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城门两侧整齐站了两列人。
他们中,有牵着幼童的母亲,有年过古稀,互相搀扶的老夫妻,有在战事中缺少一条腿的壮年,也有正值豆蔻的年轻姑娘……
无一例外,纷纷注视着萧婧华。
萧婧华唇瓣开合,“你们……”
他们伏地而跪,无声而郑重地表露自己的感激。
两条长龙伏在她身侧,为她铺就一条去路。
他们是感激的,心是不忍的,可无人出声阻拦她。
在无数种激荡的情绪中,活着,才是最大的诉求。
即便如此,萧婧华眼中依然涌出泪意。
她抬步,穿梭在跪地不起的百姓间。
她出身皇族,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对他们,她始终高高在上。那些流言蜚语,肮脏的揣测更令她厌恶。
他们爱看热闹,易被煽动,可忘性也大,最是单纯。
谁对他们好,他们便对谁好。
耳畔哭声凄凄切切,城门开了。
萧婧华缓步而出。
走出城门,身后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恭送郡主。”
声音缭绕,林间鸟雀啼叫,似是在附和。
心中上了锁的某处忽然塌陷,萧婧华顿了顿,毫不犹豫往城外而去。
天边大亮,晨光自东方照射而来。
地面立着不少营帐,持枪的兵卒在外巡视,忽然见一道火红身影徐徐而来,立即戒备喝道:“什么人?!”
那道身影停住。
少女抬睫,露出一张精致明媚的面容。
看着兵卒亮出的武器,她并未显露惊容,声如珠落玉盘,泠泠动听,“萧氏,萧婧华。”
……
“郡主大驾,有失远迎。”
萧婧华一入帐,便听到这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上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人,冷硬的脸侧着,露出占据半张脸的刀疤。
他手中拿着一把刀,正拿着布细细擦拭,刀身折射出雪亮光芒,令人骤生寒气。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萧婧华失声,“是你?!”
那人转过脸,黑沉的眼睛盯着萧婧华,“难得郡主还记得我。”
萧婧华握紧拳,指甲陷入手心。
这张脸,便是想忘记都难。
忽视她射来的冰冷目光,寇全继续擦拭刀身,“郡主见我所谓何事?”
萧婧华沉气,压下心中愤怒,“本郡主要你退兵。”
“哈。”
里头响起一声冷笑,一道人影走出来,阴沉沉地望着萧婧华,“郡主怕是忘了,如今你为阶下囚,拿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又是一个熟人。
萧长瑾曾说那群山匪入了营州后便失去了踪迹,她早该想到的。
萧婧华望着潘祝兴,语气平静,“凭我,是恭亲王之女,陛下亲封的琅华郡主。”
“今日我敢来,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道:“你们可知,与你们交战多日的年轻女将是谁?”
潘祝兴面色难看地望向寇全。
一个女人,竟也敢上战场杀敌,更何况还杀了他不少人,潘祝兴面上挂不去,心中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早对她的身份格外好奇。
萧婧华道:“那是谢同将军之女,实打实的将门虎女,你们这种野路子出身的自然无法与她相比。”
“若非你们人多势众,恐怕在她手里还撑不过两日。”
“放他娘的狗屁!”
潘祝兴大怒,“让她来和我比一场!”
萧婧华冷笑,“就凭你?”
她上上下下扫视潘祝兴一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潘祝兴怒上心头,大步朝萧婧华走去。
“行了。”
寇全出声阻拦了他的步伐,冷冷睨着萧婧华,“你究竟想说什么?”
“昨日,她已秘密离开庆县,前往青州调兵。倘若你们不退,只有死路一条。”
寇全眸光骤冷,潘祝兴笑了,“诓人的吧?我们将庆县围得跟铁桶似的,她难不成是飞出去的?”
萧婧华冷凝着他不语。
寂静中,潘祝兴面上的笑渐渐散去,惊疑不定地望着寇全。
萧婧华又道:“也不知围攻庆县一事,你们幕后之人知不知晓。倘若他知道几万大军折在你们手里,会是个什么反应?”
敌军突然围城,毫无预兆,倒像是临时之举。
萧婧华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了寇全潘祝兴二人,倒是明了了。
铜腾山铁矿骤然被炸,寇全不会不查,或许得知她在城中,以为是她所为,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满腔愤懑想将她擒住,冲动之下派兵攻城。
短短一夜,他来不及向上头请示。
因此,他幕后之人一定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萧婧华眉头微拧。
造反的主谋,究竟是谁?
