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相信人之后，她特别相信钱。
所以她比吉祥负重得更多，她伤痕累累，她的寿命更加短促，她有很多计划和欲望，她的心里有巨大空洞，那些空洞造就她的所有不服和打击，她努力要用名气和金钱填满它。
因为财富是她在的这个社会里最有效的理解、支持和尊重，它比小人物的潸然泪下、歇斯底里的控诉、他们的屈辱和付出、他们的愤怒和背叛，他们充满灾难不公又十分寻常的故事，作用大得多。
因为她这样的人的成长里没有理解、支持和尊重，于是无可逃避的没有安全感，被各路来到身边的人马弱肉强食的掠夺欺辱，一轮一轮在心上挖走她的完整和真实，落那一个个冒烟的空洞。
李吉祥这回破天荒跟小旭说了很多的话。
他停顿的时候，转头面朝很早以前就被淘汰掉的台式旧电脑，这台沦为时代记忆、进入博物馆的古董电脑所使用的配件，是女儿在古董旧物里求购到的版本，鼠标键盘这种散件，要从一些有情怀的同代老人手里高价收购。
色域很有限的老电脑屏幕，播放着视觉简陋、玩法单一的老游戏：一只容易炸毛的卡通灰狸猫睡在吉祥绘制的家里，打起哈欠，露出上下四颗尖尖的小牙齿。
那是志明夫妇寻求挣钱的副业，胡试乱撞做出的第一个养宠物的游戏。
当时能省就省，为求降低成本，志明自己配的音。
那只狸花猫角色隔一段时间会有自己的动作和对白，吉祥会停下来，注视它喵喵叫，凶巴巴的说：‘主人，不要饿着我，我饿了会骂人！’‘我要挣很多很多猫粮！’
动画野猫头上顶着吉祥取的名字：‘老婆’
小旭睁大眼睛，听到野猫说着志明的声音。
志明为游戏角色配音，因为用电脑赠送的低性能话筒录制得很业余，没有后期修理过，带着呼吸的杂音。
李吉祥起身去老电脑下敲动键盘，熟练的‘喂食’，再回到娄晓旭面前，继续讲他看到的，现实和不正常交织的亡妻，吉祥一脸深信不疑的坚持叙述，小旭差点都信了。
他看着那个简陋的养宠物游戏，开始出神，回到自己年轻力壮时候的岁月，志明夫妻这个游戏，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投资的第一个产品。
后来和游戏产业结缘，全是因为和志明他们夫妻交织在一起。
娄晓旭控制不住开始想象。
一只小野猫在垃圾堆里吃疼的凄厉叫着到处乱窜，它是最土最平凡也繁衍众多的杂碎，它从忍耐顺服到逃无可逃的凶愤攻击，抽搐似的癫狂弓弹起身体，朝人龇牙咧嘴的哈气扬爪，接着被不快的大手们抓起后颈皮，把这只体内有寄生虫而瘦骨嶙峋又不听话的小丑野猫，他们随随便便把它扇打得尖叫乱抓。
它那么微弱愚蠢而一文不名，凭什么还凶得对谁都挥起小爪子表示不服？它重伤不了任何人。
谁对付不了你这种自生自灭也不稀奇的小玩意儿？
厌烦的教训后，把她扔回垃圾堆。
野狸花气喘匀了，在垃圾堆深处探头探脑，一瘸一拐，继续在垃圾堆里翻找零星的残羹剩饭糊口。
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到处翻捡维生的垃圾，四处窝藏、积累，又失去。
她四处觅食，从这条街窜到那条街，在漠视和歧视里霉运加身的又凶又疯，没有眼色，扭曲仇恨的看待世界，也一直是挨打最凶的那个激烈的蠢货。
所以她熬了很长时间，努力换来自己想要的前程——财富，普世间最有效的自由通行证。
因为她成长得很不安全，她有很多难过的回忆，只能无能为力的让时间过去了。
她是被花园中的名株吸食消化的粪土，无数她这样的肥料成就了繁花争奇斗艳，成就它们互相授粉牵连，枝繁叶茂的竭力吸取向上的阳光，无知或有意往花园的最低处投下大片大片阴影。
她在阴影里仰望，她在阴影里被蒙蔽，在下面照不到阳光，秋冬时刺骨寒冷，被狂风欺凌与赶逐。
她心里从小被挖出刺穿的一个个漏风孔洞，饥渴得需要吸食财富与自由来填补。
她需要社会价值，弥补对自己存在的不安全感。
