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奉行道:“其实在京郊树林时我就决定去冥界一趟,只是因为在魔界待了太久,不确定虚实两生桥是否还如当初我听说的那般,遂在去极乐城之前,从这里过了一趟。”若是有什么改变,发现得早,还能找出相应的法子。
只是……并没有什么改变。
现下有了引路铃,也不用担心看不见虚实两生桥,跟着走即可。
“那刚才的风雪又是怎么回事?”本来蔫儿的落冰突然冒了一句。他们前不久来此地,可没遭遇这么邪门的风雪!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岐奉行思忖片刻,缓缓道:“……我也不知啊。”
落冰:“……”
你会不知!?
他才不信呢!
现在不管岐王说什么,落冰都持有怀疑,嗤笑:“不知就不知吧,反正跟着岐王殿下,总会有无数未知等着。”他阴阳怪气一顿讽,岐奉行却笑着点点头:“嗯,不错,我虽不知,但你认知挺清晰的。”
落冰:“……”
自觉说不过岐王的落冰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
岐奉行低低笑了两声,道:“玩归玩,闹归闹,正事还是得做的。”说完,将布袋里的引路铃拿了出来。拎着她晃了晃。一般的铜铃晃几下,是会有响声的,而他手中的引路铃现下睡得死沉。
岐奉行对她道:“你现在睡可以,等我念完咒语,可不能睡。”
“……”
落冰听岐王同引路铃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和小孩商量,觉得再待在人界一段时间,岐王殿下可能就会傻了。
无忧想得永远是和落冰不同的,容易想多,容易想差,有时候也会碰巧想对,他问:“殿下,引路铃能听见您的话吗?”
岐奉行道:“法宝多具灵性。未必听不见。”言下之意,也可能什么也听不见。
无忧了然“哦”了一声。
这时,岐奉行将引路铃放于掌心。另外二位见他要念咒语了,俱靠近一些,眼神难掩期待。
岐奉行瞥了他们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微微一笑,道:“我要念了。”
无忧:“好的殿下。”
落冰:“念就念呗。”做什么还打个招呼?
两句回应同时响起。岐奉行又是微微一笑,只是这回,他漆黑的眸子里并没什么笑意,视线紧盯手里的玉铃,神色认真,默了一息后,薄唇轻动——
“天灵地灵,六界全域。灵光所照,引路通明。凝神一心,不得稽停。速去安来。急急如律令。”
咒语其实并不复杂,甚是好记。
岐奉行念完后,落冰讽道:“这叫复杂?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咒语吗?”
“嘘——”岐奉行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落冰悻悻闭嘴。等了片刻,未见引路铃发光苏醒,忍不住又道:“岐王,你是不是记错了啊?”
岐奉行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落冰冷哼:“若是犯了呢。”
岐奉行道:“不可能。”
落冰:“……”
岐王殿下如此笃定,落冰被他震得当场无话可说,心道:“你这么自信,待会儿蝶蛹还是沉睡,到时候看你怎么说?”
只是落冰期待的打脸落空了。
只听“咻”的一声,岐奉行手里的引路铃忽地飞向前方!
三道视线追随而去。
飞出去的玉铃欢快得在空中转了几圈,似是在舒展沉睡许久的身躯。转了几圈后,又飞回到岐奉行掌心里,蹦蹦跳跳了几下,然后——
停歇不动了!
“怎么回事?她又睡着了啊?”落冰皱着眉,眼神颇嫌弃。
无忧也是不解:“殿下,这……”
岐奉行没有回答他们,而是歪头打量着手心里的玉铃,欲伸手弹她一下,就见本来暗淡的玉铃,遽然亮起了光!色泽透亮,煞是好看。
醒了。
岐奉行看着她微微一笑。
须臾,一只七彩斑蝶从玉铃里飞了出来,对着岐奉行舞动了几下翅膀,身上的一些粉末星星点点地散下,带着淡淡的花香。最终,停留在岐奉行曲起的右手食指上。
岐奉行轻声笑道:“引路铃,辛苦你带我们去一趟冥界万魂窟。”
那七彩斑蝶扑棱下双翅,像是答应了,而后朝前方飞去。岐奉行递给无忧和落冰一个眼色,示意他们跟上来。
只是还没走几步,那引路铃又不动了,停留在河溪上空。
目前的溪流,上游通向的是远处可能不存在的山林,下游则是通向人界的“续龄湖”。溪水常年流动,不分时令,冰凉清澈,冷雾袅袅。倘若此时再往前走一步,直接就会踏进水里,至于踏进去会怎么样,显然他们三位都没兴趣知道,也不想尝试。
落冰环顾了下四周,但觉此地静得诡异,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小半步,问:“她怎么不飞了?”对于岐王借来的这件法宝,落冰抱有强烈怀疑,认为此法宝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虚有其名。
“兴许是在找桥。”岐奉行道。
“那她要找到什么时……”没等落冰不耐烦地将话说完,就见那只七彩斑蝶又动了起来。扑棱着翅膀在小溪两侧来来回回飞了十次,身上的粉末宛若细雨一般淅淅沥沥地落下。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小溪在金黄色的暮光下粼粼闪烁。而当那余晖洒落在七彩斑蝶的粉末上时,河溪上空居然缓缓现出了一座拱桥。
由日落之光和班蝶粉末凝合而聚的拱桥,既美不可言,又绮丽梦幻,好不真实。
无忧眼珠子都瞪圆了,只觉眼前的景象太过于不可思议,颤声道:“殿、殿下,这就是虚实两生桥吗?”美得不像是去向鬼门关,倒像是通往……天堂。
“此地尚属人界境内,把桥建得好看点,岂非正常。更何况建桥的那位本来就是天上……”话说到这里,岐奉行顿住不说了。敛了敛眸,而后撩起袍摆,率先走上桥,道:“我先过去,你们速速跟上,我看这桥坚持不了多久。”踏至桥面,刚走一步,顿觉脚下虚浮。心想早些年跟随师父学腾云之术时,也没觉得有这么虚浮。
不消多想,岐奉行脚下步伐加快许多,下桥之后,担心后面两位跟不上来,回头催道:“你们——”
*
你们哪里去了?
