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自己,从未给过对方一点回应。
他喜欢的事情,沈随安不知道,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不会一直做。他爱吃的东西,不告诉她,那她也会一直注意不到。这个女人并不细致,她的目光不会永远凝视一处,如果他不说出来,沈随安便无法察觉。
而他曾经说过的,喜欢的东西,又有哪一样,对方没有送到他手上呢?
胸口积了一股无名的恼怒,不是对沈随安,而是对自己。顾云熙站在阴影处,听见了沈随安的那句“想见你”。
可是,可是顾云熙也——很想见她啊……
他还有这份资格吗?
指甲深深嵌进手心的肉,他咬着嘴唇,抬眸,向着对方走去。
*
送走了陆湫,沈随安让人将踏苍也安置好,这才拢了拢之前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回头看向那边一直在盯着她的主仆二人,语气随意,却带着几分淡漠:
“顾小公子一直看着沈某,是有什么事吗?”
早在之前与陆湫一同骑马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奔跑而来的顾云熙。当时若非她让踏苍扭转了方向,顾云熙可能就要被马给误伤到了。离得那么近,好歹也是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的前任夫郎,她自然不会认不出。
只是顾云熙今天的模样,不像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面——青年身上的衣服并不整洁得体,而是稍显凌乱的,发髻也有些松散。最为明显的还是面容,早在以前,顾云熙时时刻刻都会保证自己足够漂亮,即使未施粉黛,他也应靠着容颜吸引目光。
但现在,他的面色不再红润,而是偏向苍白,整个人身上也再无骄傲,甚至连强撑起来的气势都看不见了,显得颓败而孤寂。即便仍是美人,也失去了许多华光。
李凭前辈倒是会喜欢,沈随安忽然想到。李凭爱玩,偶尔闲了还会去逛南风楼,虽未娶夫,却经验颇多。她曾说过,以前在南风楼碰见了个新人,皮相好就算了,身上还带着点叫人可怜的气质,像是什么落魄公子一样,十分招人疼。只可惜她来的不巧,那人已经被破了身,如果仍是完璧,她是愿意把人赎下来养着的。
那个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偏生喜欢落魄可怜的?如果只有可怜,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沈随安更喜欢的,是带着光彩的,人也一样,物也一样,风景也一样。
现在的顾云熙,在她看来,应该没有曾经在沈府时好看。
“沈二小姐……”顾云熙眼底似有水光,声音虚弱,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弱势与恳求,看起来极为可怜,“我受了伤,无力行走,身边仅有一名小侍,暂时无法归家……现在天色已晚……可否麻烦您,送我回顾府……”
“顾某必会感谢沈二小姐……”他干涩的吐出这句话,即便沈随安猜测,顾云熙应该也拿不出什么谢礼,“以及……以前的很多事,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有些模糊,沈随安没听太清楚,好像是在道歉,但怎么可能?沈随安挑眉,所以,他大概被人扔在这儿了。真稀奇。
以沈随安对他的印象,顾云熙向来对骑马没什么兴趣,鲜少来草场。同他一起的不太可能是顾家人,顾家人不管怎样,起码不会扔下他,可若是和人结伴出行,他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被丢下的那一个?
不过,既然已经和离,对方便与她没有关系了。无恩无怨,当成生人即可,犯不上故意去给人找不痛快。反正平日碰到这种事,她也会顺手去帮一下的。
“随我走吧。”
沈随安落下一句话,转身前往自家的马车。身后的青年好似都没想到她真的能答应,连忙与仆役一起快步跟上。
墨竹帮忙扶着顾云熙,也上了马车。沈随安却没上,她忽略掉身后那道有些明显的视线,骑了马,走在最前方,准备先行回国公府。
都已经是和离的女男了,不适合待在一起。她知道分寸。顾云熙的想法与她无关,道歉也好,不道歉也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沈随安不在意。
今晚,或许还会有些家事需要处。
*
“……母亲。”陆湫走在陆守一身边,吸吸鼻子。
“你倒是能耐。”陆守一紧锁着眉头,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开骂或者动手,只说了一句话,便率先走出草场。
陆湫此刻无心察觉陆守一的不同,他情绪低落,慢吞吞地跟着母亲上了马车,上去之后才注意到,陆椿其实也在,似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湫哥……”
“嗯。”
此时的陆湫完全不想去会旁人,即使是陆椿,他也只是点了个头打个招呼,便别过头,一个人窝在一边待着去了。陆椿见状,将未说完的话语吞进肚子,也不敢问。
所以他哥是怎么偷跑了半个月,就真的勾搭上沈二小姐了?马上就要嫁进沈府,他哥这又是在不高兴些什么?
虽然还未正式提亲,但这事儿应该也拖不了几天。母亲还被沈随安特地警告了,出嫁之前陆湫身上绝不能再添新伤,但看湫哥现在这个样子,陆椿都怕他自己一脑袋撞墙上。要是本人自己闲的没事弄出了伤口,沈二小姐是怪湫哥还是怪他们?