伤害她的、让她逆风而行的功利环境，那些带着各种面具各种身份、各自为营的过客，汇成一片汹涌无尽、翻腾兴波的连绵海水。
然后黄志明在海上飘摇翻转，撑着她胡乱修补的破帆，海水里冒出李吉祥湿漉漉而苍白的脑袋，他攀抓住她飘摇欲坠的船沿，坚持而突然的爬进去，埋头修补漏水的船洞。
她被雨打风吹去，淋得乌乌糟糟。
暴躁又应激，颓败又含恨，在获得片刻喘息时，终于低头看他。
防备紧绷。
“你过来帮我，图什么？”图我什么？
他说：“我不想溺在水里，我们两个一起撑船。”
然后天开雨散，他们过得好了。
太浪漫了。
浪漫死了。
六十多岁的小旭老总心脏激动跳动了两秒。
吉祥这天对他讲了很多事情，他和常人见到的世界很不一样。
难得李吉祥的话这么多，娄晓旭捧场听老兄弟说完，伴着狸花志明间或传来的说话声。
他在孤寡鳏夫吉祥这里蹭了一顿晚饭，饭后吉祥用一把水果刀削了梨子，两个消化能力和食量减退的老男人分吃一个。
被管家催促回去，小旭笑哈哈的跟吉祥老哥哥拜拜，宽慰鼓励着回家。
小旭离开到处重建的街区，觉得双腿走路顺畅得异常，忽然想起没拿那根用来装模作样倚老卖老的拐杖，他用它让人对他嘘寒问暖，而且到哪都被小心翼翼的让座。
娄晓旭可是很喜欢被人宠爱，被人关心喜欢的。
他回头再去李吉祥家，还没敲门，门自己飘开，室内的灯全部熄灭，只有中心的老古董电脑发出光。
娄晓旭的脑袋轰鸣震响，脑子里的嘈杂声音几乎让他聋了。
志明的声音从电脑里的游戏小猫嘴里冒出来，重复说着：‘我要挣很多很多猫粮！’
她最终满足愿望，她走了。
李吉祥静静躺在骨灰罐旁边，水果刀插在心口，血水浸透衣服。
第131章 金婚前一年
李吉祥被医院抢救回来。
娄晓旭去看望他的时候，李吉祥在秋阳照进的一片苍白中，修补母亲活着时年年送来的旧红绳手链。
小吉祥围在病床边‘爷爷’‘爷爷’的叫他。
吉祥抬起头，沉默的看真的腿软被拐杖撑进来的小旭。
“哥，”小旭嘴唇发抖，“这样的事你怪我？怪不成吧？原来那天你是交代遗言，我被吓得不轻！你要是真没了，我是见你最后一面的人，让我这辈子怎么想？”
他拿出手巾抹大眼镜下面的眼泪，秘书扶住脆弱颤抖的小老头老总。
吉祥说：“你们不懂。”
他抱住妻子的骨灰。
吉星在病床边哭得不行，“爸，妈走你就只想死？爸最疼我爱我，就不要我了？”
吉祥茫然地摇头，他们不懂。
娄晓旭揉干眼睛，看到发丝一丝不乱梳起的兰妍母子进来，捧着花束来探望李吉祥。
兰猗在病房里抱起小吉祥，兰妍目光闪动，脸上是感动：“至死不渝的爱情。”
她坐到吉祥身侧，虽然优美典雅如旧，不过和李吉祥一样白发苍苍。
兰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吉祥，这是你和志明一起做的泥塑，你最早直播的那家手工网店，还记得吗？”
吉祥目光动起，去看盒子里的泥偶。
“你所有的作品我都收购了，保存得完好。”兰妍温柔的说，“除了这件。这是我最近在一个过世老人家里买到的小泥偶。”
“志明在包装完寄快递之前，在每个作品底面盖上‘黄富贵’的章。”兰妍翻转一个几乎掉完所有颜料漆，面容磨损得模糊、残缺开裂的小人泥偶，“所以我认得出来它是你做的，现在我是它的买家。吉祥，你负责售后修复，对吗？”
吉祥眼睛发直，从兰妍手里夺走泥偶。
“这个，是老婆画的。”他捏紧泥偶，“她说我做得不对，她第一次拿笔画给我看，她一边画，一边说手疼。”
那之后他们小手工网店的生意开始有起色。
小吉祥探头摸那个泥做的小人偶。
兰妍温柔的说：“小吉祥，这是一个孩子给丧偶爷爷的生日礼物，用泥偶做过世的老奶奶。”
兰猗伸手扶住吉星，吉星哭着摇摇头。
吉祥盯住裂开的陈旧人偶。
兰妍微笑，“吉祥，我退休了，找了一个地方养老，你和我是邻居。”
小旭后怕的捶心口，“兰姐，你得多拉他出去散心，昨天晚上吓死我，我要有心脏病当场就厥过去了.......现场就是两条老命。”
“呸呸呸，娄叔叔别说这话！”吉星眼泪汪汪，“爸爸，我有特殊泥料非常好塑造，抗寒抗热防水，不开裂......”