岐奉行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半眯了下眼睛。右手虚晃一下,身上的氅衣便被他收了去,只着一件玄色内裳外加一件同色锦袍。
眼前的地方不是人界,没了刺骨寒风,也无……生息。
岐奉行缓行两步,听得叮叮两声。垂首看去,只见自己紧住腰身的赤红缎带上,挂了一只玉铃。
正是他的那枚引路铃。
见玉铃还在闪着光,岐奉行稍稍放心。他此前去过冥界,那里阴森恐怖,白绫飞飘,鬼魅亡灵,哭嚎哀怨,与此刻身处的静寂幽林……判若两地。
岐奉行并不认为引路铃带错了路,想来,去冥界是去冥界,去万魂窟则是去万魂窟。何况他已多年没造访过,冥界万魂窟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还真的不是很清楚。
再一想,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既来之则安之,跟着引路铃走便是。
只是……
他眸光微沉,凝思一虑,不知落冰与无忧现下在何处。
就在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啼哭声打破死寂,亦唤回了岐奉行的心绪。
幽林深处,啼哭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大。明明岐奉行在原地一步未动,却觉得那道哭声迅速卷来,带着凛冽厉杀之气!
待到他目前半步时,似被屏障阻挡,“呲”的一声,现了原形。
……
一张白色小纸人慢悠悠地飘落。
岐奉行两指夹过,端看须臾,眉头逐渐皱起。只因那张白色小纸人形神极像无忧。“啧……”他两指轻轻一揉,动作可以说是极为温柔了,纸人瞬息化为灰烬。
然而那纸人刚被灭,四周幽林便升起了一阵烟灰色的浓雾。本来还算有点光亮的林子,愈阴愈森。
岐奉行缓缓抬眸,目之所及,尽是晦暗。若不是腰间引路铃光,间而微闪,他可能又要燃起掌心火了。看了片刻,折扇倏展,足踏迷雾幽林,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第七十五章 万魂窟(五)诡异木楼藏深谷
因为有引路铃的指引,岐奉行一步未停,期间不时有小纸人冒出来拦一下去路,被他轻而易举地给捏了。又不时有雾瘴鬼火迷惑惊吓,又被他扇子轻轻给挥了……就这样,一盏茶的工夫,出了密林。就在他出去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阵嚎啕大哭。
岐奉行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无数小纸人汇聚一起,形成七扭八歪的俩字——
“委屈”。
这群小纸人确实委屈,自打万魂窟设置重重关卡后,还是第一次有人进入万幽林后,如此闲庭信步。知道的以为岐奉行在闯关,不知道的还当他在游山玩水呢。小纸人们大受打击,哭得撕心裂肺,委屈难言。
岐奉行无语地看了片刻,扇子微微抬起,同它们道:“再哭,我可就不客气了。”他语气温和,动作轻柔,完全不像恫吓威胁。小纸人们却吓得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窸窸窣窣地钻进林子。
岐奉行收回玄扇,负背转身,继续前行。这次没走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被树根缠绕的木板路。板上树根坚硬强韧,覆满青苔,长蛇毒虫不时爬过。板下河水潺潺,水草浮动,如丝如缕,幽柔飘逸。
岐奉行盯着那木板道,眯了眯眼,心想如此阴暗潮湿的环境,这条木板道却未腐朽,想来是那缠得紧密的树根在起作用。顺着木板往前看,见它长得看不到尽头,弯弯曲曲,通向一道高岸深谷。远远望去,谷内瘴气环绕,混沌朦胧,诡秘难测。
岐奉行皱了皱眉,印象里,他应该是没有来过此地的。就在此时,挂于他腰间的引路铃光微微闪烁,示意往里深入。
岐奉行毫不怀疑,踏上木板。刚走上去,蛇虫纷纷退散,或藏进树根下,或遛进河沼里,延伸的瘴气也在往深谷后退,甚是畏惧。岐奉行见瘴气退却,这才收了法术,继续缓步前行。
被树根缠绕的木板并不好走……有点硌脚。但对于长居此处的人,应是习以为常。又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本来覆满青苔的树根,逐渐光滑,根络分明。岐奉行默然地看了一眼脚下,只见足下的木板不知什么时候已与树根融为一体,距离下面的河流也有了一定高度,淙淙的流水声,于幽僻的深谷里清晰可闻。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应该是站在一座由榕树根生成的桥梁上。