小小的马车,只有陆椿一人如坐针毡。
不过陆椿下定决心,以后要向着湫哥学习。或许天天背男德男训还真不一定有当兵打仗有用,那么多世家子弟学了十几年,连左丞相家的公子跟顾家的幺子都没争到,最后竟然让他这个笨蛋哥哥占了沈二小姐夫郎的位置。
如果不是被骗——他也想象不出沈二小姐能从区区一个陆湫身上图谋什么——陆椿愿意天天学哥哥练棍法,盼望自己也能求得这样一门好亲事。
第37章
赵岚卿半躺在榻上,怀中抱着只狸奴抚摸,姿势随意,表情平和。另一边,沈路同李昭坐在靠墙的座椅上,虽然手边有着茶水,但二人似乎都没心思去饮用。沈路目光玩味,而李昭则是肉眼可见的不满。
“想好了?”沈路挑眉看她。
沈随安在沈路眼中,一直是个不需要太过规训的孩子。她通透,干净,有着自己的追求,不管是岚卿还是沈路,都只是希望沈随安顺遂如愿,之前那次婚事少见地让自家女儿产生了不满,那便不要了。
可沈路没想到,让沈随安自己去决定的亲事,来的这么快——还刚巧是之前当街对自家女儿说什么“想成亲”的那个傻小子。
“想好了,”眼前的沈随安点头,她站得端正,表情带着笑意,眼神却格外坚定,“不会再改。”
“简直就是胡闹……!”李昭面露愠色,深吸一口气,“一个陆家子而已,喜欢就喜欢,把他带来当个侧室都是便宜他了……你偏要让他当正夫?那个蠢样子,又没教养又不懂礼数,以前还混过军营,哪里是个能管家、能拿得出手的?”
“没事,”沈随安倒也不跟李侧君置气,语气平和,“我会教他的,他年纪小,时间还长。”
“你……!”李侧君的手指紧握住扶手,指尖都泛了白。
“顾公子进门那年,比陆湫还大一些,三年过去,一直没学着管家,我看李侧君也从未催促过,”沈随安眨眨眼,“怎么偏到了陆公子这里要这么着急?”
“人家顾云熙好歹是个正经的世家公子——这个陆湫,怕是连最基本的进退有度都搞不懂罢!”李昭恨恨地瞪着沈随安,但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还未进门的陆湫。
他早觉得陆湫这小子不适合在沈随安面前晃。李昭其实并不是太在乎出身,但出身跟品性起码得有一个拿得出手。这陆湫外表灰头土脸、性子横冲直撞,出身还算不得好,哪一样拿出来都不占优,叫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给逸欢当正夫?!
“那倒正合适,”沈随安笑起来,轻飘飘地说,“反正我也不怎么遵规守矩,外面人都知道我自由散漫惯了,娶个夫郎同我一样又何妨?”
“逸欢,我看你……!”李昭几乎要气得站起来。
“行了……”沈路拦下即将发作的李昭,叹了口气才问道,“你为什么确定是他,你心悦他?”
“应该……还算不上彻底,”沈随安低敛眼眸,“或许之后会。”
“你记着,”沈路提醒着,“这次如若再错,我可不会给你兜底了。”
“自然。”沈随安颔首。
“岚卿,”沈路望向榻上未发一言的男子,柔声问,“怎么样?”
