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埕立在树下,轻声问孟年。
他好似并不需要孟年回答,只是在轻喃自问,孟年也识趣地没开腔。
不知过了多久,陆埕看到宁拓大步走来,在河畔走动,焦急又期待。
陆埕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表情很是眼熟。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乱窜,似无数颗雪球砸在他心上。
不怎么疼,却有冷气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呼吸微窒,遍体生寒。
他想起来了。
萧婧华每次等他时,都是那样的神情。
如此期盼。
右手抚上额头,陆埕闭上眼。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祈祷着萧婧华千万别来,期待过重,导致看到她的身影时,整个人狠狠一颤。
他看见她笑着和那少年说话。
看见她的身影坠落。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大手揪住他的心脏,他瞳孔骤缩,脚步刚迈出去,又硬生生停驻原地。
他看见那少年勾住萧婧华的腰,轻松将她扯回。
陆埕目力甚佳,甚至能看清少年手背暴起的青筋,遒劲有力,极具力量感。
他看见萧婧华扯落了少年的衣领。
少年年轻俊俏,白净脸上浮现的羞涩红晕,刺痛了陆埕的眼。
他再也受不住,迈步出去,孤注一掷道:
“郡主,我想和你谈谈。”
……
四方楼是座酒楼,其主人最爱人文骚客,往年春闱时,各地举子赶赴京城,他总会举办诗会,免费为举子提供酒水,因曾有几名状元在四方楼留下笔墨,又被称为“状元楼”。
秋闱将近,四方楼大堂内挂着满满当当的诗文,或豪气洒脱,或清丽婉约,或忧国忧民,或壮志凌云。
从三楼远眺,能看见远处山顶缭绕的山岚,雾气之中,有塔尖若隐若现。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微茫,画舫挂满了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那抹红色在萧婧华眼里晃啊晃,她收回放在窗上的手,转身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茶,微抬下颌。
“你想和我说什么?”
思虑过后,萧婧华觉得,她应该和陆埕正式告别,让过往十三年彻底落下帷幕。
她特意选了这间屋子,四周空旷,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箬兰几人被云慕筱和谢瑛带去了二楼。
陆埕静坐对面,一时没开口。
萧婧华抿着茶,安静等待。
半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玉佩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清楚了,白姑娘身边那个叫兰芳的婢女,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前她曾拾到过我的玉佩,或许是那时便将它记下了,所以才能以假乱真。”
顿了顿,陆埕道:“几日前,白姑娘已随夫离京,往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萧婧华盯着那枚玉佩。
上面的每一处纹样,她都格外熟悉。
当初想不通的事如今有了解释,她眼前有些恍惚。
不过几个月而已,对她来说,却遥远到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回忆不起当初的愤怒心酸与歇斯底里。
愣神中,她看见陆埕又拿出一样东西。
目光下意识移过去。
是一根玉簪。
成色上佳,云纹精致流畅,看得出制作它的匠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这是今年的生辰礼。”
陆埕启唇,“那夜离京,只因宁城水患,与其他人无关。”
萧婧华看着那根簪子,蓦地出声,“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陆埕一怔。
看出他眉间迷茫,萧婧华笑了。
“陆埕,以前的我的确在意白素婉的存在,可现在,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是生是死,过得是好是坏,那是她的缘法,皆与我无关。”
“至于你。”萧婧华注视着他,唇畔笑意消散,吐字清晰,“也是如此。”
陆埕瞳孔扩散,不可置信。
他急匆匆追问:“为什么?我解释了,我把她送走了,她再也不会阻碍,不会……为什么?”
竟是着急到语无伦次。
萧婧华轻声道:“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他茫然问。
“想明白,你已经不爱我了。”萧婧华平静道。
若是爱她,怎会放任白素婉在她面前蹦跶?
若是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弃她而去?
若是爱她,怎会忍心对她冷漠疏离,恶语相向?
