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宫的气氛仍然沉重,但比前日好了不少,聂正玄振作起来,率领弟子开始重建天机宫。
人就是如此,只要还活着,即使背负伤痛,也得继续前行。
这期间,泠轻雨收到过扶尘派的各种传讯,大家都非常替她着急,白绮绮还差点冲来了天机宫。
扶尘山与天机宫相距甚远,泠轻雨不想麻烦他们跑一趟,都是简单地报了平安,让他们不必为自己忧心。
趁着中秋,泠轻雨拿出笔墨纸砚,铺在院子里一块被砸落的石板上,打算给扶尘派的大家写信送祝福。
展开雪白的信纸,她望了望天上明净的圆月,提笔写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道颀长的人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泠轻雨,你想和谁共婵娟?”
“啊?”泠轻雨微怔回眸,发现叶肆正盯着她的书信,目光十分不善。
见叛逆少年终于恢复了精神,泠轻雨不安的心稳了稳,不自觉地唇角上扬,口气阔绰道:“很多人。”
“……”叶肆不满地皱了皱眉,“有我吗?”
“不好意思没有。”泠轻雨笑笑否认。
因为你就在我眼前,不在千里。
沉默须臾,叶肆再次缓缓出声,语气轻而迫切,似乎很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那人长久……有我吗?”
泠轻雨想说那诗句不是这么理解的,但她没有解释,反而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两双漂亮的眼睛,互相注视着彼此。
脸颊蓦烧,泠轻雨低下脑袋,捏紧毛笔,僵硬地继续写信。
少顷,她拿出一个油纸袋,从中拈起一个圆圆的月团,举到叶肆面前,“街边买的,将就着吃,就当应个节吧。”
叶肆接过月团,浅浅尝了一口,月团口感粗糙,用料朴素,入口全是甜腻。
这并非他喜欢的口味,却莫名有一股令人怀念的感觉,勾起了心底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月夜……
后来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婵娟岛,在岸边发现了花怀舟带给他的一袋月团。
也是这般的甜腻入骨。
至今都难以忘记。
月光无声洒落,照拂着繁杂喧嚣的尘世,以及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悄悄别过脸,任思念翻涌泪腺。
第99章 答案
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漆黑的天幕上,悬挂着一轮端正圆润的满月,犹如高高的明灯,照亮璀璨星汉。
夜景绮丽静好,奈何人月不能两团圆。
叶肆独自来到那片残破的楼宇前,盯着烧焦的墙壁失神许久,才缓缓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包裹。
他解开系带,里面是一堆陈旧的杂物,有兔子玩偶、风筝、拨浪鼓,还有话本、竹笛、手工木剑。
甚至还有干瘪的果子、发霉的糕点,以及比石头还硬的一袋月团。
乾坤袋虽能储藏万物,延续保存时间,但也无法永久保鲜,食物最多可存放一两年。
更何况他收藏了足足八年。
叶肆的掌心亮起一簇火焰,打算将这些一看到就会心脏抽痛的东西全部烧干净。
反正早就坏掉了,早就无用了。
火苗随着夜风晃动,将要碰到包裹的那一瞬,叶肆忽然瞳孔一缩,立马熄灭了火焰。
还未开始他就后悔了,手忙脚乱地把东西逐一收好,反复确认其无事,然后紧紧抱着,再也舍不得轻易毁掉。
这是花怀舟为数不多留下来的物件,是他们之间仅存的唯一联系。
似乎只要还有这个包裹,他的师兄就还在他的身边,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
一阵阴风吹过,僻静夜色变得更加幽深浓重,连月光也被遮盖,霎时昏暗如狱,弥漫开一股森寒而熟悉的魔气。
叶肆黑眸凝起,咬牙惊道:“狂沙!”
这两天聂超带人翻遍了狂沙湮灭时身处的楼宇,以及整个天机宫的里里外外,却仍是找不到他的血丹。
没有血丹,那便证明狂沙并没有死绝。
冻结的空气中,缓缓响起了一把喑哑又猖獗的大笑声,“正是本座哈哈哈……”
叶肆将包裹收回乾坤袋,抽出匕首,眼神比锋利的刀刃还要冰冷。
尽管已经没有了实体,只剩下一缕虚弱的魔魂,狂沙也依旧气焰嚣张。
“今日放你一马,本座不是来夺你性命的,而是想起有一件事,不告诉你可太不痛快了。”
“你们摧毁了本座修炼千年的魔身,那本座也要你尝尝绝望的滋味!”
狂沙的口气愈发狠辣,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最阴险的毒液,单凭声音就能想象出他的狰狞模样。
“知道为何你叫叶肆,而不是司空肆吗?”
叶肆没心情和仇人讨论取名,挥动手中匕首,凌厉地砍向虚空,“闭嘴,你没资格再活着。”
“本座如今是魂体,区区一个半魔,别痴心妄想能伤到本座!”