“逸欢想要,便娶回来罢,”赵岚卿浅笑着,“记得带来给我看看招不招人喜欢。之前那顾公子成天郁郁寡欢,叫人看着难受。这次找个活泼些的,也好。”
“岚卿……”李昭愤愤地看着赵岚卿,像是责怪他也跟沈路一样随便决定。
“……那这事便敲定了,”沈路点头,“明天找人去算算日子,安排提亲。”
“才时隔两月,又是和离又是结亲,你也是彻底不在乎名声了,”李昭缓了半天才说道,话中带刺,“你非要娶他,看来我也拦不住,但这次婚宴不可能让你大张旗鼓地去办,我丢不起那个人。”
“女儿知道。”沈随安没反驳,应了下来。
即便旁的能争,但婚宴是没办法的。她同顾云熙和离本就不出太久,再娶也稍显仓促,即便从提亲到结婚起码还有半月,拢共也不到三月时日而已。
大概只能请点好友跟两方家人了,或许都摆不了几桌。
第一次结亲时,很多事情都不是沈随安需要考虑的,不过这次或许她得提前做些准备,毕竟李侧君不可能在陆湫身上花太多心思,顶多让人安排着走个流程而已。看来她要去找孟青桓取取经了。
……会不会太显草率?沈随安有点苦恼。或许她可以在其他方面稍微加些分量,比如,聘礼,或者婚轿……
沈随安觉得,自己该进宫一趟了。
*
陆湫这两天可以说是寝食难安。
他偶尔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刚得知沈随安娶夫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想到对方就很想哭——也不只是想,他确实经常在哭,没哭出声,只是做些什么都会不自觉掉了眼泪,随手擦了再继续而已。
陆湫本以为自己不爱哭的,可即便他对沈随安不会有埋怨,但……也会因为见不到她,因为心中的忐忑而难过。
逸欢姐姐说过,她会来接他。
所以陆湫要等。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这次回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地没来教训他,骂他,也没人问他之前偷跑的事情,更没人提起惩罚。
尤其那武氏更是诡异,远远看到他,不上来找茬儿就算了,还跑得比谁都快,母亲也不来过问他,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除了陆椿时不时愿意过来陪他坐会儿之外,整个陆家都没人他。
倒也不错。陆湫抹了把眼睛,心想。总比被她们揪着去跪祠堂要好,起码身上还不用太疼。但越是这样,陆湫就越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好像她们在安排着什么大事,要彻底摆脱他了一样。
一直到今天。
陆湫是被陆椿跟陆元枫晃醒的。他最近晚上睡不着,白天有时候昏昏沉沉就在榻上睡着了,但白日睡觉又很不安稳,所以精神一直很差,身上都没了之前那股冲劲儿。从睡眠中强行抽离的陆湫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用力眯了眯眼睛,喉咙咕哝着:
“干嘛啊……”
“干嘛?”陆元枫扬了扬脑袋,戳戳他的额头,示意他一起出门,“人家都来提亲了,你还不把自己捯饬得漂亮点?我还以为你早收拾好了呢……”
提、亲?
一个词,把陆湫给震精神了。
梦中悲伤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本就不太好用的脑袋强行快速思考,也难免忽略很多细节。
提什么亲?谁来提亲?那个董松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们还打着把他嫁出去的主意?这次又是要把他嫁给谁?要是没能跑掉,要是还在陆家,他……
他还能等到沈随安吗?
鼻子发酸,陆湫紧紧咬着嘴唇,想忍耐,却又没办法继续坚持了。积攒下来的难过总算到达了极限。他偏执地相信沈随安会接他走,可是如果家里人一定要把他送走,他还能坚持到逸欢姐姐来吗……?
“……走开。”陆湫低声说。
“嗯?”陆元枫没听懂。
“我说……走开!”陆湫低吼着,他的情绪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再也忍不住眼泪,强压下哭腔大声喊着,“管她哪家提亲哪家要娶,我不、呜……不嫁!”
“你在说什么?”陆元枫莫名其妙,“这不是你早就想……”
“湫哥,你是不是跟她闹了脾气?”陆椿担心地看着陆湫,想劝一下自家哥哥,“这种时候可不能乱发火,要是把亲事搅黄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
“我不要去……!”陆湫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一味地抗拒,“我根本不想嫁给其他人,除了逸欢姐姐……我谁也不要嫁!”
“陆湫,”陆元枫与陆椿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先听我说。”
“大不了、呜……大不了你们打死我!”陆湫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她们的话,胡乱抹着眼泪,“打不死我就再跑一次!”
“你知道是谁来提亲吗?”
“还能是谁!我又不认识,又不喜欢!”陆湫哭得脸都花了,就连以前被两个人欺负惨的小陆湫都从没这样狼狈过,“管她谁来,我都不去!”
“是沈二小姐。”陆元枫说。
“你们——”
陆湫的话语跟哭叫忽然停住了。
半晌,他愣愣地转过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梦,或者还没醒,于是喃喃问道:
“什、什么……?”
“是沈随安。”陆元枫重复了一遍。
“她来提亲了。”
“说要娶你。”
*
晕乎乎的。
陆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陆椿紧急收拾了仪表,换了衣服还梳了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自家姐姐跟弟弟走到正院的。
原本宽敞的正院中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箱子,都堆了一面墙,还有一些装不进箱子里的、被红布盖着的东西。
而在他赶到的时候,那个朝思暮想了许久许久的人,恰好从会客厅迈出。她身后跟着几名仆役,还有陆守一和武氏。陆守一手中拿着一张纸,陆湫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他就这样呆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沈随安同他的母父行礼,看着对方朝他走来。
沈随安今日身着正装,不像平日那般随意温和了,连发髻都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极其文雅,但又带着些凌厉,连一张讨喜的笑面都似有深意。
可在与陆湫对上视线时,沈随安眼中的防备与挑剔顷刻融化,只剩下纯粹的,令人上瘾的欢喜。
迎着陆湫略显傻气的视线,沈随安走上前。
“这是哭了?”她倾下身,注意到了少年有些泛红的眼眶,碍着周围都是陆家人,忍住了没去捏陆湫的脸,笑着说,“放心,我没反悔。”
“我说过会来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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