若是爱她,怎会对她关上心门,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曾经感受过陆埕的爱,才能如此清晰地确认,此时的他并不爱她。
而她,不愿再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上浪费心神。
她贵为郡主,何必低下头颅惹来千番笑话。
有那功夫,不如多爱爱自己。
陆埕着急,“我怎会……”
他说不出“爱”字,指尖抚上那根玉簪,推到萧婧华面前,哑声道:“这是我为你亲手刻的。”
“那又如何?”萧婧华反问。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就算是只猫猫狗狗也会有感情,一根簪子而已,能代表什么?”
“或许只是你习惯为我准备生辰礼,习惯记下我爱吃的菜,但那都是经年累月融入身体里的下意识反应。”
“只是习惯,无关情爱。”
“日子久了,总会忘怀。”
“而现在,你不过也只是不习惯我不在你身边罢了。”
陆埕震惊,摇头否认,“我不是,你……”
“那你告诉我,为何对我这般冷漠。”萧婧华将他打断。
陆埕整个人僵住,所有的辩解纷纷堵喉咙口。
萧婧华在心里倒数三下。
三。
二。
一。
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并不意外,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看,直到现在,你还在隐瞒。”
夫妻之间,最忌隐瞒,更别说,他们还不是夫妻。
“陆埕。”萧婧华看着他,“你认清自己了吗?”
认清自己,并不爱我了吗?
而她萧婧华,不需要一个不爱她,冷待她,隐瞒她的丈夫。
缓缓起身,低垂的眼睇着桌面上的白玉簪,萧婧华道:“这根簪子,还是留给它真正的主人吧。”“若她介怀,便另外为她准备一根。”
她转身往门外走。
陆埕猛然抬头,张皇伸手。
“婧华……”
柔软顺滑的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他什么也没握住,徒留一手的风。
“……以前那根簪子呢?”
她满头珠翠,却不见熟悉的物件。
萧婧华步子一顿,平淡嗓音传入他耳中。
“不属于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以往我送你那些,也扔了吧,来日若是嫂子见了,心里难免不舒服。”
门彻底阖上。
她走了。
嫂子。
哪会有什么嫂子。
陆埕将白玉簪握在手中,目光怔忪。
脑海里一片混乱,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空茫地呆坐着。
为何对我这般冷漠?
萧婧华的声音钻入脑中。
陆埕忽然想起了幼年。
父亲因公牺牲,幸福安康的家轰然倒塌,原本和睦的族人也露出獠牙。
他们要将母亲赶出家门,独占家产,母亲不允,第一次强势地挡在他们身前,与贪婪的族人撕破脸。
最终,他们拿走了大半家产,只给母亲留下一处容身的小院。
母亲散尽家仆,只有无处可去的殷姑和孟年留了下来。
为了养活他们,温柔贤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和殷姑起早贪黑做糕点,学着如何做生意。
不是没人劝过母亲改嫁,可她为了他们,始终咬牙坚持着。
她已经这么苦了,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那段时日,邻里邻外都是对她的唾骂。
辱骂她勾。引别人丈夫,污蔑她靠皮肉做生意,大门被人泼了秽物,做的糕点被人诋毁掺了毒。
那所谓的受害者找上门,母亲转身去拿银子的一刹那,陆埕看到了她眼里掉落的泪珠。
他发狠将人摁在地上打,却让母亲又赔了一笔钱。
家里本就不富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亲眼目睹母亲为了他的束脩哭了一整夜,陆埕隔日从私塾逃学,寻了个富贵人家,想卖身为奴。
管事用看货物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满意点头。
陆埕欣喜,转身的瞬间,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和管事道歉,将他扯回家,摁在父亲灵位前,举起藤条,发狠了打他,一边打一边哭。
“你要卖身为奴?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怎么对得起我?”
“我拼命忍到现在,不就是为了你们能出人头地,可你居然要去做奴隶,陆埕,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吗?”
“我的儿子,绝不能为奴,绝不!”
陆埕咬牙忍泪,一言不发。
母亲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哭着拥住他道歉。
陆埕埋进母亲怀里,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会靠双手让娘过上好日子。
从那日起,母亲变了,她抛弃曾经身为官家夫人的矜持,学着与人吵架,学着强硬,为他们兄弟遮风挡雨。
陆埕也听从安排去了私塾,发了狠地读书。
后来,远在江南的舅家捎来银钱,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陆埕连中三元,拜入当朝丞相门下,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少年意气风发,当街游马,笑着注视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遗志,为国为民,平步青云。庇佑母亲胞弟,娶她为妻。
可进入翰林院后,同僚神秘问他,“你是陆埕?琅华郡主的心上人?”