狂沙无所畏惧地暴躁大骂,随即朝叶肆抛出了一块森冷的巨石。
“你叫叶肆,并非因为司空铭爱妻情深,冠以妻姓,而是因为――在他眼里,你就是个孽种,压根不配跟他姓!!”
叶肆动作一滞,心海被巨石激起千层浪,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体温降到最低,不可置信地望着苍茫黑夜。
“哈哈……你就是个杂交的孽种……”
欣赏着叶肆的惊讶与破防,狂沙恣意嗤笑,继续砸出一块块重石。
“那帮修真孙子说你长得像叶菡,放屁,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你的生父。而这三界,只有本座和叶菡见过。”
叶肆握刀的手剧烈颤抖,如遭晴天霹雳,僵硬摇头,“不……你在胡说!!!”
狂沙可不会轻易放过他,眯起不复存在的狭长金瞳,犀利地洞穿面前神志摇摇欲坠的苍白少年。
“本座说出口的瞬间,你就已经信了。”
“你的力量,你的血统,来源于哪儿,其实你自己最清楚。你们修真界的孙子,最喜欢玩自欺欺人的那一套!”
寒风簌簌,都不及狂沙的话刺骨,叶肆脑中紧绷了多年的那根弦,砰地断掉了。
错愕、难过、恍然、不甘……各种汹涌复杂的情绪形成一股股滔天洪水,无情地冲破他的心房,决堤不休。
“不!不是!!不可能!!!”
叶肆双眸通红,神色崩溃,执着匕首疯狂地攻击那道纠缠不散的阴魂。
无尽黑暗之中,久久回荡着狂沙鬼魅般的恐怖笑声,“本座在地狱等你,哈哈哈……”
晴朗的夜空倏然下起了雨,皓月被乌云遮盖,眨眼就变了天。
叶肆没有撑伞,也没有躲雨,就这样任由雨水浇湿身上的黑衣与墨发。
尽管不愿承认,但如狂沙所言,他确实是相信了,且没有过多怀疑。
十八年来的许多疑惑,直到今日,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答案打破虚伪的平静,骤然浮出了水面。
他终于明白,终于明白――
为何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多么听话努力,也得不到司空铭的一丝肯定和认可。
为何从小到大司空铭对他毫无亲昵,只有在训练和炼化时,才会施舍地看他一眼。
为何每当他喊司空铭父亲时,总会隐隐觉察到那来自骨子里的嫌恶与憎恨。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简单的原因!
叶肆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双眼无神,面容呆滞,拖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宛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来到荒凉郊外,脚边被东西挡住了路,才动了动脑袋,机械地看向地面。
只见原野上躺着众多还在流着鲜血的尸体,有男有女,数量过十,甚至还有老人和小孩。
不远处的马贼发现有人过来,立刻从面前的尸体腹中拔出大刀,冲向那道黑影。
“哎等等……这小白脸生得比女人还俊,别杀他,留着卖给窑子。这种货色可值钱了,不比我们这一单差!”
另一个马贼离叶肆更近,看清了他的脸后,急忙拉住正欲杀人灭口的同伴。
“老大,俺来瞧瞧。”一个马贼小弟从几具尸体身上餍足地提起裤子,跑过去打量送上门的小白脸。
小白脸被雨淋成了落汤鸡,衣裳贴身,勾勒出修长劲瘦的身材,肩宽腰窄,肌肉线条锋利又优美,蕴满性感与力量。
湿漉漉的黑发贴着侧脸,将他的皮肤衬得更加雪白,昏暗天色也掩盖不住其五官的精致和俊美。
无视那冷若冰霜的气场,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绝色尤物。
马贼小弟瞪圆了眼睛,吞了吞口水,气血翻涌,又开始悉悉索索地解腰带。
望着蠢蠢欲动的小弟,马贼头子不耐烦地鄙视道:“你不是不好这一口的吗!”