寇全擦拭刀身的手一顿,眸色不断变换。
飞不了,但能遁走。
这样看,倒是有几分可信。
主上若是知晓他妄自动兵……
他对潘祝兴使了个眼色。
萧婧华扬唇,“她昨日一早便离了庆县,这时才去追,晚了吧?”
潘祝兴面色难看。
寇全盯着萧婧华,半晌忽而道:“既是如此,那郡主为何今日会出现在此处?”
他仰头,面上笑意微凉,意味不明道:“留在城中等待救援不好?”
萧婧华冷笑,“你们的狗腿子烧了粮仓,城中百姓无粮,如何能撑到援兵到达?”
她道:“我奉劝你们即刻退兵,不仅能留条活路,还能得到我这个人质。但若是不退。”
少女声线冷漠,“濒死之人能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不过,总不过是你死我活。”
寇全发出一声不屑冷嗤,“青州离此地尚远,来往需多日,我们在援军到来之前攻占庆县,一样能活。”
“不。”
萧婧华抬睫,冷冷睨着他,“我会在你们攻下庆县前自戕,我若死,我父王定不会善罢甘休,哪怕你们藏到地底,他也会掘地三尺,将你们挖出来。届时凡事受阻,你们的主子怕是要头疼了。”
“我说到做到,你,大可试试。”
寇全眸色彻底阴沉,怒极反笑,“郡主好胆量。”
萧婧华微微扬唇,语气缓和了不少,“本郡主所求,不过是这一县百姓的安危。庆县偏僻,就算将此地攻下,你们又能做什么?”
“用我来威胁皇室,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哐当——”
寇全扔下帕子,把刀重重搁在桌上。
“行,郡主心怀黎民,我成全你。”
“潘祝兴。”
他冷声下令,“吩咐下去,即刻退兵。”
听见这句话,萧婧华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袖中握着匕首的手渐松。
“头儿!”
潘祝兴急声,对上寇全投射过来的冷光,咽下口中话音,不甘道:“是。”
“来人!”
寇全怒声道:“将郡主请下去,好生伺候。”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
寇全心中生出悔意,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了她,免得她来了庆县坏他大事。
这次的事搞砸了,主上定不会轻饶。
“把她交给我吧。”
帐外传来含着笑音的温柔男声。
这个声音……
萧婧华脸上从容神色彻底龟裂,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那人背着光,一身僧袍洁白似雪,玉一般的精瘦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五官俊美无俦,桃花眼在看向萧婧华时涌现出温和笑意。
“许久不见了,郡主。”
……
“退了,他们退兵了。”
城楼之上,一名兵士欢呼雀跃。
这声响传至楼下,无数百姓抱紧身侧仅剩的亲人,嚎啕大哭。
劫后余生的庆幸笼罩着整座县城,耳畔哭声与笑声交织。
谢瑛持枪而立,遥望远处退散的大军,面色凝重,担忧不已。
“阿瑛。”
听见云慕筱在下方唤她,谢瑛一跃而下。
云慕筱道:“他们退了,你也出发吧。”
谢瑛点头,继而眉头拧起,“你当真要留下?”
云慕筱俯视城楼之下抱成一团的百姓,轻声道:“城内无主,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现下他们是一致对外,可人心难测,危机解除之后,望着家中空荡,难免会心生贪念。
“而且箬兰伤得重,不好挪动。等她伤好些许,暂代县令到了,我就启程回京。”
“好。”
她既已下定决心,谢瑛便不再劝,“我把谢春留给你,赵统领会随我一道去见青州刺史,他承诺手下之人任你差使,你尽管放手去做。”
云慕筱点头,“好。影六他们已经追上去了,你们也快动身吧。”
谢瑛握紧长枪,“我这就去寻赵统领。”
她快步往下走。
云慕筱站在城楼上,目送两匹快马离去,心下担忧不已。
婧华,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107章
萧婧华被请进了营帐。
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涌上心头。
那间废弃的佛殿平时里并无外人来往,怎么那两人偏偏就在那处会面。
为何谢瑛会在离灵晞山不远的官道上救下她。
原来是因为,上峰在承运寺啊。
萧婧华看着念慈,被背叛欺骗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她眼眶发酸,红着眼质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为什么要当逆贼?!”