……
好罢。
岐奉行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座桥到底通向哪里。”他撩起袍摆,有意加快步伐,这一次,很快便下了桥。
落至平地后,那些树根并未消散,反倒深深扎根于土里,四处延伸。岐奉行又沿着树根看去,蓦然一惊——
眼前出现了两栋高耸入云的木楼。
……
两栋木楼一北一南,都在悬崖陡坡上建的,迎面对望,遥相呼应。上通乌云之霄,下连荒草老根,静静地没在雾瘴之中。
木楼上长满藤蔓,拖挂下来,盖住了楼层,但也能估摸出,每栋木楼有十三层。岐奉行静观半晌,听得阵阵寒鸦凄叫。眼前两栋木楼鬼魅阴森,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而那两栋木楼中间,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之高,尚不见顶,甚至比隐入雾瘴的木楼还要高一些,遮天蔽日;榕树枝干之粗,够两个成年人并排行走,桥梁一般横穿两栋木楼之间。倘若北面木楼里的人要去南面木楼,只要从那枝干上过去就行。
饶是岐奉行见多识广,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奇的巨树。心叹,六界之大,无奇不有。万物生变,朝夕光年。
只是奇怪的是,眼前这棵巨榕的主干此时是空的……
更奇怪的是,那空了的主干竟被人当作一间茶点小铺使用。且借着一根延伸的枝干,在上面挂了一个酒招,用小篆写着——
“不羡仙茶铺”。
岐奉行盯着那茶铺名字,凝思少顷,心里有了个猜想。他微微垂眸,冷嗤一声后,向不羡仙茶铺走去。
还未等他进去,茶铺里走出来一位青年。
那青年面色紫红,步伐摇摇晃晃,一身的酒味儿,神情烦躁,嘴里骂骂咧咧着。只是他乡音极重,又口齿不清,听不太明白骂的是什么。与岐奉行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岐奉行不动声色,端得从容,继续往茶铺走。
行得三五步,身后青年蓦地喊道:“站住!”
岐奉行装作听不见,脚步未停。
那青年又大喊:“穿黑衣服的那位,你给我站住!”
岐奉行这才回首看去,疑惑问:“你是让我站住?”
那青年甩了甩脑袋,十分艰难地又晃到了岐奉行面前。
岐奉行被熏得欲往后退几步,奈何衣服被那青年死死抓住,他皱了下眉,视线在那只粗糙的手上停顿了下……
那一瞬间,青年觉得自己的手背似烈火灼烧一般,又烫又疼。他叫了一声,正欲缩回去,那股疼痛突然又消失了!
岐奉行抬眸看他,微微一笑:“公子认识我?”
那青年默不作声,酒醉的双眼,猩红迷乱,盯着岐奉行一看再看。只道是自己酒喝多了,刚才出现了幻觉。良久,他放下手,低垂着头,含糊道:“……不认识。我认错了。”
“可惜啊。”岐奉行道。
那青年听到岐奉行这句回应,倏地又看向他,声音嘶哑道:“你、你说什么?可惜?!”
岐奉行淡淡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那青年越觉得他古怪,反而追问道:“肯定有什么,你快说!”说着又抓住了岐奉行的衣袍,不让他走!
岐奉行目光极轻地掠过他那只手,有些为难道:“不瞒公子,我好像失去了一段记忆。此前像是来过此地,但又想不起来……”
听他这么说,那青年遽然变了一个人,眼眸里凶光毕露,冷冷地道:“是吗?”抓着岐奉行衣袍的手,收紧用力。
一个醉得站都站不稳的人,却在听到他那句话后,瞬间清醒,这得是多大的恨意。
岐奉行眨了眨眼,打算再问一句时,却被一道声音提前截断——
“远道而来的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这话让那青年回了神,他松开了手,阴狠狠地瞪了一眼岐奉行,留了一句话给他:“要想找回记忆,来南楼三层找我。”
……
南楼三层?
岐奉行看了眼隐没在雾瘴中的南面木楼,心下疑惑,那里居然还住着人?
“我要如何过……”
“去”字还没说完,那青年已消失不见。
这时,后面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那声音又阴又急,跟催魂似的。
61/86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