“以前没好过,今天心血来潮想试一试。老大,俺就玩一下,放心不会弄死他的。反正男的又看不出来,不影响咱买卖。”
马贼头子没眼看,转身去处理别的尸体,“行吧,动作快点,这雨没完没了。”
“俺很快……”
“的”字还未说完,马贼小弟的脖子就被利器一抹,再也发不出声音。
*
夜雨连绵,将残损的墙瓦砸得乒乓作响。
司空铭和一众掌门已离开了天机宫,叶肆因身体需要休养,暂时没有跟着回碧华宗。
聂超整日都在处理大战遗留的破事,百忙之中不忘照应泠轻雨,将她安置在一处较为完好的院落,并且随她住多久。
昨晚传完中秋的书信后,泠轻雨便将叶肆从废墟残垣里拉出来,强制要求他乖乖睡屋里,躺床上休息养伤。
泠*轻雨煲完汤药,回屋却发现房间内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她跑到之前叶肆常待的那片断墙,又在天机宫里外翻了一遍,依然找不到一丝踪影。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这会三更半夜,又下着大雨,人去哪里了?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泠轻雨担心至极,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赶紧拿出兔子玉雕,施展从单潇然那里学来的寻物术。
雨越来越大,山路湿滑难走,泠轻雨顾不得这么多,一刻不停地跟着兔子玉雕的指引,终于在一柱香后,找到了一处荒野。
可一踏入,她就被眼前的画面惊到。
尸体……全是各种各样的尸体……死相惨烈,死不瞑目,单从表面就深深感受到他们死前的痛苦。
泠轻雨颤抖着走近,鼻腔被浓郁的血腥味占据,手上的油纸伞快要拿不稳。
在那片尸海中,她看到有母亲抱着三四岁的小孩,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还有许多年轻的面孔。
“救命啊!求求你放过我们……”
泠轻雨循声而望,只见两个健壮的男人趴在地上,一个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个拼命挣扎着,在向一个黑衣少年痛哭求饶。
泛着冷光的匕首架在了男人颈间,泠轻雨震惊无比,扔下了伞,边跑边大声喝止:“叶肆,住手!”
叶肆幽涩的黑眸轻轻转动,从雨幕中捕捉到一个熟悉身影,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停,手起刀落,马贼顿时倒下。
“叶肆,你在做什么……”
看着脚边哗哗流淌的鲜血,泠轻雨惊骇地捂住了嘴巴,用匪夷所思的眼神与叶肆对视。
大多数时候杀敌,他身上的衣服都保持得干干净净,而今天却沾满了血污,连脸上也染了鲜血,雨水都冲不掉。
“他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叶肆面无表情,淡淡道:“心情不好。”
他的语气很平,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又理所当然的事。
泠轻雨难以理解,心痛又心寒,颤声质问:“……心情不好,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你也可以。”
话音刚落,叶肆就抓住泠轻雨的手,逼迫她拿着匕首去解决最后一个马贼。
这一刻,他突然好想弄脏这个干净明媚的少女,让她和自己一样深陷泥潭,堕入黑暗,染上罪恶不得脱身。
那么也许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不要!放开我!!”泠轻雨被叶肆丧心病狂的举动吓到,极力反抗他的禁锢,“你这个疯子!!!”
叶肆粗暴地擒着泠轻雨的手,在紧张的对峙中,他见到那双曾经澄亮如星,又温柔似水的杏瞳――
倒映着魔鬼怪物的丑陋面孔。
以至于眼眸失去了所有光泽,只剩下无尽的厌恶、恐惧和痛恨。
这些目光他打小就感受过太多,早已不在意,可唯独……接受不了泠轻雨对自己做出这样的神情。
胸口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此刻被狠狠刺痛,痛得难以忍受,痛得想立即剜出来。
叶肆陡然松开了地上的马贼,操控着泠轻雨将匕首一转,刀锋对准自己的心口。
“你不杀他,那便杀我。”
第100章 心死
至暗雨夜,电闪雷鸣。
冰凉的雨水哗啦啦砸落在萧瑟荒野上,越下越大,却冲刷不掉地上流淌的血河,赤色不断蔓延,刺目}人。
叶肆将匕首抵着自己的左胸。
“来,杀了我。”
“你干什么!快住手!!”
叶肆面不改色地说着令人惊悚的话,“这把匕首以我的肋骨淬炼而成,只要用它刺破我的心脏,就能杀死我。”
泠轻雨的手被叶肆牢牢钳紧,匕首不受控地刺入皮肉,瞬间渗出了鲜血。
她慌神反抗,“不……我不要!!”
因为泠轻雨的挣扎,匕首的进攻被阻顿了一下,刀锋偏离了叶肆的心口。
叶肆不满地蹙眉,更加用力地抓着泠轻雨的手,强制她重新将匕首瞄向自己早已痛不欲生的心脏。
“你得对准位置,且下手要重,必须一刀致命,才能超过我伤口的自愈速度,彻底了结我。”
泠轻雨绝望大喊:“叶肆,我求求你,别发疯了,快停下来!我不想杀你!!”
“在你眼里,我杀了这么多人,你为何不杀我?为何不杀我!”
叶肆魔怔般地盯着泠轻雨的杏瞳,低沉至极的嗓音里溢满了难掩的痛楚,整个人褪尽了所有温度。
“你明明很讨厌我,想杀我,远离我……我可是都看出来了。”
他的黑眸暗得没有一星光亮,完全成了两潭死水,发狠地握着泠轻雨的手,猛然将匕首捅入自己心口。
“不――”
泠轻雨大脑一片空白,立刻嗑了一枚血丹,利用刹那的爆发力,不顾一切地抓着匕首往反方向拼命使劲。
激烈紧张的争执中,最终泠轻雨险胜一筹,在叶肆讶异的阴鸷目光下,夺下了他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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