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乔榆出于私欲,也想见见廖青的父母――他想先过个明面,好方便他后续刷好感。
就这样,他们两个,一个一棒子说不出来话,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拖到了去医院的日子,也没个定论。
理所应当地,周二上午,廖青的首次精神科面诊之旅,变成了四人行。
廖青的爸爸廖国强开车,妈妈项琴坐在副驾,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
因为陪同的高中同学是个男生,项琴难免多想,更加关心乔榆的情况,话里话外都是试探的意思。
而担任了多年狱警的廖国强,则看乔榆很不顺眼,项琴问话的时候,他总是时不时冷哼两声,搞得廖青坐立难安,一路如坐针毡,频频用眼神向乔榆道歉。
乔榆全程保持温和的笑意,说话不徐不疾,态度极好,有问必答。
廖青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还会用指尖轻拍廖青的手背,示意她没关系,自己能处理,不必抱歉。
乔榆越是这样,廖青就越是觉得羞耻难堪。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件破衣服,却被卖衣服的商家当成镇店之宝,挂在最好的橱窗里,路过的行人不过多看了两眼,商家就觉得这人一定想买,拉着人家问东问西。
到最后啊,商家自己都快把价格谈好了,结果那行人根本就没想买。
真丢人!真难堪!
狭小的车厢里,廖青度日如年,二十五分钟的车程仿佛被人为拉伸,变得无限漫长。
下车的那一刻,廖青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刑满释放的重犯,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解脱似的快步走进大厅,去自助机器取挂号单。
乔榆预约的时间段在上午九点到九点半,不过廖青一行人八点十五就到了候诊室,提前了半个多小时。
导医台的护士给廖青简单科普就诊流程后,发给她三份简短的调查问卷和量表,内容和患者的诊查目的,现在的体验和病史调查。
廖青填完以后,护士收走纸质问卷,用回形针夹着,按顺序放到其他患者的问卷下面。
廖青看着紧闭的诊室,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她双拳紧握,和乔榆隔位坐在候诊椅上,廖国强和项琴两人则坐在他们两人后面。
廖青的大脑被对未知的恐惧占据,她忘记了路上的尴尬,偏过头去看乔榆,嘴唇打颤。
“乔,乔,乔榆……”
“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过度紧张了,”乔榆说,从廖青的休闲挎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递给她,“深呼吸,来,喝点温水,慢慢喝,能缓解一点。”
廖青依言照做,心脏还是止不住地怦怦急跳。
她攥紧保温杯,大口喘气,问乔榆,“乔榆,我要是很严重该怎么办?要是需要一辈子都吃药,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该怎么办?”
廖青没有明说自己很害怕,乔榆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担心的核心,委婉地点明,“青青,我能体会到你的担心和恐惧,未知的事物确实容易令人不安。不过有些时候,我们自查的结果不一定准确,量表的操作比较复杂,需要标准化的流程和解读,你可以试着稍微,放松一点点,相信医生的判断。而且,即使是重症,也有根治的可能,我,叔叔阿姨,都会陪着你。你可以害怕,但稍微放心些,去检查吧。”
乔榆说话逻辑清晰,极有条理但不失人情味。
廖青听完,竟感到乔榆好像真的了解自己,能理解自己,她惊讶的同时,恐惧感也稍稍散去。
廖青正要回话,项琴就提醒她说叫号叫到她了,催她进诊室。
廖青点头,低声对乔榆说两遍谢谢,接着一面深呼吸,一面同手同脚地走进诊室。
项琴看着女儿慢吞吞的脚步,着急得上火,恨不得和女儿一块进去,抓着廖青坐下,替她和医生说话。
“这孩子!”项琴感慨,不安地坐下来,打开手机浏览器。
搜索的历史记录连着几条,关键词都和“抑郁症”、“孩子”、“家长”有关。
乔榆侧眸瞥了一眼,轻声安慰,“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作为父母,非常担心青青,也能理解你们为人父母的焦虑、惶恐和愧疚,但人的情绪是会传递的,你们是青青最亲的父母,对她的情绪影响很大,如果可以,我希望,并恳求叔叔阿姨,在青青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尽量以平常心对待,不要把她当成异类,过分特殊对待。或许,青青更需要的是理解、包容、支持和陪伴,而且,我个人感觉,青青并不会怨恨你们,即使叔叔阿姨真的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
项琴听完乔榆的一长串话,心里舒坦的同时又有点不是滋味,心想这年轻后生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搞得好像他才是和果果一边的。
但项琴和丈夫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靠谱”二字。
廖国强不想承认,敷衍地嗯两声,便没有再说话,倒是项琴心里着急紧张,闲不住,说了声谢谢,又和乔榆闲聊起来。
而廖青,她走进就诊室,心里的紧张情绪达到顶峰,几乎是双目眩晕,飘到座位上的。
医生是个长相普通,却非常有亲和力的中年女性,她没急着询问病史,而是依据廖青的表现和之前的问卷,引导廖青平静情绪。
“你好,廖青,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是第一次来精神科吗?怎么样,我和你想象中一样面目恐怖吗?”