当年桃花树下初相遇,她一直将念慈视为挚友,她在心中怀疑过许多人,却唯独不曾怀疑过念慈。
可为什么是他?
怎么能是他!
念慈拨弄着佛珠,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唇瓣轻轻勾起,“凡尘之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想,便这么做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婧华怒了,“什么叫想想,你知不知道那座城里死了多少人?!”
“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念慈笑意不变。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弯起,眼中空无一物。
既无佛陀,也无众生。
忽然一阵凉意从心底窜起,萧婧华指尖发抖,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冷漠无情?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念慈手指微僵,缓声道:“我一直都是如此,从未变过,不过是郡主不曾认清罢了。”
“骗子。”萧婧华眼眶发红,声线微颤,“若是如此,寺里那只野猫,那个叫明言的小沙弥,你为何要管?!”
“小猫小狗,兴起逗弄两下,不是很寻常?”
念慈转过身来,笑眼盈盈。
萧婧华不信,“你……”
话音未落,脑中一阵眩晕,她陡然顿住,身子软下去。
一双手将她接住。
念慈望了眼一旁燃起的香,将萧婧华抱起放在榻上,替她掖了掖被子。
在床边坐了须臾,凝望着她眼下青黑,他叹道:“一看便是一夜未眠,好好睡一觉吧。”
榻上之人呼吸平缓,念慈起身。
寇全候在帐外,目光微不可察地往里捎去一眼。
一道身影挡住他的视线,寇全周身一凛,忙道:“大人,已将大军打散,一个时辰后便能启程。”
念慈拨着佛珠,温声道:“辛苦。”
寇全抿唇,“此次是属下擅自行动,请大人责罚。”
念慈弯唇,“寇将军虽意气用事,但这也是个机会。”
他摩挲着温润佛珠,轻声道:“若非此次你擅自出兵,阿兴还不知要磨蹭多久。”
寇全迟疑,“主上那儿……”
“他虽气愤,但此事也令他下定了决心。”念慈温声安抚,“放心吧,他不会过多苛责,最多只是罚二十棍罢了。”
寇全终于松了口气,想起某事,又道:“那姓邵的抢了先锋,率先领着东西去了京城,大人来了多日,他竟也不来拜见。”
“寇将军。”念慈含笑道:“他是阿兴派来的人,未来你与他总要共事,即便看不上眼,也多少收敛些。”
寇全惊觉念慈已发现他心中不满,垂首恭声,“是。”
“好了,下去吧。”
念慈抬头望着晴天白云,喉间发出一声轻叹,“很快,就要变天了。”
……
昏昏沉沉间,萧婧华感觉自己被塞进了马车。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饥肠辘辘,胃里烧得慌。
“醒了?”
耳畔响起一道清润男声,她皱眉睁眼。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行,车里点着灯,昏黄灯光照亮整个车厢,念慈坐在另一侧,垂首认真编着手中草叶。
萧婧华警惕探向袖间,摸到匕首还在,她松了口气,冷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念慈动作不变,“以后你会知道的。”
萧婧华皱眉。
腹中发出一阵响,她伸手捂住小腹。
念慈笑了,“饿了?那有吃的。”
不远处的小几上放着饭菜,萧婧华正饿着,自然不会亏待自己,慢慢挪过去抓起筷子。
即便再饿,她的动作依旧优雅。
等她吃完,念慈把手里的草编兔子递过去,“送你。”
“啪——”
萧婧华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那只兔子从念慈手心滚落,跌落在地。
“逆贼的东西,我不要。”
念慈愣了许久,低声喃喃,“……不肯要……我的吗?”
他俯身,捡起地上被拍得又歪又扁的可怜兔子,指腹轻捏,想将它恢复原样。
他选的草叶本就柔嫩,这一巴掌下去,兔子几乎毁了一半。
半晌不能复原,念慈仿佛被抽去了一半的精神气,眼里的笑逐渐消失,化为不见涟漪的深井古潭。
他低声道:“好好休息。”
随后一撂衣袍,径直出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身后人的视线。
念慈一露面,寇全便迎了上去,“大人。”
“无事,我下来走走,退下吧。”
念慈挥手。
他单手负在身后,一手缠着佛珠,缓步离开驻扎之地,独自走在林间。
绿荫如华盖,遮挡住了夜幕星光,也便利了暗中窥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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