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茶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了。他教着教着总会开始沉默,又会在晚黛警告的目光下打个抖,强迫自己提起精神,语气干巴巴地、一遍一遍地教,但因为陆湫霸占了全部的食材,他也只能争取到五个示范的馄饨而已。而且陆湫速度还很快,有时候想拦都没拦住,苏茶又不敢提出自己上手改。
最终,在那一大堆各不相同的馄饨中,那位少主君勉强挑出了一些他自己觉得卖相还算能看的下锅煮。
然后,露馅儿了。
馄饨硬生生变成了面皮和肉馅儿汤,看着让人毫无食欲。
这一碗馄饨做得,很难不让人以为是少主君跟晚黛下的套。
苏茶真的很想说,假如他有错,可以直接把他逐出沈府,不需要用这样迂回的手段来磋磨。假若是他把这碗馄饨端给二小姐,说是自己教出来的手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哪家厨房要他了。
难道,他们不仅要将他扔出去,还要断了他的后路吗……?!苏茶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
起来之后,身边没人。
沈随安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清醒了一阵才坐起身,招呼墨竹进门。
昨夜陆湫睡觉比前一天老实些,到了后半夜才开始往她这边挤。还好沈随安基本知道该怎么应付,在冷的时候半梦半醒着给人搂怀里继续睡,抱久之后太热,便强撑着意识给陆湫裹了被子,把他扔到另一边去,后来再没被打扰过。
收拾仪表的时候听墨竹说,陆湫今日早早醒了,跟晚黛去了厨房,到现在也没回来。
也不知是吃早饭还是做些东西,沈随安有些感兴趣,系好发带之后前往了厨房,寻自家夫郎。
一进门便是熟悉的烟火气,应该是煮了些东西。远远看着少年的背影,沈随安在门口招呼:“陆湫,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那人回了头,快步赶到她这里来,表情是明显的心虚:“妻主……!你来了啊……”
“怎么,不希望我来?”沈随安挑眉,双手抱怀,嘴角勾起,“难道是有什么不想让我看的……?”
“不是……”陆湫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是想给妻主做早饭的,但……做得太差了,妻主,你还是别看了,让他们再做一份吧。”
“做个饭还能多差,有毒吗?”沈随安开玩笑地问。
“那倒是没有……”陆湫别过脸去,“或许也能吃,就是卖相……不太好。”
“没关系,刚开始都是这样,”沈随安问一句,“有人盯着你做吗?”
“厨房那个叫苏茶的帮我看着呢。”
“他啊,手艺还挺好的,应该不会有问题,”沈随安放下心,“带我去看看吧。”
“……噢。”陆湫最终还是点了头,拉着沈随安到里面去。
嗯……
在看到成品之后,沈随安觉得卖相不太好这个形容,可能比较收敛。
根本就没有卖相吧。
花花绿绿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间或穿插着面皮跟肉疙瘩,汤色不是清白透亮,而是很重的颜色,还配上了一把过分显眼的绿色葱花,看着便让人食欲全无。
要不是陆湫提醒,她真认不出那是馄饨。
站在一旁的苏茶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打击,一向干练好用的小总管此时又呆又木,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身边人提醒了才想起来向她行礼。
沈随安没在意其他人,因为那碗“馄饨”的冲击力还挺大的。不过看在陆湫眼巴巴的目光跟不自觉的小动作上,她还是很给面子地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小口。
……熟了,能吃。
但调料加得乱七八糟,有点难入口,后劲还有点大,跟好吃完全沾不上边。不过总比连“能吃”这个评价都没有得要好,比卖相强上不少。起码馅儿本身没什么问题,面皮薄厚也很恰当。
未来可期。
沈随安放下碗,矜持地点评:“其实还挺好的,下次你做慢些,放调料的时候记得提前问问,别太着急。”
“嗯!”陆湫被她夸了两句就高兴了,眼睛闪着光,一下子有了信心一样,十分积极,“那我下次再给妻主做其他的菜!”
“好,”沈随安点头应允,还好心问了一句,“需要我教你吗?”
“这个就不劳烦妻主了,我要自己学!”陆湫一口推拒了她想帮忙的念头,期待地看着她,“妻主,我也想学好厨艺,让你惊讶一下……!”
