无所不知的神镜问道,“神镜奶奶,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吗?还是只有这里是这样?”
溯洄镜冷言冷语,“一直如此,你在镜中看过多少人鬼妖魔的命轨,难道都忘了吗?”
“那命轨是谁决定的呢?又为什么要这样定呢?”有白又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竟然问得出这种问题?”溯洄镜不耐烦地冷哼,心里也如出一辙地烦躁。
有白沉默一会儿,忽然问,“神镜奶奶,您看过自己的命轨吗?”
溯洄镜懒洋洋地回答,“医者不自医,我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呢?”
“哦,”有白再次沉默下来。
溯洄镜了无生趣地回归领域,便听到它蠢乎乎的守护神兽说。
“我想,让应拂云活下来。”
第14章 有白的朋友?
让一个命轨上即将要死的人活下来,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有白可是溯洄镜的护镜神兽啊!可以说,自从他诞生于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为了守护神镜,维护世间秩序而存在的。
现在他居然说出这种话?!
溯洄镜气得又从领域里跑出来,却见一向无忧无虑的小蛇妖无声哭泣,泪流满面。
神镜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每一任的守护者都必须离群索居?为何神术会将他们隐于生灵目光探寻之下?
就像是人类先行所说的君子远疱厨,并非是君子高雅,不适合从事烹饪活动。而是说君子有仁心且有能力,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这种仁心有时候会适得其反,破坏原有的规则,带来更大的弊端。
因为君子听到了牛羊的哭泣,所以不让厨房杀牛羊,改为杀猪狗。那牛羊是可怜,难道猪狗就不可怜了吗?
而且天道监管之下,万物普遍相连。若是直接带走应拂云,避开命盘上的未来,难免要因此背负因果。
有白是天生神兽,不死不灭,背负一点因果倒是没有关系,慢慢还,总有还完的一天。可应拂云是人类,寿元有限,日后总是要转生的,孽债缠身,只会愈转生愈惨。
溯洄镜心中气恼,想要把这个不知轻重的蠢货怒骂一顿,但神镜有灵,亦动了私心,一时竟说不出什么狠话,最终只是冷冷的点出事实,“你办不到。”
年轻兽类,天真又可笑,天道既定的事实,怎么可能由得你修改?
有白擦干眼泪,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那种难过悲怆的情绪来得太急太猛,容不得他深思。
“我办得到!如果连我也做不到,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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