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拳打在他腰腹,肌肉肉眼可见凹陷下去,阿史那苍连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子。
拇指缓缓擦过下唇,留下一抹殷红。
他畅快大笑,眸底似有雷暴凝聚。
“痛快!再来!”
话音甫落,他再度冲了出去。
暗卫肩膀受伤,动作稍有凝滞,那一瞬的破绽被阿史那苍捕捉到,他五指成爪,抓向他脖颈。
暗卫运气后退。
蓦地,那高大的身影停下了,唇畔勾起一抹笑,喘着粗气道:“你输了。”
暗卫一惊,当下四顾,这才发觉自己竟退到了擂台之下。
双唇绷成一条直线,他转身没入人群。
一连战了数十人,阿史那苍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
他甩了甩头,被汗水打湿的辫子在空中飞舞,汗珠顺着胸膛没入腰腹间。
“还有人吗?尽管上。”
语气猖狂,不可一世。
谢瑛偏头小声骂了句脏话,一掀衣袍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上了擂台。
墨发玉冠,白衣翩翩,面容玲珑剔透得似枚白玉,眉色稍浅,唇瓣削薄,下颌轮廓流畅清晰,眉目淡然,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文人。
他拱手,宽袖轻扬,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像幅画。
“在下仰玉成,请赐教。”
听到这个名字,萧婧华稍有怔愣。
“这人……有异?”云慕筱捕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萧婧华摇头。
非但无异,这人的身家,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她偏头,略有惊讶,“你竟不识他?”
云慕筱愣了,“我该认识?”
谢瑛眸子转了两圈,脑中灵光闪过,猛地捶手心,激动又惊喜,“是见画将军!”
“见画将军?”温婵姿与江妍卿异口同声,齐齐不解。
“没错,就是见画将军仰玉成。他的父亲,乃是新昌大长公主养子,赫赫有名的威猛将军。”
“威猛将军驻守南疆,骁勇善战,其子仰玉成子承父业,十七岁以一千水军大败一万南蛮军,一战成名。因其面若好女,好事者称他‘公子只因见画。’①谁知他听了也不恼,反而道,得汝之赞,是玉成之幸,从此得了个‘见画’将军的诨号。”
谢瑛越说越兴奋,“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京城。”
“没错。”萧婧华单手托腮,“他的父亲是姑祖母养子,按理,我该唤一声表哥。”
云慕筱与谢瑛的祖父曾是驸马家臣,她们的父亲与威猛将军也是自幼相识的。
因此萧婧华才会意外于云慕筱并不识仰玉成。
不过转念一想,她并不在边关长大,仰家又早早去了南疆,不识也正常。
“表哥此行是为上京述职,刚好被我父王撞上了,被他拉来帮忙。”
下头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谢瑛对这种少年将军很是崇拜,兴奋得恨不得扒在栏杆上看。
瞧着瞧着,她瞧出了不对。
做贼似的坐了回去,谢瑛犹疑道:“婧华,见画将军的功绩,不是做的假吧?”
萧婧华被这问题砸懵了,“为何这么问?”
桌上几人齐刷刷看过来。
谢瑛纠结片刻,委婉道:“他现在展露的实力,完全不像能以一敌百。”
换而言之,名不副实。
她怀疑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萧婧华皱着眉头,“不会。父王与皇伯父都对他赞誉有加。仰玉成的品性应当是没问题的。”
否则他们也不会让仰玉成做这个“如意郎君。”
谢瑛怀着疑虑又趴回了栏杆。
看了一会儿,她面色凝重地回来,“他身上有伤。”
萧婧华怔住,“什么?”
谢瑛肯定道:“瞧着应该刚受伤不久,大概就是今日的事。”
萧婧华惊了。
下头又是哐当一声,几个姑娘从震惊中回神,往下方投去目光。
擂台之上,阿史那苍一身狼藉,袒露在外的肌肤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青紫。嘴皮破了,头发也乱了,他大喘着气,汗如雨下,已似强弩之末。
仰玉成俊脸苍白,隐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有鲜红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
在那滴血珠即将坠落之际,他张手,将血珠收进掌心,紧紧握住。
足尖抵在擂台边,另一脚,已然落地。
他输了。
阿史那苍缓了口气,声线紧绷,“你有伤在身,我赢得不光彩。”
仰玉成勉强抬手,嗓音平淡似水,又如雨后甘露,清灵干净,“胜便是胜,并无光不光彩一说。”
他转身,步伐缓慢离开。
阿史那苍猛地松气,大马金刀地席地而坐。
颤抖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他瞥着香炉内即将燃尽的香,高声喝道:“还有人吗?!”