廖青一愣,连忙摆手,坐在椅子上像个迷茫弱小的鹌鹑,“没有没有,您看起来很温柔,很亲切。”
“那就好,”医生微笑,看到廖青从情绪中脱离,便开始询问廖青的详细病史,对廖青做精神检查,大致包括发病的时间,相关事件,当时的临床表现、治疗情况、药物应用情况、治疗效果等以及其他伴随的症状等等。
廖青刚开始还有点紧张,但随着医生的温和有序地引导,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统统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最严重的时候还暴饮暴食,催吐,整夜失眠。
医生一直很有耐心地倾听,时不时在病历本上写东西。
等廖青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自带的保温杯喝水时,医生才停下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廖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放下保温杯,低头端坐。
“没事,你不必紧张,”医生说,“你表达得很详细,很清楚,很棒。我知道你过去经历了许多艰难的事情,能坚持到现在真的相当不容易。现在我们一起完成了初步的筛查,但为了确定你的情况,我可能还需要廖青你完成一些常规检查和相关量表,来帮助我进行辅助判断,最终确定你的病情,可以吗?”
医生的平静和宽和令廖青安心不少,她点头答应,主动询问需要再做哪些检查。
医生在电脑上输入,打印出检查单和收费单交给廖青,提醒她先去一楼大厅缴费,再去做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带着报告再来复诊。
廖青一一应下,她捏着检查清单走出诊室,和等待的三人说了就诊室的情况。
于是,廖国强去拿着检查单下楼缴费,项琴和乔榆陪着廖青去不同的诊室领号。
廖青遵循医嘱,先去化验区做了血常规、生化常规、肝和肾功能、等实验室检查,又去影像区完成了超声、头部CT、磁共振等检查,最后还去做了心电图、脑电图等检查。
这些检查主要是用来确定廖青的精神疾病有没有诱发躯体症状,产生器质性病变,是评估患者精神疾病轻重的重要指标,也是精神医生开药的主要参考依据。
等待检查结果的下午,护士又领着廖青去了一间安静的小房间。
房间安静空旷,只有桌椅纸笔和她们两人,护士和廖青确认过心境、填写规则和保密原则后,就给她发了很多张标准化量表,出去让廖青一个人完成量表,其中包括19项症状自评量表、明尼苏达多相个性调查表、汉密尔顿焦虑量表等多种临床常用的标准化量表。
光检查就用了一整天,检查结果和分析报告至少到第二天才出来,而专家不是每天都坐诊的,所以廖青到周五又来医院复诊,当然还是浩浩荡荡一群人陪着。
医生见到廖青,平静的面庞依旧像上次一样亲切。
廖青稍稍安心,紧张地等待医生宣判最终结果,“医生,我的情况严重吗?”
医生将诊断结果和药单递给廖青。
可能是怕廖青忧心,医生耐心地解释结果,“目前我这边给出的结果是中度或重度心因性抑郁症,这是说你的抑郁障碍可能起源于连续失败和挫折和好友去世的重大打击,同时伴随有中度焦虑障碍和长期的复杂性创伤和压力症候群,出现了较为中等程度的躯体化,主要表现在肾脏功能和肠胃功能上。”
廖青听不懂,她捏着确诊结果,茫然地问,“我病得很严重吗?医生,我能被治好吗?”
“当然可以,”医生说,“不算特别严重,躯体化的症状肠胃受影响稍微大一点,肾脏功能影响不大,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你的大脑没有发生器质性病变。所以只要你按时吃药,辅以心理咨询治疗,半年左右便能明显好转。”
听到“半年左右便能明显好转”,廖青长处一口气,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谢谢您,医生,我会坚持治疗的。”
医生笑了,又给廖青打了一剂强心剂,“而且,由你所说,你最近的睡眠状态和心境都有所改善,这是一个好兆头。其实,你经历了十几年的长期复杂性创伤和压力症候群,却很好地维持住精神的平衡,没有崩溃,相当厉害哦。”
医生问,“方便的话,可以说说你是如何排解情绪的吗?”
廖青如实回答,“我很久以前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有什么委屈都会和任茗,就是我的好朋友说。后来她去世了,我也保持着这个习惯,特别难以承担的时候,还会发长短信到她生前的号码上。”
“哦?是叙事疗法啊,真不错。”医生感叹,“那看来,你的这位朋友对你的影响真的很大,可以说是你的精神支柱了。”
精神支柱?