他满脸钦羡,手往上指,一脸的不言而喻,嘿嘿笑道:“到时候,还得请陆兄莫忘了这点同僚情谊。”
直到他转过身,陆埕还能听到他的低语。
“运气真好,怎么我就没被皇孙贵族看上呢,说不准也能捞个状元当当。”
陆埕如临冰窖。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处处可闻。
陆埕不想听,可那些话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更令他恐惧的是,他开始质疑自己。
质疑自己是否得位不正,走到今日,靠的究竟是他的才华,还是琅华郡主?
他好似站在路口,前方有条岔路,走错一步,便会坠入深渊。
陆埕无力又痛苦。
情绪无可避免地泄露出来,他开始对萧婧华冷脸。
萧婧华被他吓到了,哭着跑回王府。
第二日,恭亲王和太子接连站在他身前,委婉地表示,婧华被他们宠坏了,娇气任性,若她做得不对,千万别苛责,让她受委屈。
陆埕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
夫妻之间,当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这是他从小到大最明晰的认知,一直以来,他对萧婧华也是这般。
错了,他会罚她,引导她走向正途。
他期望与她携手并进,互相搀扶着走过余生。
可原来,他们并不想他与萧婧华做夫妻。
只是想让他哄着她,宠着她,把她奉上圣坛,高高挂起。
如同最低下的信徒。
陆埕做不到。
他无数次自问,若萧婧华看上的是世家勋贵子弟,他们是否还会有如此要求?
他不知道。
可让他放弃萧婧华,他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那便疏远她。
疏远她,证明他。
证明陆埕走到今日,只靠自己。
待到他功成名就,堂堂正正上门提亲,告诉恭亲王与太子,他陆埕,有资格与萧婧华做夫妻。
可疏远久了,他却习惯了。
习惯将她一次次丢下。
萧婧华问他为何对她那般冷漠。
他如何说得出口。
那无异于,将他的自尊心踩在脚下。
陆埕双目紧闭,握紧手里的簪子。
屋内一片沉寂,阳光照射晶莹。
他哑声轻喃,“我从来没有……”
……不爱你。
第39章
孟年进屋时,陆埕仍保持着萧婧华离开的动作。
他垂着头,上半张脸有阴影投下,看不清眉宇神色。
看样子是谈崩了。
孟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出声,“大人,郡主走了。”
话落,屋内又恢复了寂静,闻针可落。
“……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许久后,陆埕低哑的嗓音传入孟年耳中。
他疑惑,“问这个做什么?”
偷偷觑了眼陆埕,孟年摸着鼻子猜测,“和郡主有关?”
“和郡主有关的,不外乎就是那几人。”
孟年掰着手指头数,“王爷和太子的生辰已经过了,郡主的也过了,陛下圣诞在下月,除了这些……”
他皱着眉头,“还有其他的吗?”
脑子里灵光一闪,孟年迟疑道:“总不会……是已故王妃的吧?”
“可那也不对啊,若是王妃冥诞,郡主怎会同意出……”
仿佛有道惊雷从陆埕头上劈下,将他劈得心神俱颤,他缓缓抬眼,缓慢道:“你方才……说什么?”
“啊?”孟年指着自己,意外道:“我、我说什么了?”
陆埕执拗地看着他,一双眼不知何时变得猩红,“你说、王妃。”
“哦哦。”孟年迟疑着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总不会是王妃的冥诞吧?”
陆埕听清了,身体一松,好似体内的力量被抽空,颓丧倒下。
“大人!”
孟年吓一跳,几步疾走到他身边。
陆埕手臂挡在眼前,遮住窗外照射而来的刺眼日光,唇瓣一张一合。
“……我想起来了。”
四月二十,是已故恭亲王妃的忌辰。
他竟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她问了他两次,可他一次也没答上来。
他怎么就能忘了呢?!
日光微热,他沐浴在阳光里,一颗心却坠入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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