“他输了。”
云慕筱轻声道。
二楼叹声低低落地,忽然被一惊天怒喝打断,恭亲王大喊:“汤正德!以最快的速度去王府调人!无论什么身手,全部给我调来!那小子撑不了多久,要快!”
事已至此,他再顾不得世人异样的眼光与非议。
说他不择手段也好,巧立名目也罢,再不动手,女儿都要被那夷人抢走了!
汤正德急急应了声,便匆匆下楼去。
谢瑛一拍桌子,“我去!”
萧婧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仰玉成上楼时,刚好瞧见少女在风中英气逼人的侧脸。
他移开目光,走向恭亲王,弯下身子,“王爷,玉成无能,有负于您的托付。”
恭亲王目光毒辣,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伤,皱眉问道:“怎么弄的?”
仰玉成:“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恭亲王暗叹一声,轻轻拍他肩,“你已经尽力了,本王派人送你回去养伤。”
他另外唤了名小厮,“拿本王的帖子,去给仰将军请名太医。”
仰玉成弯身致谢。
转身下楼时,姑娘们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谢姑娘……能行么?”
“江姐姐放心。”清冷似铃音的声音道:“阿瑛自幼随父亲习武,甚至得过大长公主指教,称赞她乃少有的武学奇才。”
大长公主?姓谢?
几乎在瞬间想到某家人,仰玉成深吸口气,下楼的动作稍显仓促,拖着受伤的身体匆匆离去。
台上。
阿史那苍喘气打量着谢瑛,嗤笑一声,将血腥气咽回去,“我不和女人打。”
谢瑛怒,“你看不起女人?!不对!”
她猛地反应过来,“你说谁是女人?”
绿眸盯着谢瑛,阿史那苍笑,“谢姑娘,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萧婧华身边交好的姑娘,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郡主比武招亲的日子,谢姑娘还是别添乱了。”
百姓们辨认片刻。
“这是个姑娘?”
“姑娘家凑什么热闹,赶紧下去吧!”
礼官朝谢瑛摇头,她握紧拳头,憋屈地下了台。
回了二楼,谢瑛垂头丧气道:“婧华,我对不住你。”
萧婧华握住她手,安慰道:“你尽力了,别放在心上。”
她望着楼下。
阿史那苍威慑过重,仰玉成败下后,竟无人敢上场。
人群中,并无那道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身影。
长睫在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
男人,果真不可信。
……
宁拓大步流星向外,宁国公夫人迎面走来,将他唤住。
“拓儿,你等等。”
宁拓驻足,急声道:“娘,郡主今日招亲,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着什么急啊,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宁国公夫人轻拍宁拓肩膀,笑道:“娘给你准备了补汤,你喝完再去。”
“娘,我不喝……”
话未尽,宁国公夫人便道:“这是娘亲自给你熬的,祝愿我儿旗开得胜,迎心上人过门。”
宁拓愣住,“娘……”
“你什么心思,娘还不知道?”宁国公夫人笑意温和,“好了,喝了就赶紧去吧。”
宁拓感动,拿过侍女手中的汤碗,仰头一饮而尽,意气风发。
“娘,等我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
放下碗,宁拓大步迈出。
十息过后,少年步伐缓慢,背影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宁国公夫人冷静吩咐,“来人,送小公爷回房。”
两个小厮快步走来,埋首搀扶起宁拓,将他扶进屋,放在床上。
轻柔抚摸着儿子侧脸,宁国公夫人细心替他盖好被子,带着侍女小厮出了门。
“把门窗关死,落锁。”
她下令。
小厮将锁落下,恭敬侯在门外。
“把小公爷看好了,倘若醒了,也绝不准他踏出这门半步。”
小厮躬身应下,“喏。”
宁国公夫人望着紧闭的门窗,面色淡然。
儿啊,别怨娘。
琅华郡主性子娇纵,难当大任。国公府是你爹临走前交到我手上的,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败。
且郡主失了清白,不是良配。
邹家姑娘性子温婉,端庄贤淑,管家得当。
她,才是最适合你的,国公府的女主人。
出了院门,宁妙云迎上来搀扶住母亲,“哥哥睡了?”