现在的任茗,揭开面具,露出狰狞爪牙的任茗,还是我的精神支柱吗?
廖青抬眸,疑惑中带着痛苦。
第121章
即使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来自任茗,廖青想,她也无法憎恨任茗。
她的坏是真的,可好也是真的。
咨询师说,爱永远比恨更深刻,没有人能够真正决定她该过着怎样的一生,也没有人可以直接操控她产生愤怒或其它负面情绪。
可能有一天,她真的能够释怀,能够原谅任茗。
她会忘记任茗不知原因的操控和伤害,却可能会永远记得任茗对她真切的好。
她永远都会记得,六年级寒假,她忽发水痘,躺在床上休息,难受的感觉下一秒就要死掉了,忽然发现任茗戴着口罩从窗户爬进来时的震撼。
她想起来,六年级的小廖青曾在心里感叹,任茗一定是天上下来的仙女。
她也会永远记得,她被流言蜚语包裹,被同学抱团欺负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任茗是如何坚定的,悲切的,一次次挡在她身前。
任茗那样温柔,却会为了她和别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她当然也会永远记得,高三时自己深陷抑郁,任茗陪她在书店坐到天黑下雨,又拖着一身病骨,拉着她在雨夜里放肆奔跑,安慰她总会天亮的,总有天晴时。
天是晴了,任茗却感冒了整整一个月。
……
廖青深知,她永远无法恨任茗,她只是不明白,任茗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要伤害她,再来拯救她?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理解;因为不理解,所以无法释怀。
可是咨询师说,任茗已经去世了,她唯一的选择,只有原谅任茗。
但这真的好难做到啊。
廖青从咨询室走出来,抬眼往宽大的窗户处一望。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大厅里打出一道明亮温暖光束,细小的灰尘在其中飞舞,洋洋洒洒,起伏不定。
廖青往前一步,站到光束中心。
乔榆挂掉电话,从走廊拐角走出来,就看到廖青站在光束中,灰尘像红尘,像地狱,也像奢念,围着廖青起伏打转。
廖青伸手去握,却只捉了一手空。
她茫然无措地凝视空空如也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乔榆长眉微拧,快步走过去,“青青,感觉怎么样啊?”
“乔榆?”廖青回神转头,和乔榆打招呼,“我还以为这次太久了,你已经走了呢?”
“怎么会?”乔榆轻笑,和廖青并肩往楼梯口走去,“我怎么会一声不吭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原来我在你心里是信用破产的状态吗?”
“啊,没有没有,”廖青解释,“这都是第三次咨询了,我想我就是再怎么愚笨,也该记得来回的路了,一个人完全可以。”
乔榆委屈,“你都把叔叔阿姨赶回去了,也要赶我走吗?”
廖青心虚地转头,岔开话题。
乔榆说得没错,爸爸妈妈可以说是她赶回去的。
确诊后第二天,廖青就开始根据医生的建议服药。
服药了八九天,廖青感觉药物的副作用不是很强烈,完全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就正式预约心理咨询师,走上心理咨询和药物治疗并行的治疗道路。
刚开始咨询的时候,廖国强和项琴死活不放心,非要跟着廖青一块来,还在廖青的小区附近,高价租了一套小居室。
但云城市是个旅游大省,市区的房子不好短租,又贵又差,漫天要价,廖青又不想让爸妈为自己打乱计划,更不想一直被爸妈管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好改,项琴着急的时候还是会唠叨廖青)。
所以才做完一次咨询,廖青就软磨硬泡,以工作为借口,劝说廖国强和项琴回县城上班。
八月底,小学马上就要开学,正是下半年最忙的时候,项琴作为副校长不能不在,不过项琴还是在云城多留了一周,等廖青做完两次咨询,看起来情况稳定了才回去。
但实际上,前两次咨询中,廖青和她的咨询师,主要是在彼此熟悉,确立咨询目标,两人探讨了一些浅显的问题和长期流程,并没有深入到廖青抑郁障碍的核心区。
因此项琴才会感觉廖青每次从咨询室回来,看起来情况稳定,情绪平稳。
项琴不知道的是,在心理咨询中,来访者看起来情况稳定,并不总是好事。
毕竟,未表达的情绪不会消亡,它只会在未来,以更丑陋、更凶恶的方式表达出来。
如果在咨询室内,来访者与咨询师的会谈不能触及来访者伤口深处,不能揭开伤疤、割去化脓的肿肉,不能帮助来访者将积蓄的情绪表达出来,来访者就不会真正好转。
所以,今天的咨询中,咨询师开场白变成了问句。
咨询师问廖青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让她印象深刻,或者对她的影响很大,想在咨询室探讨的事情。
廖青立即想到了任茗,她如实和咨询师说了吃火锅那天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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