李吉祥回到家里，女儿和孙女跟他一起住一段时间，被他赶走了。
因为他每次看见了回来的老婆，和志明互动的时候，女儿就一脸紧张的劝说他去医院。
他不去医院。
年轻的志明在医生背后冲他们翻白眼，嘀咕说浪费钱，她老公又没有碍着社会治安是不是？
再说碍着......那是罪有应得，他们又不是善男信女.......嘿嘿哈哈不说了不说了。
回来的志明变得年轻了，动起来比老的时候健康灵活。
李吉祥听老婆的。
他还跟小吉祥说，奶奶觉得她太乖了。
小吉祥笑得咯咯咯。
女儿离开之后，娄晓旭就约好似的来看他，拉他钓鱼出海，他跟志明说话的时候，娄晓旭抓耳挠腮挤眉弄眼的听了一阵，一脸神秘的凑过来问志明现在是不是站在自己旁边，她说了什么，在干什么。
吉祥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老婆现在很自由，她不出现在一处。
小旭说，“我就是个庸俗的凡夫俗子......哥您神通广大，别那么早回天上，再多拯救这个世界一阵子，地球需要你。”
年轻的志明被年老的小旭逗得哈哈大笑，他也笑了。
他强调说：“小旭，”虽然老婆变回年轻的时候，“我比你早遇到她，你不行。”
“我也儿孙满堂了，还打什么主意。”小旭瞅他随身装着的骨灰缸，“把黄姐骨灰匀我点儿啊？”
李吉祥在家里找出旧工具箱，四五十年前的便宜颜料坚硬结块后粘连一起，他碰了一下，它们变成一堆黯淡散发怪味的粉末。
他推门出去，对门干净整洁的老太太跟他打招呼，“李先生，今天做什么？”
他看到兰妍也住在这里，但并不在意，出去买颜料。
他找不到熟悉的牌子，工具店店主的爸爸走出来，那是位比他更老的老头子，跟他说：“那个牌子早就没有产了，现在的颜料更漂亮更纯，也没有气味，持久得多。”
李吉祥固执要他熟悉的牌子，要用老婆当年挑出来用的那一个。
老店主说：“我去问问别人有没有没卖出去的，你过几天再来。”
吉祥回家磨削木刀，兰妍又跟他打招呼，说厨房不开火，晚上一起吃晚饭。
吉祥点头，因为兰妍住过来后，周围拆房重建的声音就消失了。
他外出的时候，还会有很多人和他打招呼，有的叫他“李老爷子”、“李爷爷”，有的叫他“李老头”。
吉祥按照习惯摆上工具，正准备重操旧业，头顶的灯闪了两下，突然坏掉。
李吉祥去换灯泡，才发现兰妍坐在桌子旁边看书，餐桌放着两副吃过的碗筷。
吉祥困惑，老婆回来了？
他没有看见啊。
兰妍好像有跟他说话。吉祥转头四处寻找，寻找老婆回来的踪影。
他坐回工作台，拿起木刀的那一刻，忽然听到志明的声音。
志明捏住他的手，不耐烦的教他在泥团上塑出其他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结婚才几年，老婆经常要求节省开支，她对用水用电吃肉吃菜选什么米有一大堆标准。
不过再怎么节省，他也没有饿过肚子，志明还有力气冲他大吼大叫，她有时候觉得他的什么行为是要害她、背地里筹谋着坑骗利用她。
他不能理解，生气了就把激动乱发火又圆胖好捏的老婆往床上拖.......高兴了也是。
他那时候觉得奇怪，泥土就是泥土，怎么能把它做成别的东西？把它捏成动物，做成植物，做成吃的，做成小人，它也不是动物、植物、食物、小人。只有买的人就觉得变了形的泥巴是他们订下的各种东西了。
吉祥会困惑，这些捏过涂了颜色的泥巴，就算成为被塑造的东西了？
李吉祥拿刷子刷掉泥偶浮起的土屑和旧皮，给它重新涂上衣服和皮肤的颜色，切削女儿给的泥料修补缺损磕坏的地方。
最早他们开手工小网店的时候，他模仿老婆的手法的话，老婆就很高兴，眼睛里冒出光。
志明塑造很多东西，也要他去塑造，要他帮忙去换取钱。
但是钱也只是数字，它一会儿是0、一会儿是1、一会儿是9，一会儿是一位数、两三位数，一会儿变成五六七位......和泥偶一样，它只是捏成各种形状、涂上各种颜色的泥巴。
老婆对着手机上的银行钱数，一会儿沮丧阴郁，一会儿高兴的摇摇晃晃，沉不住气的手舞足蹈。
老婆很积极要那些数字，她怕没有，她会更加努力。
他们过得起起伏伏。
李吉祥在灯光下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完成了身体的补画，剩下老奶奶泥偶五官被磨损掉的脑袋。
他清理工作台，洗完手，把还坐在他家里的兰妍推出去，说：“我要睡觉了。”
兰妍笑着跟他道别，李吉祥啪地关上门。
但是这天晚上李老头在床上，睁着眼睛也没有看到老婆回来。
是因为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他家里了，老婆生气？
不对，老婆会直接过来骂他，她脸上的眉毛眼睛开始乱动乱挤，冲他说些怪里怪气、不能光听字面意思的话。
李吉祥在熄灯的黑暗中等，闭上眼睛在睡梦中等。
老婆都没有出现，她没有回来找他。
他这一晚上很孤独，摸着骨灰罐，只有回忆了。
第二天兰妍敲门过来请吃早饭，和他聊天，他心不在焉的沉默，四处寻找志明。
她也许晚一些会出现。
吉祥坐回工作台，拿起木刀修复老奶奶泥偶的头。
他的手忽然停住。
兰妍好奇的看他。“吉祥，怎么了？”
他呆怔的说：“老婆钻进去了，她在泥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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