宁国公夫人颔首。
走出几步,她淡淡道:“今日你约闺中密友外出,对府中之事一无所知,可明白?”
宁妙云乖巧道:“女儿知晓。”
母亲做了恶人,而她这个妹妹,自然要做中间人,缓和母子间的关系。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
橘红色的晚霞为城池镀了层暖光。
白烟袅袅,灰烬飘落,炉内香烟只余短短一截。
阿史那苍忍着胸口窒息般的闷痛,“没人了?”
他偏头对礼官道:“宣布吧,我赢了。”
礼官望向富朝楼,不免踯躅。
下一瞬,投珠碎玉般的嗓音泠泠落地。
“还有我。”
第67章
对面。
钟文拦住即将下场的下属,迟疑着问窗前的主子。
“殿下,要不要将陆大人换下来?”
男子负手而立,背影挺拔。
长袖随风拂动,萧长瑾长眉微拧,凤眼盯着陆埕。
他竟然来了。
一个文人,能赢得过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
即便他已是强弩末矢,可狼在濒死前,也能咬死人的。
萧长瑾移开目光,看向对面楼上的姑娘们。
视线在垂着眸,略显惊讶的云慕筱身上微顿,转向冷脸的萧婧华。
萧长瑾踯躅片刻,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
罢了,看在他替婧华解决心腹大患的份上。
看在他确有悔过之心的份上。
给他一次机会。
摩挲着指腹,萧长瑾启唇,“让他去吧。派人守着擂台,陆埕若不行,立即派人上去,绝不能让阿史那苍胜出。”
钟文恭声,“是。”
……
阿史那苍撩起眼皮。
男子一身素衣青衫,木簪束发,浑身上下无一饰品,干净简朴得似普通士子。
五官出尘俊逸,凤眼沉静如海,表面风平浪静,眸底深处却似有暗潮轻涌。
他静静地看着台上之人,长睫之下,是孤注一掷的执拗。
阿史那苍嗤笑,“陆大人一介文人,也会武?”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埕置之不理,一步一步,坚定走上擂台。
孟年匆匆追来,守在台下,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楼上陷入缄默。
江妍卿望着那张清隽的脸,缓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好似并不会武。”
谢瑛觑了眼香炉,低声喃语,“香快燃尽了,他能行么?”
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萧婧华垂眸不语。
另一桌的恭亲王亦是意外于陆埕的出现,拧着眉,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视线睃巡着,云慕筱轻声安慰,“无碍,王爷的人应该很快就到,就算陆大人败了,还有别的人顶上。”
温婵姿附和着,“不错。反正也只能坐着看,与其焦灼,不如放宽心,等着结果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之人心情皆有些沉重。
恭亲王府离这儿不算近,王府的人不一定能赶来,眼见黄昏将至,香快灭了,倘若陆埕输了,那……
萧婧华和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无人发觉,拧眉不语的云慕筱忽而抬眸望向对面。
都到这份上了,为何还不出手?
他不可能没有准备。
少女轻轻咬住下唇。
那便,压下心头万般思绪,萧婧华浓密长睫微动,望着楼下那人。橘色光芒洒在她侧脸,衬着眸中微光浮动,似有涟漪轻荡。
……
擂台上。
见陆埕走来,阿史那苍撑着手臂,勉力站起。
与那么多人过招,此刻的他着实算不上好。咽下口中腥气,他睨着陆埕,丝毫不露颓势。
“陆大人输了,可别怪本王恃强凌弱。”
面对别的挑战者,他都未露过怯,更别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还是萧婧华曾经的心上人。
他只会露出獠牙,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这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嘲讽并未让陆埕动怒。他的情绪依旧平静,淡得仿佛阿史那苍嘲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毫不相关的外人。
他抬步向阿史那苍走近,“我不会输。”
大言不惭。
阿史那苍笑,眼中笑意在刹那间泯灭。绿瞳骤暗,风云汇聚,杀意滔天。
他猛地朝陆埕出拳。
陆埕动作虽慢,却擦着他的拳头躲开了去。
阿史那苍眸光微凝,动作越发急促,出拳时劲风呼啸,疾风骤雨似的朝陆埕压下。
陆埕这段时日虽积极强身健体,可终究没学过武,在阿史那苍的攻势下躲避得很是狼狈。
脚下一时慌乱,他露了破绽。
阿史那苍乘胜追击,五指成拳,狠狠砸在他腹部。
陆埕身子猛颤,被这一拳打倒在地,偏头呕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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