“那就好好努力,多尝试,”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肩膀,“不过你还没吃东西吧,不然先带你去外面下个馆子,吃饱之后再收拾,我们晚些进宫……”
一对妻夫就这么一边商讨着今日的安排,一边其乐融融地走远了。
苏茶望着二人的背影,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叹新任少主君和前任顾小公子的区别,而是一时间有些绝望。假如这个少主君之后经常来厨房,他一定会是受到伤害最多的人之一。说实话,他突然觉得在厨房当总管没那么好了,虽然油水多,但折磨也不少。
而且,二小姐被骗了。
可怜的二小姐完全不知道这馄饨的馅料跟面皮跟陆公子毫无关系,这都是他苏茶做的。只是陆公子那过人的手艺,让已经习惯苏茶做饭风格的二小姐都没认出来。
有朝一日——甚至都不需要太久——二小姐一定会后悔今日说出了那几句鼓励陆公子学习厨艺的话。
“多尝试。”
她会为这三个字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49章
陆湫发觉,沈随安好像总喜欢把一些明明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事情说得特别轻描淡写。
或许是因为她的家境可以提供给她试错的机会与足够的安全感,或许是因为她性格天生不易被外物牵引,对于沈随安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挽回的。陆湫很羡慕,他也想像逸欢姐姐一样。
但他无法做到。
陆湫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违反规矩就是需要做足心准备,就是要面临被逐出家族、曝尸荒野的悲惨下场。他的每一次决定都没有后路,所以陆湫一直在紧绷着,永远没办法彻底放松。
成婚也是,见母父也是,这次进皇宫也是。只要有一件事做不好,他便很可能会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陆湫被说过太多次“不中用”、“什么都做不好”,被骂过太多次“不像个男子”、“没出息”,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对自身失去了信赖。
他生怕再度出丑,像是那次参加沈明琦的接风宴一样,明明有着武力傍身,却还是被泼了一身茶水而不敢动怒。他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感受,王城不是军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拳头说话。
那些繁琐复杂的规则,纷乱缠绕的势力关系,无处不在的恶意,陆湫适应不来。即便再怎么用心去学,他也不喜欢。他只想一辈子跟逸欢姐姐两个人躲在厢房里,最好是相拥在床榻上,再也不见任何人。
其实陆湫是个挺开朗的性子,只是他的好友都是军中之人,是女人,距离过远,不方便见面。即便在王城,他现在恢复了男儿身,还有了妻主,还是不方便过多交流。
失去朋友,再被家族抛弃。他现在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沈随安一人而已。
陆湫别无选择,也不需要其他选择。
现在,二人同坐在马车上,沈随安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抱着。女人声音平淡,在他耳边说,随意些就好。
“皇宫也是屋子,”她比划着,“陛下也是人。”
话语朴实过了头,甚至有点冒犯。陆湫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一圈,生怕有人在偷听。沈随安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
“我又没说大不敬的话,怎么,住人的地方不叫屋子吗?”
“可是,皇宫是皇宫……”陆湫嘴笨,“屋子是屋子。”
“要是你也在皇宫长大便会知道,就只是屋子而已,”沈随安叹了口气,“那里又不是多好的地方,或许还没有咱们外面的人自在呢。”
“为什么……?”陆湫靠着沈随安,抬头问。
“之前你见过的太女殿下……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可不少,”沈随安这下知道遮掩了,是贴着陆湫耳边说的,“像是下毒,刺杀,陷害栽赃,勾心斗角,任何恐怖的事情都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相比起来,你在家中或者在军中受的苦,或许还会更单纯些。”
“我、我不明白……”陆湫喃喃道,“宫中之人不会缺衣少食,拥有那般好的住处,那么多仆役服侍……怎么还是要争要抢,要对别人下狠手?”
“很简单,因为总有些人见不得你过得好。”
“你喜欢的小狗,心悦之人送的玉佩,甚至父亲的遗物,随时会被人抢走。就连昨天还在一起玩的男侍,可能隔日就被人胡乱找个由杀了。在那里,没有能力的人,留不住任何想要的东西。”
“在上面的人,可以轻描淡写地将她们珍视的一切都抢走。每个人似乎都有由,每个人也都身在局中不得而出。不争取,受伤的便是自己。”
“所以我们家才表明立场,不参与皇权斗争。陛下是谁,我们便听谁的。太女定了谁,我们也能在陛下允许的范围内搭把手。”
“不过不用怕,”注意到了陆湫比先前更加惶恐,沈随安在他耳边轻笑,“那都是宫里人在斗,牵扯不到咱们。我们这次只是去见陛下。”
陆湫总觉得自己又被沈随安故意吓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觉得自己太傻。
明明那些可怕的事情可以不用说的,结果说了就算了,还那样详细。虽然一开始确实是他在问……不过,拜妻主所赐,陆湫也知道了,皇宫并不一定只有光鲜亮丽的一面。
光会带来影子。
或许,皇宫也是人与人组成的一个大而复杂的“家庭”,像是陆家,其实并非全然没有资源,没有爱,只是落不到他陆湫身上而已。按照这个思路,也并非不能解了。
*
沈随安觉得,在御书房忍住不去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尤其是当陛下皱着眉,看看陆湫又看看她,视线来回飘了好几遍,最终悄声问她:“这小子是你在乡野找来的农夫吗?怎么这么黑?”
实在不像王城中人。
沈随安:“噗。”
沈随安:“他,咳,他之前去当兵了,晒的。”
“一介男子,去当兵……?”宋陌可没听说过这事,也不是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传到她耳朵的。往大了讲,这可是违反军纪,目无军法。
“男扮女装,混进去的,”沈随安眨眨眼,“陆湫早就挨过打了,陛下,容我给我家夫郎求个情,看在我的面子上,您就别动他了。”
“哈,怎么,你们刚成婚,我还能当着你面罚他不成?”宋陌气笑了,不客气地弹了下沈随安凑过来的脑门儿,把她弹得吐吐舌头,往后退去,“再说,有你这么求情的吗?”
两人分开了。
听不见二人谈话内容的陆湫只看见自家妻主低头和陛下说了几句话,然后被陛下弹了脑瓜崩。
陆湫:?!
这难道是因为陛下对他不满意,所以要罚妻主吗?!
陆湫慌忙跑到妻主身边,完全没去管因为他异常的举动而做好准备的侍卫与暗卫,一心想护着沈随安。因为太过急促,还差点被身上的长衫绊得摔了跤,最终,小少年挡在了沈随安身前。
挡是挡住了,但酝酿半晌,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光靠一张坚定的表情,上面明晃晃写着:“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许欺负我妻主!”
沈随安低着头,笑出了声,好半天才缓过来,温声劝着身前的人,把小少年往旁边拽:“陆湫,好了,陛下没对我做什么。”
说罢,沈随安冲宋陌眨了眨眼,眼中的意思很明确:怎样?
宋陌:……。
宋陌:“其实,嗯,还行。挺好。”
她忽然懂沈随安选这个家伙做夫郎的由了。
虽说黑了点,笨了些,但性子着实有趣,是逸欢会喜欢的风格。不愧是之前就当街跟逸欢提亲的人,这还真是莽撞。要不是她提前做手势拦住了暗卫的动作,照陆湫那个直冲着她这边来的行径,是要掉脑袋的。
算了,沈随安自己满意就行。
“……身为庆国公府的二少主君,好好服侍妻主是你的职责,”宋陌最终也就提点了一句,“不能恃宠而骄,莫做些仗势欺人的事情,多跟家中男子学一学规矩。你妻主是极好的,别让她为你操心太多。”
“啊……”陆湫呆愣愣地答应,后知后觉地行礼,“谢、谢过陛下……!”
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就莫名其妙拿了赏赐。陛下说,这是给她们小妻夫的新婚礼。
陆湫探头看那边正在搬东西的马车,又看向沈随安,真诚地感叹:“陛下还真是大方。”
“没错,”沈随安赞同地点头,“感觉你还挺好用,下次记着再来陪我打秋风。”
“好!”陆湫对于自己能派上用场这件事感到高兴。沈随安看他面露喜色,再没提刚刚陆湫过于冒进的事情。
*
回了府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陆湫去拜见徐大夫。
虽说徐大夫医术高超,是府中德高望重的医者,偶尔还会有别家医者来她这里求问,但毕竟女男授受不亲,她这个妻主得贴身看着陆湫才是,莫叫别人说了闲话。于是检查身体前,沈随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陆湫身旁。
陆湫先把衣服上的各种扣子绳子解了开,钻进了那边提供的被子里,蛄蛹了好一阵才脱下衣服,裸着身子躺在里面,等待人来检查,要检查哪里,就露出哪里。
这是在看医生,他倒没什么害羞的,毕竟自己的身子妻主也不是没看过,只要不去接触,还是能忍住冲动。
年迈但经验丰富的医者一寸寸看过他的疤痕,眉头紧皱。
“……这……看来不太好养,”徐大夫示意着陆湫腹部的伤疤时,脸上的愁容难以遮掩,“二小姐,陆公子腹部的伤口暂且先用普通的祛疤膏涂抹,不过应该起不到太大效果,容奴再寻一寻更好的药方……但再怎么好的方子,也恢复不到全无痕迹。”
“知道了。他身体有其他暗伤吗?”沈随安问,“还有没有平时要注意的地方?”
“那些倒是没有,陆公子体质非常好,只是近期时常疲劳饥饿,要多休息,好好吃饭,”徐大夫说着,“待皮外伤养好,身体完全康健,定能为二小姐诞下健康的女儿。”
“好。”沈随安点点头,放下了心。
“妻主一直在担心我的身体吗?”躺在床上的陆湫眨巴眨巴眼,“我身体特别好的!一直都没怎么生过病,就是有太多疤了,不好看……”
“徐大夫在拿药,回去让晚黛每日帮你涂一涂,会去掉的,”沈随安坐在他身边低下头,目光温柔,“再说,也没什么不好看的,主要还是怕你有其他伤。能没有伤自然是最好的。”
“嘿嘿……那、妻主,我想问一下……这里有可以让我稍微,白净一些的药膏吗……?”陆湫从被子里伸出手,扯她的衣角,试探着问,“好多人都说我太黑了,配不上妻主……我不想之后出门都给妻主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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